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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司寶

  王尚儀掃了陸貞一眼,心想你還有點眼力見,口裡卻依舊毫不留情,「既然如此,本座宣佈,今年晉陞女官的人選是武德殿一等宮女陳芸!至於陸貞,按其所言,削去一等宮女之位,此後永生不得……」

  殿口這時卻響起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等等!本座有話要說!」

  陸貞回轉頭,那人卻是朱少監。朱少監緩緩走進門來,婁王兩人施禮道:「下官見過朱大人。」

  一番客套後,王尚儀首先發難,「朱大人,您大駕光臨內侍局,有何貴幹?」她心裡暗暗吃驚,這陸貞也真是本事大得很,現在看朱少監的意思,是專門過來給她說話了,也不知道他為何要給這個宮女這麼大的面子。

  朱少監客客氣氣地說:「本座也不喜歡繞彎子,我來這裡,是為了幫她打抱不平。」他一指站在一旁的陸貞,「我這個小朋友,剛才燒出了前所未有的白瓷,如此不世之才,連我朱爾臣都要甘拜下風,可此等才女,你們為何非但不加以重用,反而要將她降職加罪?」

  婁尚侍沒想到朱少監也幫陸貞說話,大喜道:「大人言之有理!下官也認為陸貞應當重賞,可我們這位尚儀大人……」

  王尚儀臉色鐵青,卻不鬆口,「想不到陸貞這個小宮女的人脈竟然如此之廣,連內府局的朱大人都成了她的朋友!只是朱大人,本宮完全是在秉公辦理此事——」

  朱少監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秉公?什麼叫做秉公?我問你,內侍局為何每年要舉行宮女晉陞考試?那是為了替皇上選拔賢才!陸貞破天荒地燒出了白瓷,難道還不算賢才?你可知我朝因為瓷業不興,每年要向南陳購買多少瓷器?這白瓷若是傳到宮外,只怕連愛瓷若癡的南陳國主都要艷羨不已。王尚儀,你又何苦要拘泥於成規,扼殺陸貞這樣的人才?」他一番話柔裡帶剛,句句都是殺意,若是婁尚侍自己,卻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此時她連忙嬌笑著附和道:「大人你有所不知,王姐姐可是南梁舊臣,南梁皇帝和她全家都是死在當今南陳皇帝手上的,所以南陳皇帝愛什麼,王姐姐肯定恨什麼。」

  朱少監果然驚詫地看著王尚儀,「這……王尚儀,你可不能因此而耽誤我北齊徵選賢才啊。」

  王尚儀看這兩人配合甚好,仍不鬆口,「婁青薔,你不要胡說八道!朱爾臣,本座敬你是四品少監,才尊稱你一聲大人,可你別忘了,這女官陞遷,是我們內侍局的事,您這內府局的大人就別來指手畫腳!」她轉而看著陸貞說:「陸貞,本座現在就下令,判你永世不得晉陞女官!」

  婁尚侍也怒了,「王璇,你少來指手畫腳!別忘了這內侍局本座也管著一半!我偏要晉陞陸貞當女官,你又能怎麼樣?」另一邊朱少監也被王尚儀氣得渾身發抖,拉著陸貞看向了王尚儀,「好你個王尚儀,仗著貴妃娘娘撐腰,就敢輕侮上官!陸貞,我們走!內侍局不讓你當女官,我們內府局要你!我這就帶你求見皇上,包你至少得個八品官位!」

  三個人鬧得不可開交,孝昭帝的近侍元福不知何時來到了殿口,「皇上有旨!」

  一行人都住了口,忙肅然跪下。

  元福揚聲道:「宣四品少監朱爾臣,五品尚儀王璇,五品尚侍婁青薔,一等宮女陸貞,至昭陽殿偏殿晉見!」陸貞心下疑惑,皇上怎麼知道這事了?她偷偷打量身邊的婁尚侍,看她也是一臉茫然,應該和她無關。

  一行人各懷心事先後進了昭陽殿,這天孝昭帝的氣色倒是不錯,看他們都來了,就問道:「我聽說,你們幾位因為女官晉級考試的事情吵起來了?」

  王尚儀心裡早就犯了嘀咕,連忙上前一步,「啟稟皇上,事情是這樣的……」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孝昭帝,果然他一揮手,笑瞇瞇地說:「好了,你們那邊發生的事我差不多都知道了,元福今天一直在那兒等著消息呢。」這一來,王尚儀心裡更是肯定,看來之前說皇上多次照顧陸貞是真的了。

  一時間大殿裡面一片安靜,無人敢再多言,孝昭帝又說:「依朕來看來,王尚儀得理,但朱少監說得也對,朕新近登基,能得白瓷祥兆,當然是喜事。對了,那只淨瓶在哪兒?」他目光柔柔地落在了陸貞的身上,陸貞本在一旁犯著嘀咕,看到皇上示意,趕緊將手裡的瓷瓶小心翼翼地奉上前來。孝昭帝拿在手裡,前後左右看了又看,良久才說:「如此瑩白如雪的美瓷,果然是世間罕見!皇弟和貴妃都是愛瓷之人,朕想他們也肯定喜歡。」

  他這番說法,陸貞聽在耳裡,一顆心本來吊在了嗓子眼,現在也舒緩了一半,輕聲說道:「謝皇上誇獎。」

  他二人一番做作,旁人又怎麼看不明白呢?只是大殿上的人各存了自己的心思罷了。孝昭帝滿意地說:「陸貞進獻白瓷有功,應當重賞,但內侍局的晉陞法度,朕也不願插手。不如這樣吧,內侍局從餘下七名候選女宮中選拔兩人晉陞女官。陸貞則由朕破格提拔,做個八品女官好了。」

  此言一出,王尚儀立時反對,「皇上!宮女晉陞女官,向來是從九品做起,陸貞怎麼能一下子就做到八品?」

  婁尚侍雖和王尚儀一般震驚,但看皇上極力維護陸貞,想到日後大可分掉蕭貴妃和王尚儀的權力,這是她心中的快事,眼下逮到王尚儀話裡的空子,立刻說:「王璇,皇上的話你都敢反駁?」

  王尚儀一驚,立刻又補上,「皇上失言,我們做忠臣的就應該直言指出,刻意迎奉的才是小人!」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婁尚侍一眼,跪倒在地,「皇上,後宮女官晉陞,向來是由內侍局負責,請皇上不要插手!再說,這陸貞燒出白瓷,極有可能是僥倖,豈能因她一時之功,就許她八品官位?」

  婁尚侍看她仍是砌詞狡辯,心中惱火,面上仍是和和氣氣,「王尚儀,休得口出狂言!皇上是天下之主,後宮的事為何不能自由決斷?再說,真正掌管後宮的,應當是未來的皇后,就算你那位貴妃娘娘,也不過是暫掌鳳印……」她一邊說一邊看向了孝昭帝,他的臉色越來越不好,他皺了皺眉說:「好了,都別說了。」

  殿上正在爭吵的兩人只能停住了嘴,側耳聽孝昭帝的說法,「王尚儀,朕恕你失言之罪,至於陸貞是不是僥倖……這樣吧,陸貞,你如能在五日之內再燒出一窯白瓷,朕就賜你八品掌珍之職。如果不行,你就退回去當一等宮女吧。此事無需多言,五日之後的此時,朕會親自驗收!好了,你們下去吧。」

  王尚儀本還準備再說,元福卻上前拉住了她,咳了一聲,她只能和其他人一起告退。一時間大殿上只剩下陸貞和孝昭帝兩人,陸貞心知皇上是為了保住她考上女官,深深給他施了一禮,果然剛剛還滿臉不耐煩的皇上此時流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對她略點了點頭,她心裡一陣感動,這才慢慢從昭陽殿裡退了出去。

  窯口的火一直熊熊燃燒了三日,太陽下山,天地間蒙上了一層黑幕。火光映射在陸貞臉上,照得她一張臉紅撲撲的。過了片刻,火勢下去了,有工匠熟練地取出了新燒出的瓷器,一打開,所有的人都吸了一口氣,神色越來越鄭重,空氣裡只留有微微的辟啪聲,沒人敢再開口,這瓷器質量雖好,但仍是青白交加。

  膽大工匠看陸貞一臉灰敗,熬夜幾日都無果,說道:「陸姑姑,這可是第三批了。咋這幾次燒出來的,都不是白的了呢?」

  陸貞只覺得頭痛欲裂,蹲下身撿起一個瓷碗細細察看著,半天才說:「我也不懂,瓷土和火溫明明都一樣,難道真的是碰巧?」

  她無奈地將瓷碗放下,站起了身,卻一陣精神恍惚,差點摔倒在地,幸好朱少監一直站在她身後,看她不妙,早就上前扶起了她,陸貞晃了一晃,狼狽地在他的幫助下才站穩,連聲道謝,「謝謝大人,我只是一時沒站穩。」

  朱少監心疼地看向她,就好像看自己女兒一樣,「好了,你都在這兒不吃不喝一整天了,聽我的話,趕快回去好好歇一歇,還有兩天才到皇上給的期限呢,用不著那麼拚命。」

  陸貞應了一聲,「嗯,好,換個地方再想想,說不定我就豁然開朗了。」她愁眉苦臉地回了青鏡殿,草草換了衣服,又回到書桌前,面前擺著兩堆瓷土和一隻燒壞了的青白瓷碗,她從懷裡摸出一隻荷包,從裡面拿出一塊白瓷,那正是她最初燒的白瓷之一,只是看不清楚是什麼形狀。她來回看了看瓷碗和荷包裡的白瓷,不禁黯然神傷。

  她無意識地撥著桌上的瓷土喃喃自語,「這一堆,是上次沒用完的……這一堆,是這次新挖的……看上去都一樣,可是為什麼……」

  她拿起一點土放在手裡,又聞了聞,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咯的一聲輕響。陸貞一驚,莫非是他來了?走到窗戶邊,卻沒有什麼動靜,她正以為是自己又多情了,自嘲地搖了搖頭,陸貞啊陸貞,人家都看不上你,你又何苦這麼一廂情願呢?她關好了窗戶,這才轉了身,不想身邊突然躥出一人,一把摀住了她的嘴,她退了幾步,一隻手將身邊几案上的書本拂倒在地。

  那人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別動,是我。」說話的氣息還帶著溫熱,語氣也是她熟知的那語氣。陸貞只覺得自己耳朵都火辣辣燒將起來,心裡五味交雜,反倒像是砸翻了油鹽醬醋,苦的甜的酸的一起冒了上來。沒見到他的時候,自己天天惦記,現在他來了,自己反而不想見他了。

  那人正是高展。他看陸貞認出了自己不再掙扎,就漸漸放開了手,陸貞臉色平靜地整理好衣裙,毫無感情地問:「高大人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高展看她這般情形,自然明白她還在為那天的事生自己的氣,連忙上前去拉陸貞的手,賠笑說:「阿貞,那天是我不對,不該那樣對你說話。」

  他不說還好,一說陸貞更加有氣,冷冷一笑,又說:「高大人,我倆不過是萍水相逢,請別胡亂稱呼!」

  高展看她用自己說過的話來嗆自己,苦笑著說:「我知道你生我的氣,可那天我確實是迫不得已……」

  「哦,你為什麼迫不得已?」陸貞一揚眉,並不怎麼相信。

  高展一時語塞,半天才說:「那天,唉,總之你相信我就好,你我之間經歷了那麼多事情,這一點點誤會,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這更加重了陸貞的疑心,她淡淡地說:「高大人,解釋這種東西,只有說得清楚明白才有效果。如果你遮遮掩掩,就和欺騙沒什麼分別!哦,我知道了,我又忘了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

  高展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那天我們碰面的時候,有別人……有皇上身邊的其他人也在看著,我是怕他們知道你是我的……所以才故意對你那麼說。」

  陸貞正在氣頭上,哪裡聽得進他遮遮掩掩的解釋,立刻說:「皇上身邊的人?你和我那天在太液池相會,本身就是皇上安排的,他派來的人,又怎麼會……」她說著說著反而明白了過來,「原來,你是怕他們知道,你這樣一個高門大戶的貴公子,居然和我這樣一個低賤的小宮女在一起!」

  高展心裡連連叫苦,女人計較起來真是油水不進,想像力豐富得要命,可是自己又怎麼和她說呢?他苦著一張臉說:「你誤會了,阿貞,你知道我心裡一直是有你的。」

  陸貞更堅定了自己的判斷,又恨又怒,「不用了高展!我有沒有誤會你自己心裡清楚。我陸貞雖然只是一介宮女,可是至少我知道什麼是自尊!你心裡有我也好,沒我也好,看得起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都只是你的事!那天是我吃錯了藥,才會去請皇上幫我約你,現在我鄭重地向你道歉,請高大人您別跟我這個小女子一般見識,以後我保證不會再麻煩你了!」她衝著高展施禮,顯然這意思是從此你我就是路人了。

  高展伸手去拉她,「阿貞你不要這樣,咳,那條腰帶,我後來也知道什麼意思了……」

  陸貞聽到腰帶二字更加急了,之前丹娘才告訴自己,送腰帶給男子是北齊未婚男女定情的風俗,她用力推開高展,「那腰帶不關你的事!你給我走!我現在正忙著呢!」

  她板著臉轉過身,不再去看高展,高展無奈地說:「我知道現在無論怎麼解釋,你也是聽不進去的。那好,等這些事完了,我再慢慢和你解釋。預祝你早日昇上女官,得償所願……」

  這些話聽在陸貞的耳裡,卻是格外刺耳,她轉過身正欲多說,高展的身影卻已經消失不見,陸貞咬了咬牙,還是追到了屋外,又哪裡能看到高展的影子?她悵然若失地放慢了腳步,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他在的時候自己只想怪他,可是他一走,自己卻捨不得……

  陸貞愣愣地看著遠處發呆,丹娘悄悄走過來,「姐姐。」

  陸貞傷感地問她:「人是你放進來的?」丹娘點了點頭,又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陸貞的臉色。

  陸貞歎了一口氣,「這種事,以後別幹了。」說完,她轉身往房間裡走去。

  丹娘緊跟在她身後,「姐姐,元祿說了,高大人他真的是無意的。」

  陸貞搖了搖頭,「要是什麼事都可以用無意來當借口,這世界上就不存在故意這個詞了。」自己不再見他,也許才是最好的相處方式吧。

  她失神地回了房間,也沒注意丹娘說了什麼,關好了門,眼淚這才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淚,陸貞開始收拾剛才和高展一番爭鬥後弄亂的几案,她蹲下來先撿起了幾本書,突然間,掉落在瓷土裡的司南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上面沾著許多細如牛毛的黑色鐵屑。

  陸貞將它拿在手裡細看,「這是什麼?鐵粉?」

  像是想到了什麼關鍵點,她將司南放入後一堆瓷土裡,只見上面瞬間吸附了許多鐵屑。之後她又抹乾淨司南放入前一堆瓷土裡,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樣,上面竟然沒有一絲鐵屑。

  她驚喜地站了起來,「原來如此!」自己這次是有救了。

  她一路直往後院桂花樹走去,丹娘不大放心,緊緊跟在她身後,陸貞低頭挖著土,問丹娘:「平常給這棵樹澆的水,是從哪兒來的?」

  丹娘不明白她為什麼有此一問,但還是認真想了想,「就是一般的雨水和井水啊!倒是太妃娘娘還在的時候,老說種桂花的樹得酸點才好,所以老讓我們把喝剩了的醋倒在樹根上。」

  陸貞滿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這就對了,丹娘,麻煩你叫人再幫我挖一盆泥過來!」她先往內侍局走去,丹娘看她這麼吩咐,早已找人動起手來。

  本已經熄火的窯又開始燃起熊熊大火,陸貞輪番吩咐過工匠後,一直安靜地再等了一夜,天明時分,新一批的瓷器也燒製完畢,朱少監看陸貞鎮定地站在一旁等工匠們把瓷器搬出去,上前一步走到她身邊,微笑著說:「你如此沉穩,是不是已經胸有成竹?」

  陸貞笑著說:「還是瞞不過少監大人。以往的瓷器呈青黃色,是因為它們的泥坯裡面含有大量的鐵。鐵能溶於醋,青鏡院的瓷土因為被太妃澆過不少的醋,所以上層的瓷土裡含鐵量極少,第一次我用的正是最上層的瓷土,所以就碰巧燒出了白瓷。但後面幾回,我用的瓷土是更深一層的,裡面的鐵還沒有被全部溶掉,所以成品一直不能變成純白;這一次,我用磁石把新瓷土裡的鐵屑全部淘過一次,所以一定能燒出白瓷!」

  朱少監眼前一亮,「但願如你所說!只是,你跟我說得那麼詳細,難道就不怕我偷學嗎?」

  陸貞卻說:「只有小心眼的人,才會一天到晚護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能成功的人,從來都明白什麼叫做大方。」她心裡感激朱少監對自己的拔刀相助,若是朱少監留心也能發現怎麼來燒,還不如自己大方一點。

  朱少監點著頭說:「說得好!我有預感,今天你一定能成功!」他二人相視一笑,頗覺惺惺相惜。此時工匠們都開始聒噪起來,早有膽大的工匠舉著瓷碗跑到兩人身邊,大叫著:「是白的!是白的!」

  陸貞這才放聲大笑,朱少監看著她哈哈一笑,目光裡頗有深意,「陸貞,以後別叫我大人了,叫我朱大叔吧。」

  陸貞愣了愣,施禮道:「侄女陸貞見過朱大叔。」

  燒出整窯白瓷的消息一經傳出,整個皇宮都為之一震,沒多久孝昭帝就下了恩典:冊封青鏡殿宮女陸貞為八品掌珍,入司寶司供職,並特令無需入住六司官邸,此後仍居青鏡殿!宮中人人無不瞠目結舌。早就有風言風語皇上格外關照這個宮女,現在看來是真的了,不然怎會半年之間,她就從最底層的宮女坐到了女官。但又聽說這陸貞燒出了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白瓷,才會令皇上龍心大悅,一時間人們議論有之,大多還是羨慕陸貞有這般的好運氣。

  陸貞沒想到這一日這麼快就到來了,這天她和楊姑姑一起在內侍局做著準備工作,楊姑姑細心地幫她穿好了女官的衣服,感慨地說:「沒想到,你還真的做到了。」

  她看陸貞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又好氣又好笑,幫她擦掉,「好了,這個時候不能哭。」

  陸貞只是拚命點著頭,哪裡說得出來話。

  就在這時,臘梅推開了房門,「準備妥當了嗎?」

  陸貞看向她,「已經好了。」

  臘梅含笑示意跟在自己身邊的宮女,大家長聲通傳道:「候任女官陸貞上殿——」陸貞一顆心怦怦亂跳,還是堅定地邁出去了步子,一路走入內侍局正殿的堂下,不久之前,她還在這裡被審問過,惶惶不安,以為自己要命盡於此,但物是人非,今天卻是自己在這裡授髻的日子,離憑借自己力量為父親報仇更近了,她握緊了拳頭,跪在了堂前。

  宮女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授髻。」

  陸貞看走下來的人所穿的鞋並不是婁尚侍,不禁一愣,抬頭望去,來人卻是杜司儀,不禁呆在了原地。

  杜司儀冷冷地看著她說:「鎮定點兒!都是當了女官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沒定性?低頭!」陸貞趕緊收了收神,低下頭來。

  杜司儀親自把假髻給她戴上,用發針插緊後高聲說道:「奉承天恩,加汝陸貞為八品掌珍,望自此勤勉不輟,為國效力。」

  陸貞恭敬地拜謝道:「謹遵上訓,願此生勤勉不輟,為國效力。」

  她抬起頭,婁尚侍也含笑衝她走過來,把一根金步搖插上她的假髻,「這是八品女官可用的飛魚釵,司寶司的劉司珍前些日子剛剛因病從宮中退職,從今往後,司寶司的大小事務,可就由你全數做主了。」

  陸貞又跪謝道:「奴婢拜謝尚侍大人!」

  婁尚侍笑著看著她,「說錯話了,記住,以後你就不再是奴婢了,以後見到我們,要稱『下官』。」

  陸貞愣在了原地,腦海裡回想著婁尚侍才說的話,從今往後,我就不是奴婢了!是啊,從這一天起,我再也不是奴婢了,這以後,我也有了我自己的尊嚴。她不禁流露出開心的笑容。

  這天夜裡,楊姑姑陪著她,兩人一路慢慢往回走,楊姑姑出聲問她,「明兒就去上任?」

  陸貞紅腫著眼睛,「嗯,今天尚侍大人已經叫臘梅送了一堆以後我要穿的官服,唉,當女官真是麻煩,每個品階的官服都不同。你說,我要是從八品一步步升到六品,那還不得換幾十套官服啊?」

  一番孩子氣的話把楊姑姑逗笑了,「還是個孩子脾氣,才剛戴上假髻,就想著陞官了。」

  陸貞又嚴肅地說:「要升到六品,我才能向大理寺請審我爹的冤案,在此之前,我是不會停步的。」

  楊姑姑幫她理了理剛才被夜風吹亂的頭髮,「我相信你做得到,唉,現在距你你進宮那會兒,也不過才是大半年的時間。誰想得到那時候到仁壽宮亂爬牆頭的小丫頭,有朝一日,竟然連我都得尊稱一聲『大人』呢?」

  陸貞拉住楊姑姑的手撒嬌,「姑姑,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您永遠是我的姑姑!」

  兩人其樂融融,楊姑姑打著趣,「只怕你有了情郎,就不要我這個姑姑了……對了,那個侍衛到底怎麼樣了,他收下你的腰帶沒?現在你當了女官,身份倒是能和他匹配了!」

  她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卻說中了陸貞的傷心事,陸貞本來還滿是笑容的臉色一下就變了,低下頭黯然地說:「別說了,我現在不想提他……」

  楊姑姑看她這番姿態,心裡明瞭,先自後悔自己不該提了,兩人都不說話,青鏡殿上上下下格外安靜。良久,一聲烏鴉聲響,撲啦啦從庭院裡往更遠的地方飛去。

  她一人回了房間,這一夜輾轉反側,一時想到終於給父親報仇了,不免激動萬分,一時又回想起高展冷冷甩開自己的手,每一句冰涼的話語都在不停重複再重複……也不知道糾結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一大清早,卻被丹娘拚命搖醒了,丹娘口裡嚷嚷著,「已經不早了,大人你醒醒!」

  陸貞打著呵欠看著窗外剛剛泛起了魚肚白,「才剛剛天亮,讓我再睡會兒。」

  丹娘卻不由分說,搶過她還戀戀不捨地抱在懷裡的被子,義正言辭地說:「不成!你現在已經是女官大人了,今兒又是你去司寶司任職的第一天,起晚了會被人家笑話的!你不知道呀,六司的那些大宮女,個個都是人精,你要不打起精神,沒準兒一個不小心,就被她們欺負了!」

  丹娘一放話,其他青鏡殿的宮女們都圍了上來,幫陸貞穿衣服弄頭髮,大家知道陸貞升了女官,人人都覺得自己面子上也多了三分光彩,出去和別的宮宮女說話,再也不用被歧視了,人人動作都乾淨利索,沒多久就把陸貞收拾得煥然一新。

  丹娘在一旁脫口而出,「大人,你長得真好看。」

  陸貞對她看了看,一甩袖子準備出門,卻想起了一件事,「我的荷包呢?」

  丹娘連忙從枕頭下找出荷包恭恭敬敬地遞上,陸貞收了荷包,又看著她,「丹娘。」

  丹娘連忙說:「奴婢在,大人還有什麼事?」

  陸貞歎了一口氣,「以後還是叫我姐姐吧。」她不再多說,早有宮女將門打開,第一縷陽光照射進來,她信步走出,早有一乘紫紗小轎在外候著。兩個宮女先走在小轎前,四個內監抬起轎子,一路往司寶司走去。

  這是皇建元年十二月十五日,陸貞正式以掌珍的身份開始了她漫長女官生涯的第一步,那時候,她才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渴望著未來如同美麗的圖畫一般在她面前慢慢展開。但她並沒想到,這條路上,除了汗水與榮華,還有數不清的坎坷與陰謀……

  而現在,她身在小轎之中,耳邊還能隱隱約約聽到道路兩旁的宮女們在議論著自己。

  「是啊,我還聽說皇上特別寵她,其他兩個新晉的女官都才九品,可她一上來就是八品!」

  陸貞苦笑一聲,轎子漸漸走遠,很快那些閒言碎語再也聽不見了,小轎一路抬到了司寶司的門口這才放下,陸貞慢慢走了出來,放眼看去,上一次來到這裡並沒有仔細去看,現在看來,司寶司上下鋪滿了青磚,十分簡樸,和青鏡殿倒是有幾分相似,只是比青鏡殿小了一些。

  早有宮女玲瓏上前迎她到處走走,「大人你小心點青苔,這邊是庫房,咱們司寶司的珍藏就都收在這裡,這邊是正堂,各宮各司和我們打交道,都是在這正堂。」

  陸貞笑著說:「嗯,上次我也來過這裡。」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進了司寶司的正殿,玲瓏奇道:「大人以前不是在青鏡院嗎?怎麼會過來這裡?琳琅,快來見過掌珍大人。大人,這是雜務部的掌事琳琅,和我一樣,都是一等宮女。」

  陸貞順勢看過去,那人卻吃了一驚,原來她就是上次沒好氣把陸貞從司寶司趕出去的宮女,琳琅沒想到新來的女官大人是之前被自己趕走的人,心裡惴惴不安,連忙跪在了地上。

  陸貞看她臉色已經變了,知道她怕自己公報私仇,柔聲說:「起來吧,嗯,你叫玲瓏,她叫琳琅,這名字真好聽,還暗合著咱們司寶司的名號,這六司就是和其他宮室不一樣。」

  那名叫琳琅的宮女這才臉色稍緩地起了身,玲瓏很快又說上了話,「那可不,其他宮室,一般每宮只有兩名一等宮女。可在咱們司寶司,光是一等宮女就有十位。像我和琳琅,都是從小就選進來打理寶物的,從沒去過其他地方服侍主子。這是大人您的位置,對了,正堂後邊還有一個小院,大人要是累了可以去休息休息,平常也可以住在這兒。」她自然是知道琳琅和女官的事,這麼一說,給陸貞拍了馬屁,也順便給自己和琳琅補了面子。

  陸貞卻擺了擺手說:「不了,皇上有旨,我以後還是繼續住在青鏡殿,只是每日到這邊來看著就好。宮女們呢?叫她們上來吧!」琳琅心裡咯登一聲,皇上特許她住在青鏡殿,這可是宮妃才有的待遇,莫非宮裡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她越想越怕,後背驚起一身冷汗。

  玲瓏連聲應道:「是!」她趕緊推了推琳琅,琳琅本來一直在害怕,玲瓏一提醒,這才反應過來,福了一福,便向外跑去。

  玲瓏又繼續向陸貞說道:「大人初來乍到,咱們這司寶司,共有宮女六十八人,按例本應設九品儀珍、八品掌珍、七品典珍、六品司珍各一人,但眼下只有您一位女官掌印。司裡共設營造、收藏、修飾、寶庫、雜務五部,奴婢就是寶庫部的掌事宮女。」她話音剛落,殿外就湧進了一堆宮女,七嘴八舌地說道:「給陸姑姑請安。」

  聲音雖然不齊,但十分響亮,突然這樣,陸貞反而嚇了一跳,正了正身子,說道:「姐姐們請起,不必如此客氣。我……不,本座新近到任,望各位繼續各司其職,為皇上及各位娘娘分憂。」

  她舒緩了臉色,又吩咐兩個一等宮女把歷年司寶司的賬簿都找出來,要做一次統計。殿裡的宮女們互相看了看,頗有些擔憂,但上官發話,誰又敢開口?但更多的人在想,陸貞是新官上任,自然要燒三把火,以前來的掌珍誰沒幹過?又真的有幾個做下來了?還不是做做樣子!因此也不是很在意。

  等到琳琅和玲瓏將小山般的賬簿搬去陸貞房間裡,她皺著眉頭打量著,這一看就是一夜,越看眉頭鎖得越厲害——這幫人,難怪國庫要如此空虛了!仔細想了一夜,她也有了主意。第二日,她又客客氣氣把玲瓏和琳琅請來,拿起一本賬簿問道:「比如這裡記的——明光四年五月,先皇賜陳妃娘娘玉環一對,陳妃娘娘在明光六年八月就亡故了,這玉環按律該歸還司寶司,可為何我到庫房查看的時候,卻只有一隻?」

  玲瓏沒想到她真的認真起來,支支吾吾地說:「這……已經是前朝的事了,或許陳妃娘娘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隻……」

  陸貞對她的說法很不滿意,搖著頭說:「那為何歸還時沒有寫清楚?還有這一條,皇建元年六月,外宮繳入赤金二十斤,營造部宮女為太后娘娘制金佛塔一具,但佛塔在賬冊上僅重十八斤四錢,這其餘一斤六錢到哪兒去了?」

  玲瓏賠著笑說:「這就是大人您外行了,赤金做成金佛塔,肯定是有損耗的。」這些專業的東西,諒陸貞也不會懂。

  陸貞臉一沉,「即便是宮外平常金鋪,手工最差的工匠,損耗也不過二十分之一,如此算來,二十斤赤金,有一斤損耗才正常。而姐姐也說過,司寶司的宮女個個都是從小就挑進來打理珍玩的,哪能不如宮外的工匠呢?」這番話就是在打她們的嘴了。

  玲瓏愣住了,半天才說:「這……奴婢也不懂,要不,大人您把營造部的掌事叫來問問?」

  陸貞哼了一聲,「不用了,營造部的事,以後再說,看來這些天,咱們要多花點時間,把賬冊好好清查一次了。」

  這樣一來,司寶司上下就如同被人翻了一遍,宮女們來來往往,忙的都是查賬。之後所有人都進了正殿一字坐開,面前都是放好的賬簿。陸貞來回巡查著,她拿起一本查過的賬冊,看著上面的「已查,無錯」字樣,皺起了眉頭,「你看,這珍珠出庫入庫的數量都對不上,龍腦香的消耗也大得驚人,怎麼能隨隨便便就說沒錯?」

  那宮女惶恐地說:「大人恕罪啊,小的不認識龍腦香這幾個字,還以為是熏衣服用的龍腦丸呢。」

  陸貞豈能不知她這是借口,無奈地說:「你好好地重新再查一遍。」目光所及,玲瓏和琳琅相視一笑,她心裡有了底——下面的宮女要是不配合,自己想好好查賬,是不可能的。

  她緩步走向另外一個宮女,很快又看出了問題,「這兒明明是三十九兩烏金,怎麼加上二十兩烏金後,變成了五十一兩?」

  那宮女被陸貞一呵斥,嚇得趴在地上話說不出話來。琳琅極為得意,走上前說風涼話,「大人,咱們司寶司的宮女也不是個個都精通算術的。」

  陸貞憤怒地看向她。玲瓏走過來說:「大人,昨兒我就勸過你,這賬,還是不查的好,畢竟前朝幾代積存下來不清不楚的賬簿海了去了,一時半會兒怎麼查得完?依我看,大人管好你到任後的賬目,也就算是為皇上分憂了。」

  陸貞死死地盯著她,氣得渾身發抖,這真是個下馬威啊,她沉聲說道:「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宮女們立刻都從正殿裡湧了出去,隔著很遠,陸貞還能聽到她們的取笑和議論聲,「折騰什麼啊?累都累死了!沒那個本事,就別攬那麼大的攤子!」

  她一個人站在正殿之中,手一直哆嗦,好半天才憤憤地重重一拳打在身邊的賬單上。明黃的陽光下,頓時飛起了大片的灰塵,將她包圍在其中。她不禁覺得有點冷,這冷浸入到骨髓裡,讓人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