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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 第四節 將相同心 大將軍負荊請罪

  邯鄲城熱鬧起來了。

  澠池會盟的種種傳聞迅速瀰漫了巷閭市井,國人紛紛在酒肆飯鋪官市民市聚集議論,一邊競相訴說自己聽來的神奇秘聞,一邊呼朋聚友博采賭酒,歷來靠天下商旅聚酒支撐的邯鄲酒肆竟是第一次被趙國人自己哄了起來!趙國人第一次揚眉吐氣了,甚至在趙武靈王大振國威之時,在馬服君第一次戰勝秦軍之時,趙人都沒有過這種國人自發地慶賀氣象。武靈王沒有來得及與秦國對抗便去了,馬服君則是慘勝秦軍,國人在茫茫屍骨面前實在是悲喜兩難。這次則不然,趙國第一次在大國會盟中狠狠教訓了驕橫不可一世的秦王,秦國非但沒有討得便宜,更沒有如同對待他國那樣立即討伐。期間意味何在?還不是趙國真正強大了,秦國再也不敢對趙國頤指氣使了?還不是趙國出了個藺相如,敢與秦王直面抗爭?有實力,有強臣,還怕他秦國做甚?趙國能和天下第一強國並肩而立了,趙國人臉上光彩了,長久只知孜孜騎射奮力抗爭天下的緊繃繃國風終於可以稍稍鬆弛了,興奮之情如何不從巷閭街市漫無邊際地流淌出來?

  趙王車駕回到邯鄲的第三日,王宮便傳出了消息:趙王封藺相如上卿爵位,與平原君同領相權治國,位列大將軍廉頗之右!消息傳出,邯鄲國人又一次沸騰起來了,稱頌趙王英明,慶幸強臣掌國,一時間竟是紛紛湧到新上卿府邸前坐地飲酒唱和,興致勃勃地品評著絡繹不絕前來祝賀的高車駟馬,還要一睹新上卿首次出府的風采。

  藺相如爵封上卿職掌相權,大將軍廉頗最是憤憤不平。

  要說爵位同是上卿還則罷了,偏偏是「位列廉頗之右」,這教他如何受得?之右便是之上,是指官員名冊書寫時的次序,右在左前,故右為上。按照戰國傳統,將相若是同爵,則相位在前,因為丞相是總攝國政首席大臣,大將軍或上將軍雖則也是要害大臣,然則畢竟只是軍事統帥;若將相爵位不同,則按照爵位高低排列。對於高爵重臣,這種排列的實際意義更多在於朝會時的座次排列,與實際職掌並無必然關聯。朝會排列大臣坐席次序,便是按照國君封爵詔書確定的名錄排列的。也就是說,按照「之右」這個排列,藺相如在所有的禮儀場合都比他這個上卿大將軍高一等,若是車駕相遇,他也得先在路邊迴避,等對方過去後方可行車。老廉頗無法忍受者,恰恰便在於此。

  這一日,雁門關大將樓緩前來拜訪,說起朝野傳為佳話的澠池會盟,老廉頗便憤憤然作色:「老夫三朝老將,出生入死百戰沙場,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藺相如者,本是一布衣之士卑賤門客,徒以口舌之勞竟位居老夫之上,當真令人汗顏也!」樓緩本是文武兼備的通才名將,當年比廉頗官爵還高,只因當初被趙武靈王指派為廢太子趙章領軍建功,便被公子成莫名其妙地當作了「黨附叛逆」而遭貶黜。此時樓緩已年逾五旬,平日也是鬱悶在心,見老廉頗憤然感喟,便也是一聲歎息:「朝局官爵,原是變換莫測,老將軍何須傷懷,但一個忍字便了。」「豈有此理!」廉頗憤然拍案,「老夫偏是不忍為豎子之下!」樓緩驚訝道:「澠池會盟前,老將軍親來雁門關調兵,還盛讚藺相如才具練達,何今日竟如此不堪了?」廉頗大手一揮激昂道:「藺相如只做個上大夫,自然無事!口舌之徒而居大位,豈能服人?」樓緩點頭道:「縱然如此,老將軍還是忍字為上,畢竟是趙王寵幸他了。」一聽此話,老廉頗更是面色脹紅:「便是趙王不公,老夫何懼也!他日若見藺相如,老夫必得羞辱這個賤人門客!」

  送走樓緩,廉頗便喚來府務司馬吩咐道:「日後無論街行還是入宮,但見藺相如車駕,便給老夫頂頭上去!」府務司馬本是邊將出身,「嗨!」的一聲便去安頓了。

  風聲傳揚開去,自有一班好事者立即報到上卿府。

  藺相如聽到後卻只是微微一笑,吩咐衛士百夫長日後避開大將軍車駕便是。這一年的三次朝會,藺相如都事先上書告病,避免了朝臣列座時的難堪。好在一年沒有幾次朝會,並不耽擱日常國務。一次,藺相如出邯鄲巡視民情,回程時已是暮色,軺車剛駛進府邸方向的一條長街,便聞前方車聲轔轔,卻正是廉頗車馬迎面而來。衛隊與馭手似乎忘記了藺相如吩咐,竟是照常前行絲毫沒有迴避之意。站在六尺車蓋下的藺相如已經看見了那熟悉的雪白鬚發、飛揚的大紅斗篷與那頂粲然生光的銅盔上的將矛,腳下用力一跺,馭手才將軺車匆忙駛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聽見身後傳來的哈哈大笑,所有隨行吏員與衛隊甲士都憤然作色,惟獨藺相如渾若無事,竟在車蓋下打盹瞌睡了。

  回到府中,掌管府務的門客舍人卻跟進了書房,對著藺相如便是一拱:「上卿明察:今日之事,我等不服也!」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說無妨。」門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棄親朋而投上卿門下,只在敬佩君之錚錚風骨。今上卿與廉頗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頗口宣惡言,而上卿卻迴避逃匿,恐懼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況於將相乎!我等為君門客,實在汗顏無地自容,今日便請辭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轉身便走。

  「且慢。」藺相如一揮手,「士不可屈節,自是來去自由了。然則,你只答我一問,而後去留兩由之,如何?」

  「上卿但問無妨。」

  「在你等看來,廉頗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藺相如猶公然斥責於天下君臣之前,而秦國大臣武士無可奈何。今相如縱然駑馬,何獨畏懼廉頗老將軍之威勢哉?所念不同,所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強秦不敢加兵於趙,便是有老將軍與藺相如在也。若兩虎相鬥,必是兩敗俱傷。藺相如迴避老將軍,只是先國家之急,後一己私仇,豈有它哉!」

  思忖良久,舍人便是肅然一個長躬:「在下謹受教。」

  「相如言盡於此,舍人去留自便了。」

  門客舍人沒有說話便轉身大步去了。他找到衛隊,找到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員僕役使女,向他們反覆訴說了藺相如的大義苦心,與衛隊馭手僕役人等約定:決意遵從上卿之令,不與大將軍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終究是穩定了下來,吏員衛士僕役人等但在邯鄲遇見大將軍府中之人著意尋釁,便是遠遠迴避開去,竟絲毫沒有懊惱之情。在看重名節尊嚴的戰國,尤其在國風剽悍決鬥蔚然成習的趙國,上卿府上下人等的這種退讓,便令各大臣府邸與邯鄲國人大惑不解,一時間竟是議論紛紛了。各府邸吏員們紛紛私相盤詰嘲笑,上卿府吏員忍無可忍,終於將藺相如的一番話和盤托出,末了便是一句慷慨激昂:「上卿一心謀國,我等豈能與上卿二心!」言談之間,非但沒有絲毫的屈辱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種忍辱負重而全大義的凜然之情,聽者竟是無不悚然動容。

  漸漸地,藺相如的一番話便流傳了開去。

  一年多來,老廉頗肝火日旺。藺相如不列朝會,他看著右手的空座席便直竄怒火。道上相遇,藺相如又遠遠躲開,竟是每次都避開了他。老廉頗牛勁兒大作,便對幾個司馬下令,尋釁上卿府吏員,逼藺相如出來與老夫理論!饒是如此,藺相如也還是不露面,連上卿府吏員僕役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氣,只死活不與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風是威風了,可老廉頗卻更是憋氣得火冒三丈了。無論是依行伍軍風,還是依朝野國風,受辱者都必與尋釁者有個了斷。這個了斷,在庶民士子便是決鬥,在軍營便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論甚至相互仇殺。譬如當年晉國的權臣趙盾當著國君大罵臣子屠岸賈,而屠岸賈便公然放出神獒捕殺了趙盾一般。趙國本是晉國承襲者之一,趙氏一族歷來都是軍旅世家,國風剛烈民風剽悍風塵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局衝突動輒便是兵戎相見,庶民衝突動輒便是大舉械鬥,遇挑戰而退避三舍,便會被指為懦弱不肖,從此無人與之來往。按照本意,老廉頗也就是想羞辱藺相如一番,出口惡氣了事,絕不會聯絡群臣迫使趙王罷黜與藺相或與其如兵戎相見。畢竟,廉頗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將,藺相如也是趙王倚重的治國邦交能臣。老廉頗一心想的便是個不服,一心要做的便是個出氣,最終要得到的便是個你藺相如須得服膺老夫!然則氣昂昂尋釁年餘,竟是夯錘砸到了雲氣裡軟綿綿無可著力,當真氣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頗決意上書趙王:辭去這窩囊大將軍,自請赴雲中統兵大戰秦軍,離開這令人憋氣的邯鄲,從此不再見這個教人膩歪的藺相如!否則,便是罷黜藺相如這個門客賤人,總歸是老夫與此等賤人勢不同殿兩立!

  這日老廉頗從武安軍營趕回邯鄲,一路思忖妥當,回府沐浴後換得一身乾爽的苧麻布衣進了書房,尚未在案前就坐,府務司馬便匆匆來到了。老廉頗一瞄便知他有事稟報,便站在了書案前,有事便說,吞吐個甚來?府務司馬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期期艾艾竟是開不得口。老廉頗大怒喝道,吭哧個鳥!教藺相如割了舌頭麼?府務司馬一驚,這才結結巴巴地說了聽到的藺相如的一番話,末了竟是面色脹得通紅地低下了頭去。

  「此話是藺相如說的?」老廉頗板著臉。

  「正是。」

  「還有誰聽說過?」

  「邯鄲城都傳遍了。大將軍可證之於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頗嘟噥一句,卻是半日無話,連府務司馬何時出去都毫無知覺。

  這段時日以來,老廉頗也隱隱約約地覺察到同僚們的神色有些蹊蹺,車馬行於長街大道,國人也都遠遠地避開了,再也沒有那種爭相觀瞻老元戎風采的熱火氣了,總歸是走到那裡都是冷冷清清。便在府務司馬稟報之前,他都將這些事渾沒放在心上,只以為人各有事,誰競日只等在那裡欽敬你了?府務司馬這一說,老廉頗便如同吞了一劑怪藥,竟是半日回不過味來,只覺得原先那股火氣莫名其妙地化做了一片冰涼,心裡沉甸甸地不舒坦。細細想來,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卻如此清晰地紛紜浮現在眼前,連朝臣國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那是奚落嘲諷又夾雜著些許憐憫,朝臣們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國人憐憫老夫年邁昏聵。如此說來,在朝野上下看來,老夫已經成了一個倚老賣老無可理喻的瘋子麼?是了是了,肯定是如此了。

  驀地,老廉頗想起了半個月前趙王的一句話。

  那日,廉頗進宮與趙王商議如何蠶食韓國上黨的大計,末了趙王一聲歎息:「老將軍,邦國如同廣廈,獨木可是難支也。」他當時便赳赳挺胸回答:「我王毋憂,老臣定與平原君攜手同心,整軍經武,與強秦一爭高下!」趙王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終是欲言又止。今日想來,趙王也分明知曉他尋釁於藺相如而致將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則,趙王為何不明說了呢?是信不過老廉頗?不,絕然不會!老廉頗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歷經三代國君,從來不曾見疑於國君朝野,即或戰敗或謀劃不當,老廉頗的耿耿忠心蕩蕩胸襟都是無人有任何非議的。那麼,最大的可能,便是對老廉頗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頗心中一沉,儘管獨自一人,驀然便是臉色脹紅了——趙王給老臣留下迴旋餘地,期望兩名重臣主動修好。目下想來,若是藺相如主動登門,老夫倒是可以就勢下台言歸於好。念頭一閃,老廉頗便又臉紅了。藺相如敢來麼?你老廉頗氣勢洶洶尋釁於人,人家迴避禮讓一年有餘,你個老東西的弓弦都沒松,人家來做甚?公然讓你羞辱麼?要和,只有自己親自登門了。仔細回味,藺相如確實是個硬骨錚錚的名士,你老廉頗雖則上得戰場,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便有如此英雄氣概,孤身挺劍血濺五步,難道便不如戰場搏殺?不!平心而論,比起千軍萬馬的戰場搏殺,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氣膽識,而且需要驟然應變的急智說辭。如此等等,你老廉頗行麼?不行。不行還不服人!這叫甚來?軍中便叫「鼠肚雞腸該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頗原本也是農耕子弟軍旅行伍出身,做了幾日大將軍竟罵藺相如是「賤人」,當真老殺才也!論起來,藺相如還是讀書士子,迫於無奈才做了門客舍人,次等情形在戰國名士中比比皆是,蘇秦張儀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憑真本事掙得的功勞,你老東西泛得甚酸?你老東西泛酸,人家卻以國家安危為重處處禮讓,兩廂比照,你老廉頗算個甚等物事?惡行是自己做的,卻等著人家來給自己台階下,廉頗啊廉頗,你枉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蕩本色當真讓狗吃了去也。

  整整一宿,廉頗書房的燈燭都亮著,麻布窗酃上的高大身影竟一直徘徊到五更雞鳴。

  清晨卯時,太陽堪堪爬上東方山巔,正是車馬流水市人當道新一日勞作伊始的喧鬧時刻。大將軍府邸的正門隆隆打開,車馬儀仗轔轔湧出,當先青銅軺車的六尺傘蓋下雖然空無一人,前行開道的衛隊甲士與車後隨行司馬卻是神色肅然,竟是比尋常時日上道更加鄭重其事。

  車馬儀仗轔轔出街,一個未及走開的市人突然便是一聲驚呼:「快看!肉袒負荊!」便是這一聲喊,街邊匆匆行人竟呼啦啦圍了過來,一看之下,卻是沒有一個人說話,竟都跟在車馬之後緩緩湧動著。

  青銅軺車之後,走著一個鬚髮雪白赤·裸上身的老人,古銅色的脊樑上綁縛著一支粗大帶刺的荊條,荊刺扎出的滴滴鮮血流成了一片殷殷紅線!老人神色肅穆,坦然的望著圍觀市人,只是默默一拱,便跟在軺車後一步步走去。沒有一個好事者解說,任誰都明白大將軍廉頗要到何處要做何事。倏忽之間,慷慨豪邁的邯鄲國人一片感慨唏噓,雖然隨行者越來越多,卻竟是肅靜得唯聞喘息之聲。

  藺相如正在書房啟開一封羽書急報,尚未瀏覽,便聞總管舍人急促的腳步聲伴著急促的銳聲驟然撲了進來:「上卿,快,老將軍來了!」

  「莫慌。」藺相如轉身一笑,「老將軍既能登門,藺相如還能逃到何處?」

  「不!老將軍肉袒負荊,請罪來了!」

  驀然之間,藺相如便是一個愣怔,卻又立即下令:「快!打開中門,我立即便到。」

  待上卿府的中門隆隆打開,吏員們匆忙激動地出門排列儀仗時,府前街巷與車馬場已經湧滿了肅然無聲的人群。就在大將軍車駕從人海甬道轔轔駛入正門之際,門廊下的總管舍人一聲長長地宣呼:「上卿恭迎大將軍——」隨著宣呼之聲,藺相如大步走出,束髮無冠,布衣左袒,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迎著肉袒負荊的老廉頗肅然走來。驟然之間,萬千國人鴉雀無聲,竟是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依照古老的習俗,肉袒負荊為最真誠地請罪,袒露左臂則是對重大提議或事件的認定。兩者之間原本沒有必然聯繫,而只是不同情勢下的不同標記。然則藺相如卻是急智非凡的明銳之士,頃刻之間便想到了如何應對老將軍這古老隆重的請罪?老廉頗在萬千國人注目下公然肉袒負荊,非但是向他藺相如請罪,更是坦蕩地向朝野上下請罪;而車駕隨行,則是老將軍的一種深重自辱:此肉袒負荊者是趙國大將軍,其行不配職爵,當受荊鞭之笞!老將軍如此赤誠肝膽,當真令人震撼!若以官身冠帶出迎,雖則不算錯,然在禮儀上卻有居高臨下之嫌,非但自己過意不去,看在國人眼裡分明也不舒坦;若以布衣之身相迎,禮儀算是平了,然卻總是欠缺了什麼。將相不和,你藺相如當真便沒有絲毫錯失?僅僅是迴避挑釁便是為國赤心了?一年多來,你藺相如身為相職上卿總攝國政,對同爵重臣不理不睬,延誤了多少邦國急務,當真不感到慚愧麼?驀然之間,藺相如心頭震顫不已,一種深切自責便油然湧出,竟是立即除去冠帶,袒露左臂迎了出來。

  走在車前的老廉頗原本也有著一絲不安,雖說自己真誠請罪坦蕩之至,心下也有了預備,縱是對方也如自己原先一般見識而藉機羞辱自己一番,也是自己該當!老夫有錯老夫認,上卿如何對待是上卿的事,想他何來?老夫認罪,對方還是做大,那便只有井水不犯河水,豈有他哉!抱定這個心思,老廉頗在兩箭之外便走到了車駕前面,一路走來身軀晃動,粗長尖銳的荊刺反覆割劃,赤·裸的脊樑上的血線已經變成了淋漓流淌的鮮血,順著那些紫紅色的纍纍刀疤蔓延下來,將本色緊身胡服褲腰也染得一片鮮紅,圍觀國人無不悚然動容!老廉頗百戰之身,對此等血肉疼痛竟是渾然無覺,雖則心下忐忑不安,卻也是坦然大步走來。

  驟然之間,老廉頗釘在了當地,雙眼頓時模糊了,哪哪布衣左袒者是誰?

  「上卿!」大將軍老淚縱橫,一聲哽咽便拜倒在地。

  「老將軍!」快步迎來的藺相如也撲地拜倒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廉頗,「相如後生,拘泥過甚,當真不肖也!」旋即轉身,「醫士何在?為老將軍去荊!」

  「且慢!」老廉頗一拱手,「上卿如此胸襟,老廉頗更是無地自容也。上卿在上,受老廉頗三拜,後請上卿執荊鞭笞。」

  「老將軍!」藺相如哽咽了,「若信得相如為人,相如請與老將軍結刎頸之交!」

  驟然之間,老廉頗雙目生光:「此話當真?」

  「老將軍豪邁坦蕩,藺相如敬佩之至!」

  廉頗一陣大笑,溝壑縱橫的古銅色大臉卻是熱淚縱橫,「藺相如大義高風,老廉頗三生有幸,誠當刎頸之交也。」

  「好!老將軍在上,請受相如禮拜。」不由分說,藺相如扶起廉頗站好,便是伏地一個大拜,肅然立誓,「廉頗但去,相如墓前刎頸相隨。」廉頗顫抖著雙手扶起藺相如,肅然便是一個回拜:「相如但去,老廉頗絕不獨生。」藺相如拉起廉頗的手:「老將軍,你我於國人說得一句,便算全了這份生死盟約,如何?」「好!」廉頗慨然一應,兩人便執手共舉對著府前山海人群異口同聲喊出:「萬千國人做證:廉頗藺相如生死同心,刎頸無悔!」

  「萬歲——」四面國人驟然歡呼,聲浪竟是覆蓋了半個邯鄲。

  這一日變成了大將軍府與上卿府的大喜之日,兩府上下人等竟一齊聚來上卿府歡宴慶賀。消息傳開,趙惠文王大是欣慰,立即趕到上卿府親賜一車尚坊趙酒,親自為大宴開鼎。群臣聞訊也紛紛趕來慶賀,上卿府竟是一直熱鬧到中夜方散。群臣吏員散去之際,藺相如卻將趙王、平原君與廉頗請進了書房,拿出了那封羽書急報:秦國長史王稽秘密出使魏國,魏國秘密聯結齊國,三國可能結成連橫之盟!

  「秦國總是對著趙國了。」平原君皺著眉頭,「為濟西之地,齊國與我本來便有一筆老賬想算。魏國衰頹多年,對我也是嫉恨多多。於是便想與秦連橫,抗衡趙國威勢,倒是不能不防。」

  「上卿以為如何?」趙惠文王顯然是憂心忡忡。

  藺相如卻是從容一笑:「既是強國,便必當面臨天下算計圍攻,若被天下遺忘,便也無甚生趣了。秦國被山東六國算計圍攻近百年,還不是因秦國強大?時移勢易,趙國今成天下眾矢之的,乃趙國之榮耀也,我王不當為此憂心。但能應對得當,合圍便是錘煉!」

  「你只說如何應對。」老廉頗插了一句,顯然是心悅誠服地聽從調遣。

  「我王,平原君、大將軍,」藺相如侃侃道,「為今之計,趙國實力稍遜於秦,當以靜制動:大軍嚴守要地關隘,出使多行邦交斡旋,盡可能延遲秦趙正面碰撞。邦交而言,當以韓國為側重,輔以楚燕。」

  「側重韓國?」廉頗大惑不解,「韓國之衰,舉國抵不得秦國兩郡,出錢出糧費力周旋,有用麼?」

  藺相如悠然笑了:「韓國雖弱小,卻有上黨險地。上黨若歸我,又當如何?」

  「噢,是了!」廉頗恍然大笑,「如何這茬兒也忘卻了?秦國正對上黨垂涎三尺呢,若緊緊拉住韓國,將上黨給撬過來,這仗便好打了!」

  轟然一聲,君臣四人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