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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 第五節 撲朔迷離的大梁才士

  已經到魏國三日了,王稽還沒有見到魏王,真有些懊惱了。

  日薄西山的魏國竟敢如此慢待大秦特使,還當真莫名其妙。在山東六國中,魏國最有邦交斡旋傳統,也最看重邦交禮儀。原因只有一個,魏國是中原文明風華的中心,也是山東六國最有實力根基的大國,但凡天下有事,都少不了魏國出來調停斡旋。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三代,魏國都是文武衡平一言堪定天下的赫赫大邦。倏忽又是三代,魏襄王、魏昭王、魏安釐王,魏國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魏安釐王即位七年以來,魏國竟是無聲無息在天下消失了一般,任你列國翻天覆地,魏國只是不出聲!韜晦息事還則罷了,魏國畢竟大邦,也沒有那國輕易尋釁發動大戰。然則,秦國特使上門結好,還是不理不睬,就大是反常了。莫非魏國當真要象剩餘的十幾個小諸侯一般做縮頭不盟之國?不會,決然不會!但凡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而今之魏國已經被秦趙兩大強國擠在了夾縫,再加東邊一個力圖再度振興的齊國,便是三座大山隆隆擠壓,稍有不慎,魏國便有亡國之危!如此險情,魏國當真麻木到毫無知覺?不會的。王稽很清楚,魏安釐王雖然算不得英雄君主,至少還是中才算不得昏聵,再說還有戰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這等大才,魏國如何便能聽任三座大山將它擠扁壓碎了?大象反常,背後必有非常之因。常理揣摩,目下與秦國結好正是魏國避免三強夾擊之急需,魏國不可能不重視秦國特使的到來。三日不見,必有隱秘。

  可是,這個隱秘在哪裡呢?

  「備車!拜會丞相府。」一陣思忖,王稽決意弄出點響動來。

  軺車駛進幽靜寬闊的王街,拐了一個彎,便到了丞相府前的車馬場。目下這魏國丞相名叫魏齊,乃是赫赫威勢的王族嫡系公子。三晉素來有王族子弟當權的傳統,而魏國尤甚。自魏惠王起,魏國丞相大體都是王族公子,而權勢最重者,第一便是魏惠王時期的丞相魏卬(公子卬),第二便是目下這個魏齊。其所以如此,在於這魏齊是魏昭王的同母弟、魏安釐王的叔父,自己又做過領軍大將,被魏安釐王贊為「文武兼通之棟樑」,在魏國幾乎便是半個國王一般。只要疏通得當,王稽相信一定能從這個赫赫丞相口裡探出點兒虛實來。

  按照禮儀,大國特使的軺車可直達丞相府邸大門,而無須將軺車停放車馬場再徒步到府門稟報入內。然則久在王側走動,王稽卻是心思周密,通曉此等貴胄之喜好,便吩咐馭手將軺車圈趕到車馬場停好等候,自己只帶了一個捧禮盒的吏員從容來到府門前。

  門吏一聽是秦國特使,便吭哧著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將一個裝著叮噹金幣的小皮袋遞到手裡,門吏二話不說便飛步進去稟報了。片刻之後,白髮蒼蒼的丞相府家老便迎了出來,慇勤地將王稽直接領了進去。穿過一片婆娑竹林時,王稽又將一袋秦國尚坊精製的金幣送給了家老。家老喏喏連聲,便問王稽要在正廳見丞相還是在書房見丞相?王稽便說尚未遞交國書,自然是書房好了。家老便說,中大夫須賈出使歸來,正在書房向丞相稟報,須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動便笑道,噢,須賈大夫出使楚國回來了?家老低聲笑道,出使楚國何來?是齊國。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卻糊塗也,中大夫才幹出眾,定是凱旋而歸了。家老鼻端一聳竟是不屑地搖頭一笑道,氣咻咻說個沒完,能是凱旋了?可能出事了呢,否則老朽保你即刻便見丞相。王稽連連道,不打緊不打緊,我自等等無妨。說話間家老便將王稽領進一間異常雅致的小廳,吩咐侍女煮茶,說聲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剛剛飲得兩盞青綠幽香的逢澤茶,便聞一陣呵呵笑聲傳來,如此屈尊貴客,老夫如何擔待了?接著便是家老的殷殷笑聲,丞相國務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對大人說過了。王稽連忙站起來走到了門廊下一個遙遙拱手,秦國王稽,拜會丞相了。便見迎面一個綠玉冠大紅袍鬚髮灰白滿面紅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搖了過來,哈哈大笑著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國特使,當真無禮也!便走過來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團春風般進了小廳。

  笑語寒暄幾句,王稽便是一拱手:「初次拜會丞相,無以為敬,奉上藍田玉具一副,敢請笑納了。」向後一擺手,吏員便捧過來一個古銅方匣恭敬地擺在了魏齊案前。王稽上前打開笑道:「此乃精工藍田玉。素聞丞相精於玉具鑒賞,便請評點一二了。」

  「玉龍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齊便是雙眼放光,及至用紅錦托起玉珮反覆端詳,竟當真是愛不釋手了。

  佩玉本是華夏服飾的久遠傳統。三代以至春秋,將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種飾物佩帶,從來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層貴胄的玉器飾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徵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魚、玉虎、玉墜等簡單玉器佩帶於身以示吉祥。戰國之世禮儀大大簡化,玉器飾物的佩帶也相對簡單多了。春秋時期那種一組十多件掛滿全身的大型長串佩玉已經不再是貴胄們的必須禮器了,單件玉珮開始成為日常飾物,各種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劍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擺設器具。雖然佩玉禮儀簡化了,但由於進入了鐵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進展,玉器製作卻是比春秋時期更為精細了。精工製作的大型單件玉珮便成為天下難得的寶玉。當時,秦國的藍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與西域胡玉(即後世所說的新疆和闐玉)、楚國荊玉一起被天下稱為「三玉」。王稽帶來的這具玉珮便是以藍田玉為材,由秦國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的大型單件玉珮——玉龍金睛佩!這玉龍佩卻是非同尋常,玉材潔白晶瑩,一看便是極為罕見的羊脂玉;玉珮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體九寸九分,連同龍頭龍尾共有十三道彎曲;最為神奇者,玉龍通背為黑色龍紋鱗甲,眼睛為火焰般紅色,眼珠卻是黃澄澄金色!若說這墨鱗火眼是難得的玉材天賦,這玉龍鑲金睛便是戰國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鑲金。金中鑲玉本來就已經是非常罕見了,這玉中鑲金簡直就是巧奪天工聞所未聞了。饒是魏齊見多識廣,一時間也目眩神搖了。

  「好!好!好!」魏齊一連重重地說了三聲好,「天賦奇材,絕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寶萬世不朽也!老夫之見,便叫它玉龍金睛尚坊佩,貴使以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評自是無差矣。」王稽連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卻何以為報?」魏齊在廳中轉悠幾步,突然轉身,「特使便說無妨,何事相求於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當國,欲修兩國之好,豈有它哉。」

  「秦國當真要與魏國修好結盟?」

  「丞相明察:秦魏雖為夙敵,然則時移勢易,趙國齊國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當此之時,秦魏已無衝突,若不攜手抗禦趙齊,秦國不安,魏國更是危在眉睫也。」

  「說得也是。」魏齊皺著灰白的長眉轉悠著,「且不說這趙國素來覬覦大魏,便是這齊國,剛剛從滅國劫難中緩過勁兒來,便要對我大做手腳,當真不可思議也。」

  「噢,想起來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聞得,齊國要收回被魏國奪取的老宋國土地。若是如此,秦國可援手魏國共抗齊軍。」

  「不不不。」魏齊連連搖手,「與魏國開戰,目下齊國還沒那份實力。老夫所說,是齊國那個安平君田單,竟敢買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腳,分明是欺我魏國無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中大夫須賈能被齊國買通,匪夷所思!」

  「須賈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國,如何能被收買了?被買通者,須賈主書也。」魏齊回身高聲問,「家老,那個書吏叫何名字來?」

  守在門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稟報丞相:范雎。」

  「一個書吏,何勞丞相動氣了。」王稽笑了,「莫非齊國文士都讓樂毅殺光了不成?」

  「對呀!」魏齊哈哈大笑,「齊王少見多怪,竟硬是認這個書吏做大才,派田單親賜他十金並一車齊酒,還要用五城交換這個小吏,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麼?」

  「哪?丞相如何處置這個書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還沒想好如何處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這個小吏?」突然,魏齊神秘地擠著老眼一笑。王稽哈哈大笑:「笑談笑談,在下當告辭了。」

  魏齊也是一陣大笑:「好!改日老夫便讓你晉見魏王,商定秦魏修好便了。」

  一番笑語,家老便又殷殷將王稽送到了府門。此時門吏已經特意將王稽軺車請進了大門庭院,王稽便在影壁後登車,從車門轔轔去了。回到驛館正當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許飯菜,便來到了小小書房,竟是徘徊思忖,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

  臨行之前,秦王特意與他有過一次密談。雖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也平常,卻是跟隨秦王四十多年的老人了。當年秦王母子在燕國做人質,王稽便是隨行總管。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勳,他這種事務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便被封了一個「謁者」的官職。謁者是掌管國君文札傳送的事務官員,嚴格說,還只是「吏」,而不是「官」。但由於此吏是職掌國君事務,自然便是實權機密要職,尋常大臣也不將他做吏員看待。這謁者做了二三十年,宣太后死了,秦王權力也漸漸大了,雖說沒有親政,但對身邊近臣的任免總是可以按照自己心願做了。於是,五年前,秦王便以「歷經磨難,忠勤任事」為由頭,特賜王稽大夫爵位,職領長史。長史全面職掌國君事務,本是一等一的實權大臣。但因為秦王事實上尚未親政,一班大臣便對此時的長史不那麼看重不那麼認真計較,秦王既然力主,魏冉與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等顯貴大臣也就放過了。然則王稽畢竟才具有限,對文事大計尤其不擅,做了長史,也依舊只是總管具體事務,王室典籍詔令等一應文事,實際上都是長史副手在做。雖則如此,秦王對他的信任還是無以復加,但有鬱悶,總是時不時與他說得幾句。這次臨行密談,秦王卻是異常地親和也異常地認真,可是秦王一開口就讓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說,王稽啊,還是讓你做謁者,你當如何?王稽一臉沮喪,臣是無才,自當憑我王處置了。想起來此話極是不得體,但秦王卻沒有絲毫顏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裡去了?我是想請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也。王稽連忙一躬觸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當我王言請?王但有令,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便好!秦王扶他起來,便托付了一件令他唏噓不已的秘密大計。

  這個秘密大計,便是出使魏國,秘密尋覓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說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須得堪為首相的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張儀,武王有甘茂,太后有魏冉,我便要此等人才,曉得了?王稽當時便倒吸了一口涼氣,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識得如此乾坤大才?誤王大事,臣雖萬死不足以擔承也。秦王便笑了,要你擔承個甚?此等事原本便是個王運國運,盡心訪求而已,誰保得定然成功?你雖不是大才,卻也不會嫉妒埋沒大才,只須謹細查訪便了。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是名士大才,還能沒個響動了?秦王最後卻是語重心長地拍著王稽肩膀說,王稽啊,沒有丞相之才,嬴稷便永遠無法親政,曉得?辦好這件大事,便是莫大功勞!嬴稷這廂拜託了。便是這一躬,讓王稽感奮唏噓地來到了魏國。

  莫非當真是大秦國運如日中天,竟讓他剛到大梁便聽到了一個人才故事?

  那個叫做范雎的書吏能在齊國得到賞識,可是非同尋了。且不說齊王田法章機警睿智,更有那個與當世名將樂毅抗衡了六年的田單,他們可都是歷經大戰出生入死的名君強臣,能輕易以重金王酒結交一個微不足道的書吏?王稽縱不識人,田法章田單總是識人了,沒準這范雎還當真可能是個隱沒於家臣小吏之流的名士大才呢。看魏齊的模樣,定然是要處置這個書吏了,會如何處置呢?想來總不至於處死了。只要這個人在,王稽便相信自己能訪查出來。在大梁這個地方,只要有金錢,便沒有秘密。這次出使,他非但帶了幾件王室重寶,還帶了秦王一封密詔,可隨時借支大梁秦國商社的各式金錢,還愁查不出一個想見的人來?

  可是,此等事也不能顯山露水操之過急,否則便是打草驚蛇。今日有玉龍金睛佩,老魏齊話是多了些個,還有那神秘一笑,似乎是說你要這個人老夫便給你以做回報。可王稽卻心明如鏡,若他當真要了,那個范雎便注定出不了魏國便死了!王稽沒有別的才能,揣摩此等酷好錢財珠寶的顯貴人物的心事,倒是很少差錯的,這也是秦王始終信任他的原因:辦事精細縝密,從來不半道走風。看那個魏齊的做派,便是個容不得人的霸道權相,但有人才在此等人麾下,他不用你你也休想逃走,要另擇明主,嘿嘿,先殺了你再說!惟其如此,王稽便只有打哈哈過去,讓魏齊覺得他根本沒在意這麼個小人物了事。當真那個書吏沒人理睬了,魏齊可能也就不在乎了。

  「御史何在?」想得半日,王稽終是大體清楚了,走到書房廊下便是一聲吩咐。

  一名年輕精悍的黑衣文吏聞聲便來,這是秦王特意給他遴選的一個臂膀,文武皆通,還做過秘密斥候,極是可靠。王稽對他一陣輕聲吩咐,這個御史便快步去了。

  次日,王稽留下一個隨員守在驛館等候魏齊消息,自己卻換了一身士子常服到街市轉悠去了。魏國風華中原第一,國人歷來有聚酒議政之風,但凡王城宮廷權臣府邸之秘聞抑或各國最新事態,無時無刻不在各大酒肆恣意流淌。百餘年相沿成習,無論是遊學士子還是各國商旅斥候,但到大梁都要先到著名的酒肆徘徊徜徉一番以探詢最新消息。王稽很熟悉大梁,逕直便來到氣派最大的「中原鹿」。這中原鹿是魏惠王時期的王族丞相公子卬秘密開辦,目下已經傳了三代,早已經成了魏國貴胄與列國使節、大商、士子的消息淵藪。

  進得中原鹿,王稽沒有進棋室賭坊,那種地方最熱鬧,卻少有說事者;也沒有進論戰廳,那種地方只爭見識高下,消息卻是不多。王稽徑直來到散座大廳找得一個臨窗角落入席,要得兩爵楚國蘭陵酒與一鼎逢澤麋鹿燉,便自消磨起來。這散座大廳是所有進中原鹿者的第一站,除了專一的約賭尋棋論戰者,尋常都是先在這裡浸泡得半日聽聽八面來風,而後再做計較。王稽素無玩樂心性,又兼正在上心探事之時,自然便選定這裡做守株待兔了。

  誰知聽得大半個時辰,竟儘是些談論趙國秦國相爭的秘聞,將澠池會盟、藺相如勇逼秦王及趙國將相和神話說得活靈活現,四周竟是一片喝彩叫好。王稽聽得膩煩,正要付賬離開,卻突然看見三名紅衣人走了進來,也到臨窗處落座,與王稽竟是一座之隔。看衣色氣度,這三人很像是魏國吏員,王稽便又安然坐了下來。只見三人落座便是一陣哈哈大笑,開酒之後便你一言我一語地笑談起來。

  「兄台揣摩,金酒之外,那小子究竟還受了何等好處?」

  「依我之見,目下齊國潦倒窮困,十金已是重金,很難有更大財貨出手。」

  「對!」第三個粗嗓門一拍案,「定然是許官許爵,籠絡那小子投齊!」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第一人冷笑著,「小子時常小瞧我等,原來自己卻是個十金便買得動的賤人,當真令人齒冷。」

  「你等不知道麼?那小子家徒四壁孤身鰥居,十金可是買得兩三個女人了!」

  三人一陣哈哈大笑,便聽一人低聲道:「你等只說,那小子還能活麼?」

  「活個鬼!在下眼見他翻眼閉氣了,模樣挺怕人也。」

  「便是活著又能如何?」又是那個陰冷的聲音道,「肋骨折了走不得,牙齒斷了說不得,還不廢人一個?」

  「想起來滿可憐也!」粗嗓子接道,「依我說,我等三人收下這小子做個文奴,日每餵他三頓狗食,便讓他替我等草擬文告,那小子有才,我等立功,豈非好事?」

  「好主意!」一人拍案,「每日還要打他二十竹鞭,那小子最小瞧我等三弟兄!」

  「倒是不錯也。」陰冷聲音笑道,「只是不能讓丞相知道,要悄悄辦理。聞兄先去丞相府探探那小子下落,胡兄找到他家看看人是死是活,我來探丞相心思,看還追查不追查這小子?丞相若非要追他個死罪,我等也只有忍痛割愛也。」

  「一個堂堂丞相,能死揪住一個小吏不放了?」粗嗓子不以為然。

  「你卻如何曉得?」陰冷聲音一副教誨口吻,「丞相素來狠烈,但整治部屬,可有誰個活著了?還有那個須賈,毒蠍子一隻,叮上誰誰死!偏丞相信他,我等惹得了?」

  「也是也是,還得按伊兄說的做方算牢靠。」

  「好!聽伊兄的。」粗嗓子大笑拍案,「我只管調·教狗文奴!」

  飲得一陣,三人竟匆匆去了。王稽心思大動,也立即回了驛館,派出六名精幹吏員到大梁官邸民居四處探聽范雎消息。一連三日,竟是石沉大海。被買通的丞相府吏員說,那個人早沒有了,丞相也正在詢查此人下落呢。民居街巷幾乎全部打問一遍,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范雎,當真不可思議。

  便在此時,魏齊派屬吏知會王稽,次日晉見魏王洽談修好盟約。王稽便只有將這件事先擱置下來,全力應對魏王。周旋得三四日,盟約文本終於妥當,王稽便派快馬使者將盟約送回咸陽呈秦王定奪用印,自己便在大梁等候回音。便在此時,那名精悍的御史從臨淄兼程回到了大梁驛館,向王稽備細稟報了從齊國探聽到的消息——

  在臨淄,御史通過秦國商社,找到了經常在商社為齊國購買秦鐵的一個市掾,此人經常出入安平君田單府邸,對魏國使者的事很是清楚,後經御史多方印證,確實無差。

  魏國派出的特使是中大夫須賈。須賈有個門客叫范雎,因了這范雎頗有才具,是須賈的文案臂膀,須賈便為這個范雎在丞相府請了一個書吏職分,名義上便算做了國府吏員。須賈抵達臨淄時很是倨傲,拜見安平君田單時竟公然嘲笑田單府邸簡陋如同大梁牛棚。田單只淡然一笑,固國不以山河之險,處政不以門第之威,中大夫可知這是何人所說?須賈抓耳撓腮大是狼狽,便有身後書吏高聲回答,此乃我魏國上將軍吳起名言,安平君敬重魏國,魏國亦當敬重齊國也!田單大是欣慰,對著書吏便是一拱,閣下一語道破邦交真諦與田單之心,敢請閣下高名上姓?須賈便氣呼呼道,他只是本使一個書吏,安平君喧賓奪主,未免失禮也!安平君哈哈大笑,特使若有得方才先生見識,田單自是敬佩了。氣得須賈當時便狠狠瞪了那個范雎幾眼,臉色都白了。

  及至晉見齊王,須賈本不欲再帶范雎,無奈又怕自己遇到難題,便著意讓范雎捧著禮盒隨行,做了個侍者身份。到得王宮外卻恰恰又與田單相遇,田單卻沒有理睬須賈,只對著捧禮盒的侍者一個長躬,先生原是名士范雎,田單有禮了。侍者卻只淡淡一笑,范雎不敢當名士之號,國務在身,恕不還禮了。竟是毫無受寵若驚之相。田單便鄭重一拱手道,久聞先生大才博學,田單當擇日就教,尚請先生撥冗了。范雎便道,今日使節拜會齊王,非政莫談,非政莫聽,尚請鑒諒。田單便是一笑,先生果然國士之風也。須賈大夫,請。

  須賈對田單這時才想起與他說話大是不滿,臉色不禁脹紅,范雎不過本使一隨行小吏,安平君抬愛若此,究竟何意也?田單卻是正色道,中大夫差矣,人之才具不因位卑而減,不因位高而增,田單如何敢以先生位卑而漠然置之?須賈對田單直呼他中大夫而不呼特使更是來氣,一甩大袖便進了王宮。

  傲慢的須賈竟不知自己使命一般,見了齊王當頭便是一問,不知齊國如何與我大魏修好?齊王田法章便是哈哈大笑,我與魏國修好?特使當真滑稽也!魏國參與五國滅齊之戰,今齊戰勝復國,魏國自己要與我大齊修好,如何反成齊國如何修好於魏?特使飲酒多了。說著話臉色便陰沉了下來。饒是如此,那須賈依然傲慢依舊,竟是趾高氣揚道,國貧如洗,何談戰勝之威也。還沒說完便被田單厲聲呵斥,須賈放肆!我大齊雖無昔日豐饒,卻有今日40萬大軍!須賈見田單手按劍柄,臉色頓時灰白,竟是大爭著雙眼無言以對。

  此時,跟在須賈身後的范雎卻將禮盒放置到側案,回頭便是一拱:「安平君,此非邦交之道也。」田單肅然拱手:「此等使節,先生有何話說?」范雎侃侃道:「國家利害,原不在使節一言也。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為本,以天下道義為輔。舍利害而就道義者,腐儒治國也。捨道義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達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義之中合為上。齊魏相鄰,同為大國。齊國挾戰勝之威軍容頗盛,然久戰國疲,滿目焦土,四野饑民,必以安息固本為上。魏國雖未遭此大劫,然北鄰強趙如泰山壓頂,西有強秦奪我河內,兩強夾擊,魏國無暇它顧也。當此之時,魏齊兩大國各以相安為上。此為國使前來修好之本意。尚望齊王與安平君以兩國利害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為上也。」

  田單尚未開口,齊王便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節,夫復何言?田單略一思忖便道,須賈大夫,請回復魏王並魏齊丞相,齊國可不計前仇與魏國修好。然則,魏國須得在一年之內歸還五國攻齊時奪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須賈竟只氣哼哼說聲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說話了。齊王狠狠瞪了須賈一眼,便也甩袖去了。

  便在那日晚上,須賈正在驛館設宴慶賀,一輛軺車卻轔轔駛進院中。須賈喜不自勝地碎步跑出,以為定然是田單或齊國高官來拜會他。不想走在牛車前的官員徑直便問,范雎先生在否?范雎這晚被須賈破例請來飲酒,聞聲連忙出來答話,我是范雎,閣下何人?來人便是一個長躬,在下安平君掌書,奉安平君命請先生過府一敘。范雎拱手道,請回復安平君,范雎身為國使隨員,公務之外不便私相往來,他日若有機緣,自當暢敘長飲。使者略一思忖,道聲先生保重,便駕著軺車走了,竟是對須賈始終沒有一句話。須賈看得憋氣,竟帶著一身酒氣便是一聲大嚷,好個范雎!便沒了後話,氣咻咻自顧飲酒去了。

  僅僅到此,事情也許就完了,畢竟范雎三番兩次救須賈於邦交危境,須賈縱然泛酸,也不至於如後來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國使者離開臨淄之時,齊王特派宮使駕一輛牛車前來,專賜范雎黃金十鎰、齊酒二十桶,並有一句口詔:先生若願入齊,本王掃榻以待。范雎卻是堂堂正正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節,縱是齊王敬賢,范雎卻當嚴守國家法度,不敢受齊王賞賜。說罷便轉身進入隨員行列,再也沒有與齊國任何人說一句話。

  「特使明察,這便是范雎在齊國的行蹤故事,在下沒有任何遺漏。」

  王稽聽得仔細,咀嚼之間卻是一陣悵然。齊國探察,證實了范雎確實是個大才,可偏偏這個大才卻被魏齊須賈們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許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卻也是化作了子虛烏有,如何不令人歎息?莫非這便是秦王說得王運國運?大才乍現,卻只是驟然一個身影,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時也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