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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入宮

  閶闔門外的侍衛今天很無奈,雖說面前這個女子長相清秀,可是他已經說了那麼多遍了,要不是她長得好看,她也不想想,自己早就把她丟出去了,還怎麼可能和她廢話半天。

  侍衛歎了一口氣,「別在這兒鬧了,選宮女的事早就完了,你明年再來吧。」

  這女子自然就是陸貞,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換了一身清爽的女裝,她還是不死心,苦苦哀求著,「大哥,我求求你……」

  兩人正在糾纏不清時,宮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一個女人的聲音冷冷地響起,「誰在那裡大聲喧嘩?」

  陸貞眼角的餘光瞄到了一列車駕經過,連忙低下了頭,侍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稟大人,這女子硬要進宮,說她想當宮女。」

  那人哦了一聲,有點好奇地說:「噢,誰這麼大膽,敢私闖內宮!抬起頭來!」

  陸貞只能緩緩抬起頭,卻只見對自己問話的女人正是之前趕走自己的王尚儀,不由得大驚失色。王尚儀認出了她,冷哼一聲,「又是你!上次的教訓,看來你根本沒有記住啊!」

  她立時吩咐身邊的侍衛,「給我亂棒打出去!」

  眼見情勢不妙,陸貞衰求道:「尚儀大人,您聽我說!」

  王尚儀並沒有搭理她,只是催著侍衛,「手腳快一點!」她話音剛落,侍衛群裡發出驚呼聲,原來陸貞不知道什麼時候搶了一把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你們別過來!」

  侍衛們生怕惹出了人命官司,都紛紛地後退了。陸貞連忙掏出了懷裡的玉珮,揚在了空中,「尚儀大人,我不是來搗亂的,求求您看看我這塊玉珮吧!」

  王尚儀冷冷地看著她,「本座可沒那個興致看你耍猴戲。你要想尋死,趕快動手好了!」

  聽到她說出這麼不近人情的話,陸貞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希望,就這麼快就沒了嗎?

  一個稍顯年輕的女聲略帶嘲諷地在平地裡響起,「哎喲,這兒怎麼這麼熱鬧啊?我怎麼一會兒聽到死,一會兒聽到耍猴什麼的呀。我說姐姐,這閶闔門好歹也是內宮重地,你這是在唱哪出好戲呢?」

  陸貞睜開眼,只見一個容顏俏麗的女人站在了王尚儀身邊,面帶奚落,同樣也是女官的打扮。王尚儀果然有了怒氣,「婁尚侍,這兒沒你什麼事。」

  婁尚侍看王尚儀動怒,心裡大為快意,上前走近一步,嘴角含笑著說:「王姐姐,你這話就見外了,內侍局裡就咱們倆在管事兒,你有了麻煩,我這個做妹妹的,能不來關心一下嗎?」

  婁尚侍之前就在遠處觀看了許久,只要能和王尚儀槓上,她就想摻和一腳,兩人平日裡早就鬥得不可開交,只不過勢均力敵,誰也不能奈何得了誰。

  她刻意地朝陸貞看著,面帶笑容,「喲,你這個小姑娘長得倒挺標緻的,還有幾分像……哎,你老舉著把劍幹嗎?來來來,快放下來,讓本座看看,你說你有個什麼玉珮呀?」

  陸貞一眼看出這兩人面和心不和,眼見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了,立時放下手裡的劍,將玉珮遞給婁尚侍看。婁尚侍反覆翻看了幾遍,眼睛一亮,問她:「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拿到這玉珮的?你來內侍局,到底想幹什麼啊?」

  陸貞看她這副情形,知道她認出了自己這塊玉珮的出處,就低聲說:「我叫陸貞,玉珮的主人告訴我,只要拿這個來內侍局,就可以入宮當宮女。」

  婁尚侍果然滿不在乎地說:「嗨,那還不容易!」她叫過自己身邊的心腹,「臘梅,你帶這位陸貞姑娘去找陳典侍,就說我說的,這回的宮女,就多錄取一個人。」

  沒想到自己會這麼順利,陸貞睜大了雙眼,感激地看著面前的人,「謝大人恩典!」

  王尚儀看婁尚侍專門和自己作對,冷笑了一聲,「婁尚侍,你敢!她之前可是假造官籍都想進宮,要是出了什麼禍事,你擔得起嗎?」

  婁尚侍媚笑著說:「我擔不起,可是長公主殿下擔得起啊!」她得意洋洋地拿著玉珮走回王尚儀身邊,生怕她看不見細節,「姐姐您一向見多識廣,這回怎麼連長公主殿下的信物都不認識了呀?前幾天她剛剛去玉皇山給太子殿下祈福,你倒好,轉頭就想駁她的人情?」

  婁尚侍果然看到王尚儀臉色一僵,大為得意,火上澆油地說:「你看她這個樣子,長得多像蕭貴妃娘娘啊,難怪長公主會挑中她。」

  王尚儀狠狠瞪著她,「不許胡說!」

  婁尚侍眼看自己目的達到,悄悄地說:「呦,姐姐你該不是在……害怕?怕皇上一見這小姑娘,就喜歡上啦?」她這話就是故意說給王尚儀聽的。說完了後,她又笑吟吟地一把拉過陸貞的手,把玉珮還給了她,「好啦,這沒你事了,快跟臘梅一起進去吧。」

  陸貞看王尚儀沒有再趕走她,恍然大悟地說:「是!」她興高采烈地跟著臘梅先走了,只留下婁尚侍眼含深意地看著她的背影,滿意地歎了一口氣。她對王尚儀說:「哎,今天秋高氣爽,我倒是看了場好戲!王姐姐,太后她老人家還要我出宮辦點事,我就先走一步了啊。」

  王尚儀強自忍著,看婁尚侍趾高氣揚地走遠,才陰沉地說:「哼,長公主硬要送她進宮,也不知道安了什麼心?姓婁的,你就算能讓她進了宮,我也能讓她滾出去!」她揮袖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平地裡突然起了一陣風,捲起了陣陣的落葉,也不知道往哪邊吹去。

  但此時的陸貞並不知道剛剛有了這番變故。陳典侍認出了她,話裡有話地說:「你居然又來了。」陸貞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陳典侍卻又說:「走了又進來,後宮就是需要你這種有本事的人。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陸貞知道她話裡的意思,也不解釋,只是回答:「我叫陸貞。」

  陳典侍在宮女名冊上很快地寫下了她的名字,又親熱地遞給了她一塊木牌,仔細交代著,「好了,明天辰時三刻,你拿著這個宮牌到闔閭門,自然會有人接你入宮。」

  陸貞對之前的經歷還有點心悸,忐忑不安地問她,「這次,您不用看官籍嗎?」

  陳典侍笑嘻嘻地拍著她的肩膀,「哪還用得著?尚侍大人親自為你作保,比什麼官籍都管用!」

  皇建元年,也正是陸貞入宮的這一年。北齊大興內宮,後宮以蕭貴妃為尊,另有趙嬪、陳貴人、徐芳儀等妃嬪五人。宮內內府局隸有太監一千名、宮女兩千名。內府局掌前宮詔令傳達、木土營造之職,掌局者名為三品太監,下轄四品少監、五品內監、七品掌事等四十五人;內侍局掌管後宮大小事務,三品掌局命婦暫缺,由四品尚儀、尚侍兩人共同署理,下轄五品司衣、司寶、司膳、司正、司儀及司計,分掌後宮的衣飾、珍寶、膳食、法令、儀仗以及財帛之事,六司之下,尚有六品典侍、七品掌侍等女官。每月逢五,兩局均效仿前朝,啟殿理事,處理內宮一般事務。只有事涉重大,才上報貴妃蕭氏及太后婁氏決斷……

  背著小包袱的陸貞跟在年長的宮女身後走過宮殿區,宮女回頭和她解釋著:「那是昭陽殿,皇上住的地方;那是含光殿,是貴妃娘娘的寢宮;太后娘娘住的是後面那排大殿,看到上面寫著鮮卑文的牌匾沒有?」

  陸貞睜大了眼睛,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日出東方,天地間茫茫一片金光,屋簷上一抹白雪,將日光折射成萬條金蛇。陸貞小心地分辨著殿上的字,口裡也隨即說出:「仁壽殿。」

  年長的宮女好奇地看著她興奮的臉,「你識字?」

  陸貞有一點害羞,微微低了頭回答:「認識一點。」

  宮女看她神情謙虛,點了點頭說:「你長得又水靈,又識文斷字,難怪這批見習宮女都入宮快半個月了,尚侍大人還特意把你撥進來。」

  陸貞的頭低得更厲害了,乖巧地說:「謝謝大人誇獎。」

  宮女心裡十分歡喜她這番話,但還是四下打量了沒有閒雜人等,連忙說:「可別亂叫,我只是一個二等宮女,哪當得起這個稱呼?只有女官大人們才能稱大人,你要是不小心叫錯了,沒準就被打板子趕出宮去了!」

  陸貞鄭重地說:「謝謝姑姑教誨。這一等二等的,又是怎麼回事兒?」

  宮女看她乖巧,又會說話,心裡憐愛多些,也就告訴她說:「宮裡面也把宮女分成四等。每個宮室掌事的,多半是一等姑姑。像我這樣年紀大點的,是二等,你們這些剛入宮的和那些有罪的宮女們都一樣,都是沒有等級的,要等見習完了,過了考試,再分配了宮室,才能做上三等呢……」

  兩人一路說著一路前進,不知不覺走近了一所宮院,灰濛濛的外牆,十分不起眼,陸貞完全沒有注意。她想著剛才宮女說的話,口中稱奇,「還要考試?」

  年長宮女微微一笑,抬頭看著前方示意她,「那當然,每次見習宮女都有上百人,最後能留下來的,也不過三分之二罷了。喏,前面就是用勤院,你以後就要在這待上整整兩個月,不,一個月。」

  她熟門熟路地帶著陸貞進了院門,揚聲問道:「楊姑姑在嗎?」

  殿外突然閃過一個宮女,看面容也上了年紀,眼角都生出細細的皺紋來,打扮和陸貞身邊的年長宮女一模一樣,她看著陸貞身邊的人淡淡一笑,「婁尚侍宣她去內侍局了。有什麼事,找我也是一樣。」

  這年長宮女看到她出來了,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低聲說:「那敢情好,誰不知道用勤院裡你宋姑姑就是半個當家的!這個小宮女叫陸貞,是陳典侍大人剛剛增補過來的,我奉命把她送到用勤院來。」

  宋姑姑還沒怎麼明白,有點疑惑地對年長宮女說:「現在才送來?可她們都已經……」她目光看向了殿內,一排小宮女都在裡面訓練著禮儀,不由得有些為難。那年長宮女豈不明白她的想法,只湊到她身邊悄悄地說:「你這就別管了,典侍大人把她送來,你收著就是了。再說,這還不是典侍大人的主意……」宋姑姑順著她說話的意思打量著陸貞,先看了幾眼,心裡咯登了一聲——這小宮女,倒有幾分蕭貴妃的樣貌,立時恍然大悟,「多謝姑姑提醒!我這就帶她過去。——你叫陸貞是吧?」這最後一句話是看向陸貞說的,因此聲音也格外提高了幾分。

  陸貞跟在宋姑姑身後進了殿內,好奇地左右打量著,只見一排小宮女筆直地站在那兒,頭上還頂著茶盤,也不知道是在做什麼。宋姑姑在這時發話了,「好了,放下先休息一下吧!」

  原來這是訓練的一種。聽到宋姑姑讓大家休息,小宮女們眼裡都流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宋姑姑指著陸貞說:「這是新來的陸貞,以後就是你們的姐妹了。陸貞,你以後就住三號房,要是有什麼不懂的事,阿寧,你多幫幫她。」

  一個小宮女恭敬地出列答了聲「是」,陸貞立刻跟著她回了隊列裡,站到了隊尾。宋姑姑滿意地說:「好了,都快中午了,你們散了吧,待會兒吃完飯,下午再接著練。」

  小宮女們怯怯地等到宋姑姑走出了門,才一擁而上圍到了陸貞的身邊,你一言我一語的,「你叫陸貞?你怎麼現在才來啊?」

  陸貞被她們的熱情迅速感染了——離家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和許多人親親熱熱在一起,她笑著回答:「嗯,是的……我前些日子生了病,所以才晚了……」

  但一個尖厲的聲音打破了這片祥和,「你撒謊!」

  眾人都有點疑惑地看向了聲音的來源,只見陳秋娘和沈碧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陸貞。沈碧譏誚地上下打量著她,陳秋娘站在她身邊大聲地說:「我們認得你!你根本不是因為生病才晚入宮。上次在宮女擇選處,我們親眼看著你因為假造官籍被尚儀大人趕出去了!」

  陸貞看別人都在看自己,連連搖著手,「沒有沒有,我沒有假造官籍,那只是個誤會……」

  陳秋娘看她竟然還在狡辯,尖聲嚷嚷,「什麼誤會,當時你邊哭邊求饒,還說自己是迫不得已,現在怎麼全忘了?」她生怕別人還不相信自己,立時指著一旁的幾個宮女,厲聲問她們:「那會兒你們不也在嗎?」

  那幾個宮女本準備置身事外,卻被陳秋娘拖進渾水,面色尷尬,只是一言不發。陸貞慘白著臉說:「那確實只是個誤會,我現在不是已經進宮來了嗎?」

  阿碧看她的說辭讓一旁的宮女有所動搖,悶哼一聲,上前一步,不客氣地說:「哼,明明就是個騙子,還敢嘴硬!」

  一時間宮殿裡吵成了一團,沒有人注意到一個三十出頭、穿著緋色宮衣的女人走進了殿,這人皺了皺眉,揚聲道:「誰在吵鬧?」

  眾人回頭發現一早出門的楊姑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楊姑姑出名的嚴厲,所有人立刻收了聲,大氣都不敢出。偏偏阿碧非要趕盡殺絕,上前一步,得意洋洋地指著陸貞說:「楊姑姑,您回來了?這個人是個騙子,她是拿著假官籍進宮的!」

  楊姑姑冷冷地看著她,看她這副模樣,自然知道剛才為何如此騷亂。她吩咐一旁跟著自己的宮女道:「一點規矩都沒有,誰讓你開口說話的?給我掌嘴!」一言既出,早有人上前拉著阿碧,狠狠的耳光鋪頭蓋臉地扇了下去。

  阿碧沒想到自己卻遭這番變故,本準備看陸貞的好戲,幾個耳光打下來,這才回了神,淚水漣漣,以為楊姑姑沒聽清楚,兀自分辯著說:「楊姑姑,可她真的是假造官籍進來的……」

  楊姑姑皺了眉,這女孩子,平時看著挺聰明伶俐,今天真是豬油蒙了心了。她看著阿碧話裡帶話地說:「學了半個多月宮規,你怎麼還沒一點長進?是真是假,輪不到你說話!每個宮女,都是內侍局的女官大人們三審五驗才錄取進來的,莫非你認為,自己的本事比大人們還大?」

  阿碧心裡一寒,低聲說:「阿碧不敢!」

  楊姑姑指著她,緩緩環視大殿四周,「誰要不守規矩,這就是榜樣!你們給我記住了,進了宮,一切都得守宮規。主子沒讓你說話之前,你就不能開口。主子賞你耳光,那也是恩典!」

  屋裡一片安靜。楊姑姑又盯上了陸貞,「你,跟我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門,宮女們都在看阿碧笑話,沒人注意到陸貞跟著楊姑姑走到了外面,緊跟著就跪在了地上。

  楊姑姑吩咐下面的宮女給自己搬來了椅子,坐在了大樹下,泡了一壺茶,許久才站起身走到陸貞旁邊厲聲說:「果然還有幾分耐性,難怪能走得動通天的路子。不過,你給我記好了,我楊挽秋可不管你是婁尚侍還是長公主的人,一律一視同仁!呵,剛進宮就跟別人爭執,別以為你身後有人撐腰,就可以得意輕狂!」

  陸貞連連分辯,「姑姑,我沒有,是阿碧……」

  楊姑姑冷哼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住口!你是不是也想像阿碧那樣,吃幾個耳光?我告訴你,你們都是奴婢,進了宮裡,都是來服侍主子的!從今往後,你都給我待在這個用勤院,好好地學習宮規!好好地學習怎麼侍候主子,怎麼說話做事!你本來就比別人晚來半個月,要再不好好用功,到時候通不過考試,你就自己收拾包袱回家吧!」

  她揮著衣袖先走了。陸貞猶豫了半天,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問清了就寢的宮殿後,走到了一扇門前,又不敢進去了。

  門在這時吱呀一聲打開了,卻正是那個叫阿寧的宮女。阿寧認出她來,親熱地過來牽著她的手往裡走,「陸貞,快進來呀,我們一直都在等你!」陸貞膽怯地走進來,一眼看到了角落裡的陳秋娘和阿碧。阿寧反應極快,指著她們悄悄對陸貞說:「別理阿碧和陳秋娘!那個陳秋娘一聽說阿碧的爹是個大官,就天天在她跟前獻媚!來,你就住這張床。我們這批宮女,一共有兩百名,分住在十間屋子裡。咱們這間朝南,冬天最暖和了!」

  陸貞放下了自己手裡緊緊握著的包袱,真摯地對阿寧說:「謝謝你,阿寧。」

  阿寧不以為意地說:「謝什麼呀,咱們在宮裡待了半個月,每天卯時起,戌時歇,除了吃飯喝水,都得到大殿練手藝,學宮規。要不是今天你來,宋姑姑也不會放我們中午回房休息。哎,快跟我說說,最近外面又有啥新鮮事?」

  她這話一出,不少宮女都帶著好奇的目光圍了過來——大家都離家不少日子,又年紀小。這樣一來,偌大的屋子裡,只看到阿碧和陳秋娘在角落裡,裝作沒有發現陸貞來一樣。陳秋娘忍不住,間或好奇地看過一眼,立刻又被阿碧叫了回來。阿碧心裡暗暗發願:總有一天,一定要把你這陸貞趕出宮門外。

  進了用勤院幾日,每天都是重複訓練,倒也沒什麼大事。這天一早仍是宋姑姑在做示範,「給主子獻茶的時候,茶盤得過頭頂,手腕要直,不能抖,喏,就像這樣子!」放置茶杯的托盤被她高高舉過了頭頂。

  小宮女認真地在一旁學習著,宋姑姑放下手裡的托盤,吩咐道:「好,你們自己練吧!」

  她站在一邊,等小宮女把托盤舉起時,出言提醒,「現在我要在空杯子裡加上水,大家都給我端穩了!」

  輪到陸貞時,她正穩穩托著盤,不料一縷開水直接澆到了她的手腕上,平日裡訓練用的水都是冷的,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她手哆嗦了一下。宋姑姑厲聲說:「怎麼,端不住了?」

  陸貞咬著牙說:「不是,姑姑,我還端得住!」

  但宋姑姑並沒有走,一壺開水緊接著直接倒進了她的衣袖裡,熱氣騰騰。她尖叫了一聲,茶碗隨即摔到了地上,頃刻粉碎。

  宋姑姑立時發威,「好啊,陸貞!你不認真練習也就算了,還摔壞了這麼貴重的越窯連珠杯,看來,這宮裡是留不住你了!」

  事情突發,陸貞看出宋姑姑是擺明了要找自己的錯處,心怦怦直跳,但不忘記解釋,端正給宋姑姑磕了個頭,道:「姑姑,陸貞知錯!但是這杯子不是越窯連珠杯,您看它胎色發黃,釉面粗糙,還有這麼明顯的冰紋,一看就是甌窯最平常的瓷器!這種杯子市面上大約五十文錢一個,陸貞願意賠償,只求您別趕我出宮!」

  宋姑姑被她這麼一說,頓時愣住了。另外一旁的楊姑姑聽到聲響走過來,「出什麼事了?」

  宋姑姑只能尷尬地掩飾,「沒什麼,是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杯子。」陸貞這才舒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暫時沒有問題了。一行人訓練到入夜才算結束,陳秋娘搶先進了房門,直直就躺到了床上,卻很快就跳了起來,「誰幹的!」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提起自己的被子,上面還滴滴答答地流著水。

  一眾宮女都驚呆了,緊跟著另外一個人也尖叫起來,「哎呀!我的被子也濕了!」這下每個人都緊張地開始檢查自己的被子,陸貞撲到自己床前,卻發現自己的被子絲毫無恙。

  她還沒回過神,阿碧已經氣沖沖走到她面前興師問罪了,「你說,為什麼要澆濕我們的被子?」

  陸貞愣愣地看著她,「不是我幹的!」

  一個宮女在一旁小聲地說:「阿碧你別亂說,你有什麼證據說是陸貞做的?」

  阿碧冷笑了一聲,指著陸貞手裡的被子,又一把奪過來在手裡抖了幾抖給身邊的人看,「那為什麼別人被子都濕了,只有她一個人的是乾的?這都快到冬天了,你想讓我們一晚上都蓋著濕被子?陸貞,你的心到底有多黑啊!」陸貞的被子果然是乾的,這樣一鬧,別的宮女都不大相信陸貞了,一時間議論紛紛,吵成一團。

  回想起白天的遭遇,陸貞一咬牙,從身邊端起自己的一盆水往床上一倒,「現在你滿意了吧?我剛才明明和你們一起進的門,哪有時間澆濕這麼多被子?」

  話音剛落,宋姑姑卻走進了門,目光灼灼地看著陸貞,問道:「你們在吵什麼?」

  阿碧縮到了一邊,陳秋娘憤憤地上前告狀,「姑姑,陸貞把我們的被子都澆濕了。」

  陸貞毫不遲疑地分辯,「不是我幹的……」

  宋姑姑臉一板,「那你怎麼證明不是你幹的?」

  陸貞看她這副神情,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她絕望地低下頭。宋姑姑一陣洋洋自得。陸貞猛一抬頭,堅定地說:「姑姑,宮規上說過,無證即無罪。您不能單憑幾床濕被子就斷定是我幹的!我要見楊姑姑,請她來說個理!」

  聽到陸貞這麼說,宋姑姑免不了有些慌亂,「楊姑姑那麼忙,哪有時間管你們這種小事?陸貞,你深夜吵鬧,影響大家休息,我罰你去淨房把所有馬桶都洗乾淨!」

  一旁一個眼明的宮女也看出了端倪,氣憤地說:「可是……」

  陸貞生怕她得罪了宋姑姑,攔住了她的話頭,看向了宋姑姑,「是,姑姑,但能不能請您給大家弄幾床干被子?」

  宋姑姑本來苦心醞釀,以為自己折騰一兩下,陸貞就一定會被趕出宮門,也不枉費了王尚儀囑咐自己趕走陸貞的一番苦心,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眼下白白地讓陸貞做了人情。她生氣地說:「好!別人都有干被子蓋,你今天晚上就睡淨房去吧!」

  陸貞淡淡一笑,往淨房走去。這時節是最冷的時候,淨房四處透風,潑水也成冰,透過窗戶的縫隙,屋外白雪折射進來淺淺白光,四下寂靜一片,宮女們平時唧唧喳喳說話的聲音都已經消失,天地間,彷彿只有她一個人。陸貞反而覺得自己心裡一片寧靜,無論如何,自己一定要在小小的天地裡找到扎根的角落。細細回想白天裡發生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宋姑姑為何在短短幾天裡對自己徹底變了樣?陸貞腦海裡不禁閃過王尚儀那張冷冰冰的臉,她說過的話語比這最寒冷的天氣還要透徹入骨——這世間的人情究竟能冷至何?

  陸貞握緊了手裡的玉珮:高展,你還活著嗎?我會堅強堅強再堅強地活著,你也好好地活著,期待著我們一定會有再次相遇的那天。

  她吃力地搬著馬桶,洗刷到快天亮才忙完,這才找了點稻草鋪墊到稍微乾淨的角落裡和衣睡下。睡夢裡高展對她展露著笑容,就好像回到最初破廟裡的時光:他們圍坐在爐火邊烤著魚,突然一隻老鼠竄了過來,從她手裡搶過了魚。她哎呀一聲,從睡夢裡驚醒,卻看見一隻大老鼠慌亂地從自己腳邊敏捷地跑過。陸貞這次徹底放聲尖叫了,脫下腳上的鞋,準確無誤地砸向了老鼠。

  好半天她才平靜了下去,拿著手邊的一塊石頭無意識地劃來劃去,喃喃地說:「高展,你在哪兒啊……」

  受了驚嚇的陸貞沒多久又昏昏睡去,等她再次醒來時,天邊已經微露魚肚白,身邊一片冰涼,面前卻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陸貞跳起了身,施禮道:「給姑姑請安。」原來楊姑姑不知道何時站在了她身邊,正在專心致志地看著陸貞之前劃在地上的字。看陸貞醒了,她微微一笑,「是你寫的?這筆體結構,倒是有幾分意思,很像我一個故人的手筆。」

  陸貞低頭一看,發現地上自己零亂寫的「高」「陸」等字。像是被楊姑姑洞穿了自己的小秘密,她也沒留意對方的最後一句話,只是頗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是胡亂寫寫。」

  楊姑姑看她臉頰一片暈紅,好心提醒,「高姓在我北齊是國姓,以後不可亂寫。」

  她用腳輕輕抹去地上的字,柔聲問陸貞:「昨晚上在淨房待得怎麼樣?」

  昨晚她就聽說了事端,本以為陸貞今日會和自己哭訴,但陸貞平靜地說:「還行。」

  楊姑姑上下打量著陸貞,看不出她身上會有的一般紈褲子弟的驕縱,不禁一笑,「嘴還挺硬的。行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你回去跟大家一起練習吧。」

  陸貞沒想到楊姑姑沒有為難自己,她有點發呆地看著楊姑姑走出淨房的身影,趕緊也追了出去,往正殿跑去。今日事今日畢,新一輪的訓練也應該開始了,遠遠就能看到小宮女們忙碌的身影,她心頭一熱,加快了腳步,悄悄走到了最後一排。

  沒多久,宋姑姑就發現了她,厲聲把她叫了過去,「陸貞,你過來!」

  陸貞不明所以地跟著她走出宮門外。宋姑姑指著淨桶說:「這就是你昨晚刷的馬桶?髒得跟鍋底一樣,再去給我重刷!」

  這就是直接找自己的麻煩了。陸貞忍無可忍地說:「姑姑,我不知道您為什麼一直想把我趕出宮去?我明明沒有得罪過你……」她目光灼灼地盯著宋姑姑。宋姑姑自己心虛,有點尷尬地轉過了頭,嘴裡還說著:「你是沒得罪過我……」

  陸貞試探性地肯定說:「是王尚儀對不對?」

  宋姑姑沒有回答她。既然已經撕破了臉,陸貞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後,一咬牙,「姑姑,您至少應該去打聽打聽,我可是婁尚侍大人特別恩准入宮的。你這樣故意為難我,就不怕得罪別人嗎?」

  她說完一番話,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又回了隊伍裡繼續自己的訓練。這一次,宋姑姑沒有再找她新的麻煩了。但平靜的生活意味著底下的波瀾會更加激烈,而所有的爭鬥,漸漸拉起了最初的帷幕。

  過了幾日,是婁尚侍過來例行檢查的日子。她帶著一行宮人進了用勤院,指了陸貞和另外一個宮女斟茶過來。她滿意地看著陸貞流暢地做著動作,讚賞地看著一旁的楊姑姑,「還行,楊姑姑你是調教小宮女的老人,果然沒有令人失望。」

  這一幕被遠處的陳秋娘看在眼裡,更加堅定了婁尚侍偏心。她咬了咬嘴唇,從隊伍裡站了出來,高聲說:「尚侍大人請留步,奴婢有要事稟報!」

  楊姑姑看她這麼沒規矩,皺眉怒喝:「大膽!」

  婁尚侍本來已經準備離開,此時卻回轉頭,饒有興趣地看著陳秋娘,不緊不慢地說:「無妨,你說吧,到底有什麼要事?」她既然已經發話,楊姑姑也就不便多說,只是盯了陳秋娘一眼,又看了一旁的宋姑姑良久。

  陳秋娘信心滿滿地指著陸貞說:「大人,我要告發這個陸貞!她不是什麼好人,是個混進宮來的殺人犯!」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婁尚侍也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楊姑姑見情勢不妙,揮了揮手,一行宮女都先離開大殿。阿碧深深看了陳秋娘一眼,嘴角還帶著笑意,一語未發,就跟著眾人離開。頃刻間,正殿裡空空當當,只有婁尚侍、臘梅、楊宋兩位姑姑、陸貞和陳秋娘。

  陳秋娘詳細說了一番,極盡添油加醋,煽風點火,還不忘記從懷裡掏出了一張海捕文書遞到婁尚侍手裡,「尚侍大人,您要是不信,我這兒還有張海捕文書可以證明!」

  婁尚侍展開看了看,將畫像扔到了陸貞的腳下,「陸貞,你有什麼話說?」

  陸貞看到陳秋娘隱隱露出笑容,還不忘記去看宋姑姑的臉色,心裡更加清楚了幾分。她撿起地上的畫像,不慌不忙地說:「尚侍大人,我的來歷,您是最清楚的。這海捕文書上的女子只是碰巧和我相似,但根本就不是我!說句大不敬的話,天下長得相似的人多了,入宮這些天,還有人說我長得像貴妃娘娘呢。我要是欽犯,哪裡敢進宮來?再說,這畫像上的名字雖然也叫路珍,可卻是大路的路,珍寶的珍!」這番說辭,她這幾日都在心裡反覆思量過,沒想到真的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陳秋娘看陸貞強自辯解,婁尚侍臉色又開始鬆動,著急地說:「你胡說,哪有這麼碰巧的事?臉長得像,名字也差不多!」

  陸貞挺直了身子,她也注意到婁尚侍臉色開始好轉,鎮定地說:「尚侍大人,您要是不清楚,大可以向長公主府查問,要是陸貞確係殺人兇手,一定聽任大人處置……」

  陳秋娘越發急了,「大人,您別聽她狡辯,什麼長公主少公主……」

  楊姑姑早就看到了她和宋姑姑之間的眉目往來,就在這時適時喊道:「住嘴!竟敢侮辱長公主名諱,你不想活了!」

  陳秋娘受了一驚,嚇得縮在地上動也不敢動。王尚儀沒理她的死活,這本來就是自己的一枚棋子,用完這一次,也沒多大用處。她只是牢牢盯著婁尚侍,心底浮出一絲快意——看這次還不能把你陸貞趕出宮外!殺人大罪,追究下來,你婁尚侍也擺脫不了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