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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不是你情郎麼?

  她鼓起勇氣蹲下來推了推那人,卻沒有反應,她又推了推那人,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腳上拿下來,那人的身子被她翻了過來,她看到了對方的面容,大吃一驚,「原來是他。」

  原來這人正是之前她幫過又救過她的那個年輕男子,只是為何夜深人靜時會出現在小樹林,又滿身都是血跡?

  她撕下幾塊布料,將他身上的幾處傷口都牢牢綁了起來。聯想到自己的情況,她推測對方大概是被人追殺。陸貞不敢和這年輕男子在原地多停留,努力想著怎麼才能帶著這個年輕男子逃得越遠越好。

  沒多久,她就有了主意。

  天色漸漸大亮,清晨的郊野瀰漫著泥土混合著朝露的清新之氣,溫度也隨著太陽升起而漸漸升高。忙碌一夜的陸貞隱隱有疲倦之意,一張臉也髒兮兮的像花貓似的,正聚精會神地在一所破廟外熬煮著東西。

  過了片刻,她將罐子裡草綠色的液體倒進了一隻破碗裡,一邊吹著氣一邊往破廟裡走去。剛進去幾步,她發現那年輕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過來,正打量著自己,那男人顯然認出了她,一驚,「是你?」

  陸貞嫣然一笑,「是啊,真巧,我們這可是第三次見面了。」她看他自然醒來,心下一寬,放下了手裡的碗到他身邊,將他扶起,「快把藥喝了吧,這地方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什麼大夫,我只能採了點車前草來熬水,我聽人說過,這東西治刀傷劍傷什麼的還挺管用。」

  那男子似乎還不大相信,愣愣地說:「我還沒死?」

  陸貞看他這副模樣,撲哧一笑,故意嚇他,指著他粗聲粗氣地說:「不,你已經死了,喏,這是陰曹地府,我是牛頭,你是馬面。」

  那男子本還在遲疑,聽到陸貞這麼一說,自然確信自己是逃離了危險,鬆了一口氣,向她微微一笑表示感激,顫顫巍巍想接過陸貞遞過來的藥汁,卻毫無力氣,陸貞反應極快地將藥碗遞到了他的唇邊,看他一飲而盡。

  不知不覺已經日上三竿,陸貞收了他喝完藥的碗,拿來一碗搗爛的藥汁,又小心翼翼地解開了之前幫他綁好的綁帶,問他:「那幫人是不是跟你有深仇大恨啊,怎麼下了這麼狠的手?」

  那年輕男子痛得滿頭大汗,只嗯了一聲。

  陸貞又好奇地問他,「那天你著急進城,也是怕他們追你?」

  這次是一片安靜,半天那男子又再嗯了一聲。

  陸貞仍覺得自己的疑惑沒弄明白,「可守城門的都是些官兵啊,難道,你也是一個欽犯?」她雖然一直在等答案,手裡卻沒停著,一直仔仔細細地將藥汁均勻地塗到那人的傷口上。

  年輕男子看她一直打破沙鍋問到底,只能苦笑著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算是吧。」

  陸貞幫他塗完了藥汁後,又用了幾塊乾淨的布將他的傷口包紮好,認真地說:「那我們倆可以算是同病相憐了。你別那樣看著我,放心,我上次救過你,這次也肯定不會丟下你不管……只不過,我不想追問你的身份來歷,也請你別問我為什麼要逃婚……」

  年輕男子本以為陸貞要繼續追問下去,沒想到她講到這裡就停止了,他略帶驚訝地說:「好的。」

  包完綁帶的陸貞顯然很滿意自己包紮的手法,拍了拍手,說:「現在也只能用草藥對付一下,待會兒我去買東西的時候,再順便給你請個大夫過來。」

  剛剛有點放鬆的那男子卻一下緊張起來,急急地說:「不行,不能請大夫,他們肯定會追查過來的。」

  陸貞卻滿不在乎安慰他說:「放心吧,他們找不到的。這兒可是王莊,離京城足有三十里,再加上昨晚那場大雨,就算有什麼痕跡,也早沖乾淨了。再說,這兒附近的人都逃荒去了,不會有誰去告發你的。」

  年輕男子聽她這麼一說,覺得眼前這女子的細心出乎意料,「這兒離京城有三十里?那你是怎麼把我弄來的?」

  陸貞指了指扔在破廟牆角的那團草繩,「用這個唄。」年輕男子自一醒來只注意觀察自己所在的環境,之後又只管和陸貞說話,聽她說完,才注意到她手上滿是血印——一個年輕女子如何才能帶著一個重傷不醒的男子連夜奔到三十里外,自然是徹夜未眠。他心裡十分感動,內心的冰一點點融化,溫柔地看著面前秀氣的女子,低聲說:「謝謝你了。」

  陸貞卻沒有在意,只笑了笑說:「客氣什麼,你不也救過我嗎?」那年輕男子看著她的面容,之前兩次兩人雖然都各自互相幫助了,但時間倉促,他也並沒上心,眼下細細看來,雖然她滿臉都是煙塵色,卻不掩她五官的秀美。他心裡一動,這女子,是不是和她有那麼一點相似?再細細一觀察,面前女子的眉目之中,卻多了一絲堅毅。

  此時陸貞已經利索地收拾好了東西,對他說:「我去給你找醫生了,你稍等片刻。」

  那年輕男子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著陸貞漸漸走遠,心中有一絲悵然。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方法,沒多久,竟然真的帶著大夫來了。那大夫歲數不大,看起來倒是精通醫理的模樣,眼下裡他愁眉苦臉地檢查著躺在地上的年輕男子的傷勢,歎著氣說:「姑娘,他的傷,可不像你說的那樣輕啊。」

  這男子心裡咯登了一聲,沒有表露出異樣,只看見陸貞賠著笑對大夫說:「我也不懂,大夫,還請你妙手回春,盡快把我表哥治好。」年輕男子心裡笑了笑,自己就這麼成了她表哥——也難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說出去了難免惹來是非,她還真是聰明。

  大夫打斷了他心裡的小九九,「你把手抬起來一下。」

  那男子將手努力抬起,臉上露出隱忍的疼痛表情。大夫摸了摸他傷口附近,又看了看,半天才吐出一個字,「難。」

  年輕男子只覺得自己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語不發,只看著大夫在一旁開著方子,「你到鎮上藥店去按這個方子抓藥,這一帖是吃的,一帖是敷的,還有,傷筋動骨得……得用點好東西補補。」陸貞極為聽話地在一旁點著頭,聽到年輕男子的問話,「大夫,我這傷,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她聽出那人極為輕描淡寫地在問,但實際上很緊張自己的傷勢。心裡暗想,他真是驕傲得很。

  大夫見的傷者也多了,只是回答說:「手筋都挑斷了,你說呢?我看你也是個練武的人吧,以後再想拿劍,怕是難嘍!」這句話等於是在說他以後就是個廢人,陸貞心有不忍,看著對面的男子臉色越來越灰敗——一個習武之人如果瞬間成了廢人,簡直生不如死。她想出聲安慰,又覺得這時自己說什麼都不合時宜。

  年輕男子又追問:「斷了?難道不能接好嗎?」

  大夫卻一點都不給他希望,「神醫華佗倒是用針縫過腳筋,可你覺得我像是活了四百多年的人嗎?」

  陸貞心有不忍,趕緊攔過大夫的話頭,「大夫,咱們那邊說話。」

  她把大夫拽到遠處,趕緊塞了半弔錢給他,大夫明白她的意思,說:「姑娘,裡頭那個,只怕不是你表哥,而是你情郎吧?本來我出診一次,至少得收五百文錢,不過看你們住在這兒,也不像是有錢的樣子,唉,就當幫你一次吧。我看他一臉愁樣,估計沒想到自己會受這麼重的傷,你最好多勸勸他。」

  陸貞沒想到大夫眼光毒辣,一眼看出他們倆不是親戚,她臉上一紅,也不加分辯,免得多惹是非,「那就謝謝大夫你了。」

  看兩個人都漸漸走遠了,那年輕男子知道他們是去談自己的病情,他愣愣地躺在了地上,思緒飄到了遠方——這些日子裡,各種暗殺,死裡逃生,現在自己卻成為了廢人,前途渺茫,忍不住悲從中來。剛剛救下自己的女孩子一定是知道自己救治無望,是個拖累,所以也一去不復返了。

  熱血衝上腦門,他拚命地嘗試著想要用右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樹枝,但手反而哆嗦得更加厲害了,無論他怎麼使力都沒有任何成效,反而用力過猛,一下從草堆重重跌到了地上。

  他嘗試了幾次,都跌倒在地上。之後再嘗試,卻連身子都無法抬起了。淚水緩緩從他的眼角流出,滿心的志氣都成了空,他發瘋一樣地用頭撞著地面,「斷了,都斷了!你現在就是個廢人!」

  他氣怒交加地重重撞著自己的頭,眼淚落在了地面上,砸起了薄薄的灰塵,彷彿也在歎息他顛沛流離的命運。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他慢慢挪動著,爬到了自己的劍旁邊,用嘴和左手拔開了劍鞘,含淚一直凝視著。半天之後,下定了決心一般,那柄劍越來越靠近了他的脖子——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聲怒喊突然迴盪在破廟上空,「你在幹什麼?」

  那年輕男子睜開了眼,看見陸貞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返回了,她手上還提著一隻雞,正怒氣沖沖看著自己。

  陸貞一把奪過了他手裡的劍,又想到自己剛才的語氣不太好,舒緩了面容,囑咐他不要亂來,就出去燉雞湯了,那柄劍她牢牢收在身邊,生怕他又想不開。

  良久,她進廟裡把他扶了出來,讓他靠在外面的一棵大樹上,和顏悅色地說:「看看,外面天氣多好。多曬曬太陽,你的傷就會好得更快的。」

  那年輕男子冷著一張臉,並不說話。陸貞也不生氣,立刻去端了一碗雞湯,裝作一臉開心的樣子對他說:「大夫說你要補補,這雞湯香得很,你慢慢喝一點,好不好?」

  她走到他身邊,準備餵他,不料這人突然用左手一把推開了她,「你拿走!」

  陸貞一時沒站穩,摔倒在了地上,雞湯也大半潑在了地上。她依然帶著笑安慰面前的人,「不就是受了點傷嗎?幹嗎這麼垂頭喪氣的?就算你的手以後可能有點不方便,但你至少已經活下來啊?依我看……」

  一句話戳中了年輕男子的心事,陸貞又走到他身邊,準備繼續勸他,但他一把把她又推開了。

  連著兩次被推倒在地上,陸貞頓時火了,「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那年輕男子一臉的灰敗,啞著嗓子對她說:「對不起,可是你用不著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的手……已經廢了。」

  陸貞聽他這麼說,更加是火冒三丈,「哦,這就是你想自殺的原因?歐冶子大師還真是瞎了眼,好不容易煉成一把寶劍,居然落到你這個膽小鬼手裡!」

  聞得此言,年輕男子不由得一震,目不轉睛地看向她。陸貞繼續說:「你趁早把那點小心思給我扔掉,我告訴你,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用不用得著,得我說了算!」

  她越說越激動,想起自己這些時日的遭遇,眼眶泛起了淚花,她抽了一口氣,吸了吸鼻子說:「不就是筋斷了嗎?人家孫臏受了臏刑,司馬遷被淨了身,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都說男子漢大丈夫不怕傷不怕痛,依我看,你連我都不如!你以為天底下就你一個人命苦?我還不是一樣!我爹突然慘死,我大娘為了把我趕走,硬要把我嫁給一個糟老頭子!我走投無路,做了一份假官籍,想進宮當個宮女躲一陣都不行……」

  說到這裡,她想放聲大哭,可是不容自己軟弱,她狠狠地擦去自己流出來的淚水,大聲地說:「我要是像你這樣窩囊,早就跳河了!可是我不認命!我偏偏要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還要堂堂正正地給我爹報仇,我要讓那個惡毒的大娘看看,我不是她隨便就可以踩扁的!我爹說過,人只要活著,什麼都有希望!所以,你也不準死!」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湯放在年輕男子面前,假裝惡狠狠地說:「這隻雞,是我用身上最後的一點錢買來的,你給我全部喝乾淨,一口也不許剩!聽見沒有?」她裝作氣呼呼地走出了門。那年輕男子一直看著她走遠了的背影,她雙肩一直聳動,但沒有聲音——他知道,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哭泣,但又好強得很,不想讓自己看見。

  過了一會兒,兩眼紅紅的陸貞又羞澀地回到了他的身邊,「嗯,那個,我剛才不該跟你發脾氣……大夫都說了,你是個病人,我得對你多擔待一些……這湯,你不想喝就算了。」

  那年輕男子定定地看著她,這麼堅強,又這麼善良,是他平生從未見過的。他的目光漸漸溫柔,一把奪過了陸貞手裡端著的雞湯,「你說得對,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我沒資格浪費。」

  陸貞鬆了一口氣,又連忙給他換藥,看到傷口,臉上閃過一絲愁雲,「這傷怎麼不見好?明天得再請大夫來看看了。」

  喝過雞湯的他精神明顯比之前抖擻了許多,和陸貞開著玩笑,「再請大夫來,你還有錢嗎?」

  陸貞一愣,只見這年輕男子微微一笑,從身上取出一塊羊脂玉遞給了她,「你拿這個去當鋪當了,換點錢吧。」

  陸貞一眼就看出了這塊玉的好壞,接過玉隨口說:「啊,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你肯定挺寶貝它的吧?」

  那年輕男子有點好奇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陸貞指著玉的邊緣,「這邊上這麼光滑,你肯定天天都拿著它把玩吧。」

  年輕男子挑了挑眉,細長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狀,「呵,你心思還真細啊。沒錯,我是挺喜歡它的,可現在你都餓了好幾頓肚子了,我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乍聞此言,陸貞十分不好意思,連口否認,「你怎麼知道!」她才說了一句,肚子卻咕咕叫了起來,這次她連臉都紅了,趕緊起了身往廟外逃去。

  那年輕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出聲喊住她,「哎,你別走!」

  陸貞含羞回過頭,「什麼哎哎的,我有名字,我叫陸貞!」

  他沒想到她會計較到這上面,也不明白女孩的心思,只是笑著說:「好,陸貞,你別走,我是說,那些雞肉,你好歹也吃點……」

  陸貞卻很堅決地拒絕了他,「不行,你是病人……」

  那年輕男子一急,脫口而出,「可你要是餓病了,誰來照顧我後半輩子?」

  他一說出這句話,陸貞整張臉都漲紅了,那年輕男子張大了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一時之間陷入了平靜之中。

  最後陸貞辯解似的開了口,「呸呸呸,說什麼胡話,大吉利是!什麼後半輩子,難道你想在這破廟一直躺下去?能用得起歐冶子大師的劍,我看你的來頭也不小,以後自然有一堆小廝丫頭伺候你,哪還用得著我?」

  那年輕男子看她這麼著急地辯解,帶著笑容一直看著她,陸貞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只能嘴硬地問:「你笑什麼?」

  那年輕男子慢條斯理地收住了笑容,莊重地說:「沒笑什麼,那個……我叫高展。」他說到最後一句,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不和陸貞表明自己的身份。

  陸貞看他這麼正經,嗔道:「我又沒問你名字……」

  她自己越說越臉紅,跑到了一邊,盛起了瓦罐裡的雞湯慢慢地吃著,不想讓高展看到自己的臉。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極快,眼神一直都不敢往那邊再看過去。

  兩人在破廟裡將養了幾日,閒暇時間裡,陸貞就和高展說說笑笑,怕他又想不開,高展也明白她的意思,一時之間,倒是其樂融融。

  幾日後那大夫又被陸貞請來檢查高展病情康復得如何,他仔仔細細又將高展的傷口檢查了一遍,猶豫再三,「不是我不想醫,這骨筋要是長不好,你也只能慢慢拖日子,拖到它自己長好為止啊。」

  高展想起自己這幾日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上次你說過,要是用針把骨筋縫好,可能還有康復的希望?」

  大夫聞得此言,大吃一驚,「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我可不敢幫你縫筋啊,這種沒把握的事,哪個大夫都不敢幹。」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高展也並不意外,他微微一笑,「我也沒想讓你幹。」轉過頭看著一旁的陸貞,溫柔地問:「你呢,敢不敢?」

  陸貞沒想到他問的是自己,「我?你要我幫你把筋縫好?」

  高展堅定地看著她,「沒錯,你不說過嗎?人不能認命!我要是一直這麼不緊不慢地養著,這傷或許過一年也不會好,還不如破釜沉舟一次,試試老天給不給我這個運氣。」

  陸貞眼睛慢慢睜大,看高展信任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咬牙,「只要你敢,我就敢!」她進廟裡找了一筐針線出來,問道:「這個成嗎?」

  那大夫本以為他們倆只是在說笑,畢竟這用針縫筋之事,歷史上也只有關羽刮骨療傷能夠相提並論,都是常人難以忍受之痛,眼見陸貞真的找出針線,哪裡有假,一張臉嚇得煞白,脫口而出,「天啊,你們倆都瘋了,這個……這個怎麼行啊!哎,你先別下針,這線得先用酒煮過!」

  他看兩人其意已決,雖不明白這兩個年輕人為何有這般大的毅力,但已深深折服,在一旁指導著陸貞怎麼操作,又自己先調起了愈傷的藥糊。陸貞看了一眼高展,他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陸貞咬住了嘴唇,小心地用刀先割開了高展受傷的部位,又在大夫的指導下找到了兩段手筋的位置,用之前準備好的針線一點點地縫補起來,高展的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滿臉都是痛苦之色,他怕影響到了陸貞,一直咬著牙沒有吭聲,等到陸貞差不多縫完了,終於呻吟出聲。

  陸貞縫完了最後一針,看著高展一張臉因為痛苦都扭曲到極點,十分抱歉,「對不起呀,我針線活不行,縫得不好看。要不,你回頭再找個繡娘重新改一下?」她沒注意自己一番話說得極為風趣,高展不由得笑了,就連在角落裡忙著調藥糊的大夫也笑了,還不忘記搖著頭說:「年輕人,真是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大白天的就打情罵俏!」

  陸貞本是無心之舉,但被大夫一說,臉又忍不住紅了。大夫倒是知情識趣,端著藥糊走過來,咳了咳嗓子,對高展說:「小伙子,我行醫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硬骨頭!這幾帖藥,就當我送你的!放心吧,你這種苦都熬得過來,肯定會很快痊癒的!」

  耳邊聽到「痊癒」兩個字,陸貞忘記了之前的事,高興地對大夫說:「那就借你吉言了!」

  大夫又一本正經地囑咐她,「現在他是沒事,可晚上一定會發燒,到時候你多給他喝點鹽水,多給他擦擦身子!」

  陸貞一驚,「擦身子?這……」

  大夫滿不在乎地說:「他不是你情郎嗎?有什麼不方便的?」

  陸貞不由得急了,也管不了別的了,辯解著,「大夫你胡說什麼呀,他就是我表哥!」

  但大夫明顯不相信她的話,更加認定了她是因為年輕害羞,哈哈笑了幾聲,也不多說,留下了藥,背著藥箱就走了,只剩下陸貞一人呆呆地在外面站著,空氣也好像都凝固了。

  入夜後,涼風習習,陸貞放不下心,總記著大夫說的話,又回了廟裡,她試了試高展的額頭,「哎,你真的發燒了,還好外邊能涼快一點。」

  高展本來一直昏昏沉沉的,看她來了,艱難地說:「可我還是挺難受的,要不,你還是給我擦擦身子吧。」

  陸貞只覺臉上一熱,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你都聽到了?」

  高展偏偏故作無知,「聽到什麼?」

  陸貞又氣又羞,但又不放心高展一直發著燒,心裡思量了一番,還是站起了身,從外面打進來一盆水,用一塊布輕輕幫高展擦著背上的汗,只把手放在上面來回僵硬地擦拭,眼睛卻還是不敢看到男人的身上來。

  高展得寸進尺地說:「嗯,擦擦這裡,還有這裡。」

  陸貞一把把布扔進了一旁的水盆裡,「哪有你這麼挑剔的人?我肯幫你擦身子,你就應當謝天謝地了。」

  高展看她一張臉在火光下紅彤彤的,格外動人,忍不住又出言去逗她,「謝天謝地的不應該是我,是你才對。」他賣了一個關子,果然看到陸貞露出好奇的神色。

  高展哈哈大笑,「還好我傷的是手,要是我跟司馬遷那樣……」陸貞的一張臉浮出氣羞交加的表情,陸貞一把推開了他,站起身準備往外走,但剛才推得格外用力,高展被她直直地推到牆邊,整個人撞到了牆上,半是牽動了傷口,半是為了吸引陸貞的注意,高展不由得出聲呼痛,眼睛卻沒有什麼變化,只一直偷偷在看陸貞的反應。

  果然本來準備往外走的陸貞又返回了,走到他身邊準備扶起他,「對不起對不起,撞痛了沒有?」

  高展看她一臉的羞澀,心中一處地方彷彿被人偷偷打開,溫暖的,帶著陽光,讓他能夠忘記這些時日裡,太后對他無休止的追殺和父親突然過世帶給他的打擊,讓他在這人世間最底層的黑暗中度過。他不禁伸出左手用力握住了陸貞的那隻手,「剛才,我只是開個玩笑……」

  陸貞只覺得觸手之間一陣溫暖,整個人被高展拉近了不少,低下頭,就能看見他額頭上的細汗和嘴唇上的血痕,她輕聲問道:「很痛嗎?」

  高展強擠出一個笑容,「也不是太痛。」

  陸貞蹲到了他的身邊,也不揭穿他,「我娘說,痛,就別忍著,告訴別人,心裡也會舒服點……對了,我以前發燒的時候,我娘總會吹一支柔然曲子給我聽,我現在也給你吹吹,好不好?」

  她摘下了樹枝上的一片新鮮葉子,放到了唇邊,輕輕地吹著曲子,起先還有點生疏,之後就越來越順暢。高展臉色微微一動,跟著她的曲調也漸漸哼了起來,閉上了眼睛,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娘親,她還活著,還在給自己吹著柔然的曲子,會喚自己「湛兒」。那時候他以為,只要在娘的身邊,什麼都不怕,可是娘死了,死在了她一直信任的好姐妹的手裡。

  他沉浸在回憶裡,陸貞卻以為他睡著了,輕輕起身給他蓋上了一件衣服。高展卻在這時睜開了眼看向了她,陸貞一驚,只聽到他在問她:「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之前我倆素不相識,你為什麼幾次三番地救我?」

  陸貞拍了拍胸口,等心跳漸漸平復下去,方開口,「你沒睡著?嚇了我一跳。哎,不為什麼,我從小就見不得別人受罪,能幫他們一點,就多幫一點唄。再說,就算受傷的不是你,只是個小貓小狗、小魚小蝦,我也不會見死不救啊。」

  高展的臉上不由流露出一絲失望,「在你心中,我的地位,就跟一隻隻小貓小狗差不多?」

  陸貞卻沒明白他怎麼一下變得多愁善感了,只說:「那肯定不是啊!哎,你這人說話,怎麼老陰陽怪氣的?」

  高展沉默了許久,才對她開口,「我爹是朝裡的一個大官,以前他最疼我,還常說自己死之後,會把我們高家所有東西都留給我。可有一天,我正在外面辦事,卻突然聽說他死了——沒錯,就跟你爹一樣,莫名其妙就死了。我日夜兼程趕回家,可是突然發現,我繼母趁我不在,已經扶持著她生的兒子霸佔了全部財產。我想爭,可我那個兄弟卻是個好人,他身子又不太好,小時候就有大夫說他活不過三十歲。於是我想算了,大不了等他歸了西,我再慢慢地把那些原本應該屬於我的東西再拿回來,可我繼母還是不想放過我……」

  陸貞一臉的恍然大悟,又有點感動他把這些私密的話都告訴了自己,「難怪那天你拚命都想混進城裡去!不過,你繼母能讓官兵幫忙,想必你家的來頭也不小吧?」

  高展點了點頭,「嗯,還行。」

  陸貞感同身受,同情地看著他,「原來你和我一樣,也是年紀輕輕就沒了娘。」

  高展看她也開始傷感了,出言鼓勵她,「我還有一點也和你一樣,那就是,永遠都不認命。」他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那天,我之所以會想不開,就是因為我家祖上留有祖訓,凡是身有殘疾的男子,都不得繼承家業……」

  陸貞一愣,有點生氣,「這是什麼破規矩?虧你家還是什麼高門大戶,怎麼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只要受傷就不能繼承家業,那那些將軍們、元帥們個個都別去打仗了!我告訴你,你要再為了這個犯倔,我可就真瞧不起你了。」

  高展卻沒想到她能說出這麼有見地的話,一直等她說完,才笑著說:「說得對,等我以後當了家主,就把這條破規矩給廢掉。」

  陸貞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還差不多。」她一直和高展說說笑笑,本來都忘記了有正事要和他說,現在又想了起來,從懷裡掏出高展的那塊玉珮遞給他,「你想通了就好啦。這隻玉佩這麼重要,你還是把它收起來吧。我娘曾經給我留下過一支九鸞釵,可為了做假官籍,我只能把它給變賣了。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痛得不行。所以,只要沒到生死關頭,咱們最好還是留著它。」

  高展有點好奇,「你沒當掉它?那你哪有錢請大夫?」

  陸貞只淡淡地說:「你沒見這外面樹上還結著柿子嗎?我今天摘了兩筐,挑到鎮上換了點錢。」

  高展的好奇心更濃了,「這樹這麼高,你是怎麼摘下來的?難道,你是爬上去的?」

  陸貞不以為意地說:「那又怎麼樣?」

  高展嘖嘖稱奇,笑著說:「這我可真沒想到,爬樹這種事,向來是男人幹的啊。」

  他沒料到自己不經意說的話讓陸貞臉色一變,陸貞咬著牙不服輸地說:「誰說女人就不能爬樹了?我告訴你,女人一直就不比男人差!漢朝的竇太后垂簾聽政四十年,難道她不是個女的?嶺南冼夫人一個人治理南疆,難道不比男人強?就算是我,除了力氣小點,又哪點不如你?」

  高展看她說著說著動起氣來,逗著她,「好遠大的志向!我看當女秀才都委屈你了,你起碼能當個女宰相!」

  這下陸貞真的有點生氣了,「你不信就算了。」她把頭扭到了一邊。

  高展連忙去哄她,「我信,你的話,我都信。」他急急地把手裡握著的玉珮塞回了陸貞的手裡,「這塊玉珮,我拿出來了,就沒有收回去的道理。這是我一個很重要的親人送給我的信物,從今天起,我就把它交給你了。」

  陸貞有點不好意思,推回給他,「不行,這麼重要的東西,你自己拿著吧。」

  高展認真地看著她說:「你剛才不是說過,咱們最好還是留著它嗎?」

  他刻意強調著「咱們」兩個字,陸貞又怎麼聽不出來,一張臉立刻又通紅通紅,馬上又把臉低了下來,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默默收起了那塊玉珮,算是默許了高展的話。

  兩人就此在破廟裡住了下來,陸貞時不時摘一些柿子去集市上賣,換回一些銅錢,又給兩人添置了一些新的衣服。等到高展稍微好一些了,也能給她幫幫忙,在河邊抓一些魚,又或者在附近抓一些野兔什麼的,一時之間,倒是衣食無憂,就像是一對平凡小夫妻那樣。

  這天陸貞早早就去河邊洗衣裳,高展閒著也是閒著,一路跟著她去了河邊,目不轉睛地含笑看著她。

  水裡突然有魚被陸貞驚到,說時遲那時快,高展迅速地出劍,一條大魚伴著他收回劍的動作從河裡被紮起。高展開心地對陸貞說:「今晚我們能加菜了。」

  陸貞看他這副模樣,也咯咯地笑了,「嗯,果然是練過武的人,就是不一樣!我看你手上的傷差不多全好了,估計再過幾天,你就該回京想法子對付你繼母了吧?」

  高展手裡拿著剛才抓住的魚,悵然若失地說:「我還真有點不想回去,總覺得就這樣跟你待在這兒,過過農家生活,也挺不錯的。」

  陸貞有點失神,正了正色才說:「開什麼玩笑,這破廟裡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我又不怎麼會做飯,再過幾天,你就該煩了。」

  高展認真地看著她的面容,心裡有一絲恍然,堅持著說:「我永遠也不會煩的。」

  陸貞感到了什麼,低著頭把洗好的衣裳收回了盆裡,起身準備回去。高展出言道:「你等等。」陸貞停住了腳步,目光追隨著他,只見他從地上採下了一朵白色的野花,又細心地走到了陸貞的身邊,為她別在了耳邊,柔聲說:「白色的花和你很配。」

  陸貞一呆,柔情蜜意從心頭流過,只覺得野花的香氣圍繞在自己身邊,久久不散。她動都不敢動,生怕只要自己不小心,這份觸手可及的幸福又要離自己而去,一時思緒萬千,差點流出淚來。

  高展接過她手裡的盆子,走在了前面。回頭看她還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笑了一笑,出聲提醒她,「還愣著幹什麼,我們回去吧。」陸貞哦了一聲,這才恍然大悟,跟在了高展身後。她始終不好意思和他並排走在一起,怕他笑話自己。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一路閒聊,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家。高展正準備放下手裡的木盆,幾個官差突然從一旁閃了出來,盯著高展看了看,出聲喝道:「沒錯,就是他!」

  高展最先反應回來,立時將手裡的木盆扔向了幾個官差,擋了一擋,拉起陸貞就跑。

  兩個人慌不擇路,跑上了一個高坡,眼前是懸崖,已經走投無路。陸貞氣喘吁吁地說:「他們肯定是來抓我的。高展,你傷還沒好,不能跑這麼快,你放開我……」原來她之前去幫高展找大夫的時候,就看到了官差在通緝那個叫「路珍」的自己,之前那個做假官籍的師傅並沒有死,反而去官府裡報了案。眼下關鍵時刻,看到了官差,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是自己惹來的,不想連累他。

  豈料她話音剛落,一支飛箭直直地朝著陸貞射來,高展一把拉過陸貞躲避,陸貞腳下一滑,整個人直直地往懸崖下摔去。

  高展一急,右手抓住了下墜趨勢的陸貞。他大傷才愈,讓陸貞這麼一帶,自己也差點摔了下去。高展好不容易穩住了身體,額頭上冒出大量的汗珠,出聲安慰著陸貞,「堅持住,我馬上想辦法救你上來!」

  但他四下打量了一番,連根草都沒有,更別提有其他的可以幫手的了。這麼堅持了一會兒,他的右手上又開始出血,整個人也漸漸向懸崖邊滑去。

  陸貞眼見不妙,急聲說:「你快放開我,再這樣下去,我們倆都得死!」

  高展卻咬著牙想要把陸貞拖上來,但整個人還是逐漸向下滑去。陸貞眼眶一熱,咬咬牙,用另一隻手拔下自己頭上的釵,狠狠地向高展的手上刺去。

  高展猛地吃痛,下意識地鬆開了手,陸貞整個人直直地往懸崖下摔去。

  他悲痛地呼喊著:「阿貞。」但懸崖間只一遍又一遍地迴盪著他的呼喚。陸貞閉上了眼:再見了,高展。爹,您若泉下有知,請不要責怪女兒。

  耳邊只有一陣陣的風聲,她想:這就是要死了嗎?緊接著,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耳邊有若隱若現的鳥聲,鼻子裡也沁入青草的香,緊跟著,一滴冰涼的液體滴在了臉上,陸貞呻吟著醒轉來。

  陸貞睜開了雙眼,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到處都是傷痕,慢慢回想起之前發生的事。她正身處在一個山谷的谷底,頭頂上方一根樹枝上還巍巍懸著幾個野果,大概她在摔下山崖的時候,被上面的樹擋了幾擋,才不至於摔死。

  陸貞苦笑了一下,發現肚子裡空空如也,也不知道自己昏迷在這山谷多久了。她努力地起身,走了沒幾步,又跌倒在了地上。咬了咬牙,她再次掙扎起身,努力夠著樹枝上的野果,一把抓下,大口大口吃起來。

  幾下吃完手裡的果子,陸貞在身邊找到一根粗大的樹枝——估計是伴隨自己一直撞落在地的。她拄著樹枝做枴杖,艱難地一步一步在山谷裡尋找著出路。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還是在山林裡徘徊,她一陣頭暈眼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見自己的兩條腿又紅又腫,比剛剛的情況還要不樂觀。

  她擦著額頭流出的汗,絕望地看著身邊茂密的叢林。

  隱約間,遠方好像有人說話。她不置可信地抬起頭朝那個方向看去,聚精會神地又聽了聽,狼狽地起身,快速地朝著那個方向跑去。穿過了一片樹叢,她終於看到了兩個山民的身影,急忙大喊:「兩位大哥,請留步!」

  幸好山民駕駛著馬車,陸貞上了馬車,被帶到了最近的集市上。陸貞打量著周圍熟悉的環境,出言道:「大哥,到這兒就行了。」

  她艱難地從馬車上走下,又深深地給面前憨厚的男子鞠躬,「大哥,謝謝你們了。」

  那男子擺了擺手,駕著馬車去向了遠方,沒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這時已經入夜,集市上已經沒什麼人,但之前陸貞在這邊看到過自己的海捕文書,她不敢放鬆警惕,小心地沿著街道走著,一路走到之前請過的大夫家門口,才略略鬆了一口氣,思考片刻,她從大夫醫館的後門摸了進去。

  醫館裡只點著一支蠟燭,此時正被大夫拿在了手裡,他另一隻手拿著兩隻藥材,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從後堂一路走到前堂櫃檯。

  陸貞看他剛好一人,乘機閃身出現,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一聲,「大夫。」

  沒想到大夫回頭看到她,嚇得跌倒在地,一臉惶恐地叫著:「鬼啊。」

  陸貞又驚又疑,上前一步準備扶起他,「大夫,是我啊,你不記得了嗎?」

  豈料大夫連驚帶怕,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出來,「大仙饒命!我也是被逼無奈……我沒要想害死你們啊……」

  他看陸貞一直盯著自己沒什麼表示,心裡又怕又急,連忙自扇耳光,「我不該一時高興,回來喝了酒就說胡話!可我行醫這麼多年,頭一次看到有人敢自己縫骨筋……大仙,全是我那個婆娘干的!是她告訴的官差!冤有頭債有主,你找她去啊……」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地說完話,他嚇得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整個人縮到了角落裡,瑟瑟發抖,再也不敢抬頭。

  陸貞明白了過來,她低頭看自己渾身破破爛爛的,伸手摸了一把臉,也是滿手的泥濘,不禁流露出一絲苦笑,知道大夫是做賊心虛了。她四處打量了一番,看到不遠處一個打開了的櫃子上寫著「跌打損傷」四個字,便走了過去,取了一個藥簍子草草地裝了一些藥酒和膏藥,又拿過桌面上放著的一弔錢,輕輕往外走去。從始至終,大夫都沒有敢抬起頭來。

  她有點惆悵,但既然事情演變到如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從後院出去的時候,她也不忘記扯下那邊曬著的衣服給自己換上,心裡有了新的盤算。換了男裝的陸貞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渡口,頭上還戴著一頂邋遢的布帽,遠遠看來,就像是一個瘦弱的小廝。

  丟給船家幾文錢,她趕上了去趙家渡的最後一班船。船漸漸地開出,和王莊漸漸拉遠了距離。陸貞目光看向了遠方,心底掠過一絲惆悵:高展怎麼樣了?他是不是被官差抓住了?

  很快,船家打斷了她的思路,夜色茫茫,船上的人三三兩兩地走下來,放眼望去,這裡明顯比王莊要繁華許多。進入街道上,放眼望去還是燈火通明,還走著不少打扮奇異的胡商。

  陸貞熟門熟路地走著,很快就拐到一條十分不起眼的小巷裡,裡面有一家米鋪,掌櫃的正在櫃檯上算著賬,還沒有打烊。

  陸貞走近他身邊,壓低了聲音問:「掌櫃的,我想找個住的地方。」

  掌櫃警惕地上下看了她幾眼,拖長了聲音說:「小哥,你找錯了吧?我這兒是米鋪,東街才是客棧呢。」他目光灼灼,一直朝她身後看去。

  陸貞嘿嘿笑了兩聲,湊到他耳邊說:「俺當然知道你這兒是米鋪,可王家渡那些沒路引的胡商,不都住你這兒嗎?」

  掌櫃這才沒了疑心,狡黠地笑了笑,「原來小哥是熟客啊,裡邊請!」他一路引著陸貞,嘴裡問著,「小哥年紀輕輕,打哪兒來?在哪兒發財啊?」

  陸貞故意流露出外地口音,歎了一口氣,憤憤地說:「俺是株洲胡家的!前陣子趕馬不小心,被馬踢了一腳,管家留了點錢叫我養傷,結果活該我一時手癢,在賭館裡輸了精光!那些人追得緊,俺只好先跑到王家渡避個風頭……」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從懷裡摸出半弔錢,不動聲色地遞到了他的面前,「俺知道規矩,俺只住五天,只要一間下房!」

  掌櫃的眼睛裡露出精光,打著哈哈信誓旦旦地說:「放心,我也知道規矩。再說,住在我這兒,又有誰會來查三問四啊?」

  陸貞不動聲色地進了房間,這裡雖然裝飾簡單,倒還挺乾淨。她之前和爹爹總是在外處理生意,對這些門道都十分清楚,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場,何況這裡地處偏僻,用來養傷再好不過。雖說如此,在掌櫃的收了錢告辭後,她還是小心地站在虛掩的窗戶前,看他漸漸走遠了,這才關好門窗,坐回了床上,慢慢地把褲腿捲了上來。雖然之前上過了膏藥,但舟車勞頓後,她的腿還是明顯地高高腫起。陸貞咬咬牙,從藥簍裡找出藥油,一點點地給自己上新藥,痛得滿頭大汗,上完藥後也是疼痛難忍,好半天她才昏昏睡去。

  在米鋪裡將養了幾天,那大夫雖說人品一般,但醫術的確不錯,到最後一天,陸貞已經覺得自己行動自如了。她走到前面找到掌櫃,「掌櫃,跟你打聽個事。這兩天有沒有商隊去南陳的?俺想坐個順風船。」

  掌櫃聽到她這番話,心裡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前兩個月還好,最近西魏剛跟咱們北齊打得頭破血流的,南陳的商隊也害怕,所以來得少了……怎麼,你不想回株洲了?」

  陸貞早就想好了怎麼回答,嘿嘿一笑,故作為難地說:「俺輸的不只俺的錢,還有管家辦貨的黃金。俺會燒瓷器,南陳不是瓷窯多嗎,俺想去那兒混口飯吃。掌櫃,您老是地頭蛇,幫俺想想路子。」

  掌櫃看陸貞去意已決,不假思索地揮了揮手,「眼下兵荒馬亂,我也幫不到你。你自個兒去碼頭看看吧。」

  眼見他這般表示,陸貞也不氣餒,只是回了房間。一直等到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才一路走去了碼頭,挨個詢問商隊。可惜的是,她問了一圈,都沒有人給她答覆。

  陸貞正在失望之時,身後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驚,迅速回了頭,卻只是一個船老大模樣的人。這人觀察她很久,現在看她是要走了,才上前招呼她,「是你要去南陳?」

  陸貞聽他話裡有戲,大喜道:「是,您家是不是正好有商隊?」

  那人一臉精明強幹,又說:「算你小子運氣!我們家的船正好明兒出發!看你也是個精幹人,三十弔錢,拿來你就能上船!」

  聽到後面,陸貞驚愕地重複了一遍,「三十弔錢?」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慢悠悠地說:「是啊,從這兒到南陳,至少得走一個月的水路,一路上還得吃喝什麼的,這三十弔錢,我可收得一點也不多。」

  想起懷裡只有幾十文錢,陸貞不禁心灰意冷,但又不敢一口回絕,「大哥,俺自己做不了主,還得問問主人家,你等等啊。」

  她垂頭喪氣地一路往回走,若有所思地摸出懷裡那塊高展送給自己的玉珮,想了又想,還是放回了自己懷裡。她一不留神,差點撞到了一隊衙役身上,頓時驚得臉色蒼白。幸好衙役看她穿著男裝,並沒有在意,很快就走了。陸貞驚魂未定地朝相反方向走去,沒幾步,迎頭卻又看見掛著自己頭像的海捕文書在告示牆上飄著,嚇得腳都軟了。她四處張望了一番,沒看到有注意她的人,倒看到遠處有一間當鋪,這次她沒有猶豫,直接朝當鋪裡走去。

  櫃檯上的人懶洋洋地看著她,顯然沒當她是個數。陸貞從懷裡掏出玉珮遞了過去,裝著見過世面的口氣,「俺家大人等錢急用,這玩意兒,你給俺五兩黃金吧。」

  那夥計本來斜著眼睛,只是隨手接過,看了幾眼後,卻不禁睜大了眼睛,來回看來看去,最後一句話都沒說就走進後堂去找了掌櫃。兩個人在裡面細細密密地也不知道在討論什麼。陸貞有點焦急,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門外溜去,萬一他們認出來了自己,只有及時跑路了。

  她正往門口挪動著,掌櫃的已經一臉嚴肅地走了出來,看著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小哥,您想當五兩黃金?」

  眼見現在自己想走也走不了了,陸貞只有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咋了?這是上好的和田玉,俺家主人要不是等著急用,哪能只當五兩!你不收算了,俺去找別家!」

  沒想到掌櫃裡露出一臉的惶恐,連連施禮,連頭都不敢抬了,「哪裡,哪裡,小人不敢!只是這玉珮太過貴重……」

  他低著頭連連喚著夥計,「還愣著幹什麼,趕快拿上來!」這夥計倒是個十分有眼力見兒的人,立刻用托盤端出一小錠黃金來。

  掌櫃的這才抬起頭來對陸貞說:「小哥,我們鋪子店小人微,收不起這麼大來頭的寶物。貴府大人要是有急用,請先拿這幾兩黃金應應急。」

  陸貞反應極快,雖然滿心的疑惑,立刻做出了傲慢的神情,「哼,你倒是個有眼色的!」她拿起黃金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當鋪,轉眼就走進了一旁的小巷裡。過了片刻,她又偷偷地溜回到了當鋪門外,只是小心翼翼地掀開了擋在門口的棉布簾子的一角,只見掌櫃癱坐在了外面的椅子上,不停地擦著額頭上滾滾而落的汗,「還好我腦筋轉得快!那塊玉珮是長公主府上的!好在我以前也見過一塊差不多的,要不然,得罪了貴人可就完了!」

  那夥計識趣地問了一句:「一塊玉珮就那麼厲害?」

  掌櫃的狠狠瞪了他一眼,小聲地說:「你知道個啥?這可是長公主的信物!長公主是誰?宮裡面除了皇上太后和太子,就數她最大!拿著那個寶貝,別說隨便找幾兩黃金,就是進了內宮,照樣也能橫衝直撞!」

  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陸貞回想起高展曾經和自己說過的話——

  「我爹,是朝裡的一個大官……」

  她放下了棉布簾子,慢慢往街道上走去。沒幾步,她又看見了自己的那張海捕文書。不知不覺間,那塊玉珮被她牢牢地抓在了手中,掌櫃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邊迴盪——

  「拿著那個寶貝,別說隨便找幾兩黃金,就是進了內宮,照樣也能橫衝直撞!」

  她下定了決心,「不管了,就算是死,我也要賭這一把了!」既然大難不死,那麼何不搏上一搏?輸了,橫豎就是個死,但要是贏了,只要自己還活著,爹的血海深仇,總有希望去報了。人生在世,回不了頭,那就照直往前走,總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