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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城血卜 第四節 孤城一片有縱橫

  田單第一次嘗到了打仗的艱難。

  一次城外大戰,四次守城大戰,經過這前後五次慘烈大戰,即墨人口銳減一半,從二十餘萬驟然變成了十萬出頭!原先人滿為患,巷閭間到處都是密匝匝的帳篷。幾次大戰下來,這些露天帳篷營地便全部沒有了,隨著蕭瑟寒涼的秋風,所有人丁都搬進了瀰漫著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復了當年的寬闊空曠。原先的幾萬步軍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戰中竟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傷兵。城中六十歲以下的全部男丁全部成軍,也只有五萬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實際上只剩下幾千老人與幾萬女人孩童了。田單本族人口也從剛入城的三千餘人銳減到七八百人了。

  大戰一起,便是全城沸騰,雖則是慘烈無比,卻也是簡單痛快甚也不想。戰事一結束,萬千事端便沉甸甸一齊壓來,直是比打仗還棘手。僅堆滿城頭散落街巷的纍纍屍體如何處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難題。雖然海風漸冷,但這幾萬具屍體每日散發出瀰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可當真是大難在即!

  在城頭望著夕陽,田單竟是一籌莫展。小小即墨,縱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這如山屍骨?火燒吧,哪裡卻來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吧,一處不慎引發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況猛火油只剩下千餘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便大大削減,豈不是事與願違?「稟報將軍!」身後響起急促沉重的腳步聲,斥候營總領已經氣喘吁吁地上了城頭,「樂毅回營,燕軍後撤二十里!」「後撤二十里?」田單不禁驚訝了,「因由知道麼?」

  「秦開與騎劫兩員大將自相衝突,詳情尚且不知。」

  田單正在思忖之間,卻見暮色之中飛來一騎快馬,瞬間便衝到西門之外高聲喊道:「田單將軍聽了,我上將軍有書一封——!」話音落點,便見來騎張弓搭箭,斥候總領方喊一聲「將軍閃開!」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經帶著凌厲的風聲飛到眼前!田單手疾眼快,一把便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卻是一方白布裹著箭桿,箭桿上卻綁縛著一支竹管。

  「將軍小心,白布有字!」斥候總領一聲驚叫。

  「少安毋躁,樂毅豈能用此等手段?」田單淡淡一笑,便展開了白布,赫然兩排大字頓時湧入眼簾——血屍累積,瘟病之危!我軍後撤三日,將軍可掩埋屍體。

  田單一陣驚喜,高聲喊道:「謝過上將軍!三日後再戰——!」

  城下鐵騎「嗨!」的一聲便閃電般消失了。

  田單立即下令:全城軍民人等立即全部出動,分四路處置屍體——三千軍士城頭安置絞車繩梯,將城頭屍體直縋下城外;兩千軍士搜尋城中散落屍體搬運出城;兩萬軍士出城於三里之外挖掘深坑,兩萬軍士搬運掩埋。沉沉暮靄之中,即墨城頭與原野亮起了萬千火把,亙古未見的群葬開始了。齊人素來重喪禮,然在這國破家亡之時卻要將親人們囫圇成堆的塞進一個個大坑,無論是平民窮漢還是名門富人,無不是通徹心脾。城門一打開,那慘痛的哭聲便瀰漫向秋風蕭瑟的原野。城頭的幾十架絞車一支起,軍士們便抱起一具屍體哭喊一聲熟悉的名字,隨著一具具屍體縋城,城頭士兵們的嗓子竟全都哭啞了。

  絞車繩梯,原本是被敵包圍時斥候們出城或接應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這非常之時竟被用來縋放屍體,連工匠們也是倍感傷懷大放悲聲。晝夜兩輪,全部屍體便掩埋妥當。田單立即下令軍醫配置殺毒藥方,然後用殺毒草藥煮成沸水反覆沖刷屍體留下的斑痕。如此兩日,在一片濃郁的草藥氣息中,這座孤城才恢復了疲憊的平靜。

  田單恍然想起,那封綁縛在箭桿上的書信竟然還沒有開啟。匆忙回到西門內幕府,走進出令室打開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紙,便見一片勁健字跡赫然撲來:

  樂毅頓首:田單將軍困守孤城,五戰而不下,足見將軍之稟賦過人也。雖與將軍素昧平生,卻是敬佩有加!邦國危亡,將士用命,樂毅無可非議也。然則,齊王失政,庶民倒懸,將軍獨率一旅,豈能挽狂瀾於既倒?豈能還善政於庶民?競日持久,徒然浮屍城頭,流血於野,豈有他哉?況將軍原本商旅之才,終非戰陣之將,守得片時可也,若孤城久困,糧草不濟,我縱不攻,將軍奈何?《陰符》云: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如今齊地民眾已樂從燕國新政,為將軍計,為即墨子民計,將軍若得率眾歸燕,百姓可免塗炭之難,將軍則可封君共主齊地,亦可得十萬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業,便在朝夕之間,願將軍三思決之。

  還有一頁羊皮紙,卻是樂毅在臨淄頒發的五道法令。田單素來仔細沉靜,將這五道法令細細地揣摩了一番,竟是良久默然。他相信樂毅的誠意,也佩服樂毅在齊西推行的仁政化齊方略。無論如何,樂毅總是沒有以齊軍當年入燕的方式殺戮齊人,復仇而來的一支大軍能這般節制,雖聖賢亦不過如此,夫復何求?

  然則,對於樂毅的勸降,田單卻實在是難以決斷。

  久為商旅,走遍天下,田單對齊國的忠誠絕不至於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齊國沒有滅亡的時候,他全力支撐魯仲連多方斡旋挽救齊國,所付出的代價遠非一個遠離朝局的尋常商人所能夠承受。認真理論起來,齊王田地確實是亡國之君,當國十七年,齊國朝野糜爛,其恣意橫行也實在是引火燒身。如此邦國,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滅才沒有天理了。事實上,逃出臨淄的那一日,他已經在內心為齊國送葬了。那時唯一的想法,便是從即墨逃向海島,再轉逃吳越做個雲遊商旅。沒奈何諸般危難湊巧,他竟成了即墨民軍將領,且竟孤城奮戰了半年之久。想起來,田單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正是這孤城血戰半載,使他對齊國命運有了新的感悟。一個最大的變化,便是仗愈打愈塌實,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揮灑出來,只要有糧草輜重的後援支撐,即墨完全可以支撐下去,再相機聯絡莒城,恢復齊國並不是沒有可能的!然則,恰恰是後援的虛幻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降不降燕,不在於即墨人對齊國忠不忠,而在於目下的糧草輜重所能支撐的時間。基於商旅傳統,田單對城中的存糧存貨早已經進行了徹底地盤查,私糧私財全部充公統一調度。縱然如此,全部存糧也只有兩萬餘斛,最多再支撐到明年春天;打造維修兵器的鐵料銅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庫中的擂具已經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氣轉寒,所有絲綿苧棉存貨全部搜尋出來,連同甲冑庫貯存之棉甲,也湊不夠五萬套棉甲。挺過冬日便是春荒,無糧軍自亂,這是千古鐵則,到那時還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齊也!即墨奈何?」久久佇立在寒涼的夜風之中,望著滿天星斗,田單不禁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突然,城頭一陣急促地呼喝騷動,卻又立即平息下來。幕府大帳本來便在城牆之下三五丈處,城上但有動靜,幕府便能立即覺察。此刻田單正在帳外,猛然便是一怔——莫非有士兵縋城投敵?正欲派中軍司馬前去查問,便見幾個衣衫襤褸的兵士押著兩個頭套布袋的人走了過來。「稟報將軍:此兩人從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獲,只說要見將軍才開口!」「竟能進出密道,卻是何方神聖?」田單冷冷一笑,「拿開頭套!」

  那偌大的布袋剛一扯去,田單便突然一個激靈!大步上前一打量,雖是月色朦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臉龐卻是分外清晰,不禁便是一聲驚呼:「仲連?!」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搶前,兩人便緊緊地抱在了一起,竟是良久無語。「快!進去說話!」田單拉起魯仲連便進了破爛不堪的幕府大帳。

  一進大帳,魯仲連便拉過跟在身後的一個英武青年道:「田兄,先來認識一番,這位便是莊辛,目下已經是楚國左尹了!」「啊,莊辛兄!」田單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卻是久仰也!」

  莊辛肅然拱手:「田單兄中流砥柱,實堪天下救亡楷模,莊辛敬佩之至!」「來來來,」田單顧不得再答謝應酬,「快坐下說說,你兩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對了,再找個燎爐來,還有干衣裳!」田單突然發現了兩人一身泥水污漬,分明是涉險而來。

  「莊兄先換衣衫,我來給田兄說事。」魯仲連扒下腳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長靴,便光腳大坐在草蓆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涼茶,長吁了一聲,便侃侃說了起來。

  與田單分手,魯仲連在薛邑滯留了將近一月。原來,突聞五國發兵攻齊,孟嘗君竟驚怒交加驟然病倒,癱在榻上熱昏不醒,只是連連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齊也!」及至聯軍兩戰大勝,齊國的六十萬大軍一朝覆亡,孟嘗君病勢便更加沉重了。當時,樂毅已經派軍使送來文書:只要孟嘗君作壁上觀,不鼓動齊人反燕,燕軍便不入薛邑。然則孟嘗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將落入燕軍之手;薛邑一失,齊人復國的根基將不復存在!情急之下,魯仲連孤身出海,在蓬萊島請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嘗君已經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卻也神奇,硬是以「馭氣之術」加自己練制的丹藥,使孟嘗君脫離了險境。魯仲連立即與馮驩在孟嘗君榻前議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齊,不歸附於任何大國,實際上為齊國抗燕軍民提供一個秘密後援基地。方略商定,魯仲連便帶著孟嘗君的兩封親筆書簡星夜南下楚國。楚國正在一片慌亂之中。

  雖說楚王羋橫對當年遭受齊湣王之凌辱深為痛恨,密詔淖齒鼓動齊國難民剮殺了齊湣王,但眼看著燕國五路進軍步步得手,齊國竟是當真要滅亡了,楚國君臣便大為恐慌起來。被中原呼為「南蠻」的楚國,歷來最蔑視的便是這個老牌貴族的燕國,燕國也是天子貴胄最老諸侯的做派,歷來不與楚國南蠻來往。戰國以來,即便是蘇秦合縱時期,楚燕之間也沒有諸如相互聯姻、互派人質、互相救援等等實質性邦交往來,當真是形同陌路。兩國朝野都以為,除非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齊魏趙三大戰國滅亡,否則遠隔萬里的楚燕兩國幾乎永遠都是風馬牛不相及。孰料世事多變,燕國一個合縱攻齊,強大得與秦國並稱「東帝」的齊國竟匪夷所思的一朝瓦解!楚國君臣頓時驚訝得瞪起了眼睛。當初,楚國不願加入合縱攻齊,並非真正效忠齊國,而是認為合縱攻齊根本就是兒戲!當年,楚國魏國齊國分別出頭合縱攻秦,哪一次不是大敗而歸?如今一個弱燕出頭,堪堪四十萬兵馬,能滅得了擁有六十萬精兵的煌煌齊國?

  楚人認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偏偏雷霆萬鈞般逼近到了眼前。

  若燕國迅速滅齊,最危險的便是沒有加入合縱的楚國。燕國遼東鐵騎的威力已經令天下刮目相看,楚國的半老大軍如何抵得這些生猛的遼東虎狼?吞併了齊國的燕國南下攻楚,簡直便捷極了。楚國的新都壽郢已經在淮水南岸了,燕軍若從琅邪、薛邑兩路南進,不消三五日便可進逼楚都,如之奈何?

  便在這惶惶之時,魯仲連到了壽郢。

  魯仲連第一個說服了春申君黃歇,便與春申君共同晉見楚頃襄王。這位深沉寡言的楚王只一句話:「但能安楚,吾必舉國從之也!」魯仲連也只一句話:「楚做後援,支撐齊國抗燕軍民,拖住燕軍不能南下,天下必當再變,楚國自安!」「齊國抗燕?」楚王大是驚訝,「七十餘城盡失,齊人何從抗燕?」

  「楚王所知,但其一也。」魯仲連悠然一笑,「雖失七十餘城,然有三地,足可撐持。東有即墨,聚集了齊國商旅精華二十餘萬;南有莒城,聚集了齊國庶民三十餘萬;西有孟嘗君薛邑,財富根基尚在。若楚國施以援手,齊人必能復國!」楚王哈哈大笑:「如此說來,齊國命運握在我大楚之手了?」

  「唇齒相依也。」魯仲連卻是淡淡漠漠,「楚國命運亦在齊人之手。若無齊人浴血抗燕,今日之齊,便是明日之楚也。」「魯仲連所言大是!」年輕的左尹莊辛霍然站起,「楚國未入燕國合縱,已在五國孤立,若不救援齊國民軍,燕國吞滅齊國之日,楚國便是形影相吊坐以待斃了!」

  楚王一陣思忖,終於拍案而起:「好!本王從魯仲連之策,後援齊國。」便在那日,楚王當殿命左尹莊辛為援齊特使,與春申君、魯仲連共同籌劃援齊事宜。事關楚國存亡,昭氏等一班老世族竟破天荒地沒有出面作對。

  田單眼睛一亮:「如此說來,你必是海路來了?」

  「田兄果然商旅孫吳。」莊辛笑道,「大海船三艘,便在之罘島,所需物事盡有,只是要一個運貨謀劃。」「好!」田單拍案而起,「天不滅齊!樂毅卻能奈何?」大手一揮便道,「中軍司馬,立即集中三萬精壯軍士並城中全部車輛,一律做商旅便裝待命。」

  「嗨!」中軍司馬立即疾步出帳。

  魯仲連沉吟道:「田兄,幾萬人上路,城中豈不空虛?」

  「也是天意了。」田單拿過那卷羊皮紙,「樂毅正在勸降,至少三幾日不會攻城。」魯仲連將書信瀏覽一遍便是哈哈大笑:「樂毅小視齊人也!我代田兄回了他。」「好!」田單霍然起身,「你在這裡回信,我與莊辛兄去之罘。」

  「這卻不行。」魯仲連也站了起來,「頭等大事,頭一遭都得去,明日你便回來坐鎮。」一時三人全換了全副甲冑,便上馬急馳東門。城內兵士車輛已經集結完畢,田單傳下將令:牛帶籠嘴馬銜枚,車軸塗油,熄滅火把,黑夜疾行!片刻間收拾妥當,東門緩緩打開,三萬人馬便俏無聲息地湧出了城門。這之罘卻在即墨東北方向百餘里的大海邊。海邊有座小小的要塞城堡——腄城,腄北三十餘里便是茫茫大海。大地在海邊突然昂起了頭顱,便有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之罘島與峻峭的山巖遙遙相望,彷彿便是一對喁喁私語的姊妹。於是,這海邊小山便也叫了之罘山。之罘山與之罘島之間,便是一道深深的海灣,歷來海盜商賈的私鹽大船都在這道隱秘的海灣停泊。魯仲連雖非商旅,卻早聽田單備細敘說過即墨田氏當年做鹽鐵生意的這個隱秘出海口。此次海船從楚國琅邪北上,本來距嶗山海灣最近,可因了嶗山灣是人人皆知的商船登岸處,魯仲連便堅持繞道北上停泊之罘,雖然路途遠了許多,可只要隱秘安全也只好如此。為此莊辛大費了一番周折,尋覓到楚國大商猗頓家族,才找到了熟悉這條販私海路的一撥水手。半月海上顛簸,終是將三艘大海船穩穩地停泊在了之罘海灣。田單久為商旅,與海船私貨也免不了常有來往,對此地自然是輕車熟路根本不用鄉導。三萬人馬一夜疾行,太陽躍出海面時便到了海邊。看著海灣中的船桅白帆,田單精神頓時抖擻,立即下令:軍士歇息兩個時辰飽餐戰飯,而後一鼓作氣將海船物資全部搬運到已經是空城的腄城囤積!

  天將暮色時分,三隻大海船的糧食與諸般物事終於全部搬運完畢,海船留下了一隻小快船接應魯仲連與莊辛,便趁著夜色悄然南下了。田單立即下令:三千精銳步兵秘密駐紮在腄城內留守;兩千騎兵前行肅清道路,遇有可疑人等立即捕獲;其餘人馬休整兩個時辰,夜半運送糧貨上路。

  次日夜半,這支糧草輜重大軍終於安全秘密地抵達即墨,卸下的糧食物資竟堆滿了即墨的三座大庫。即墨軍民士氣頓時大漲,寒衣在身,甲冑鮮明,歡呼聲響徹全城。便在太陽升起的時分,一騎飛出即墨西門,直向燕軍大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