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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庭院四面植以草木,稀疏挺拔,有初春嫩芽暗香浮動,別見清幽,庭院正中石几上只置著一盅酒,兩枚酒杯。

  安慶緒原本背向而立,聽見身後聲響,緩緩回過身。

  他面容清朗,神色微顯冷峻,沒有半分醉酒顛狂之貌,與這庭院的靜朗,十分合契。

  沈珍珠與他四目相對,一時竟有些恍惚,彷彿瞬間時光逆轉,眼前的安慶緒,回復成數年前她所熟悉的安慶緒。

  "過來,你看這一輪明月--"安慶緒向她招手,嘴角彷彿帶著一點笑,從前的他,就算笑也是隱諱不張揚的,實在高興了,就在嘴角掛一絲笑意,就像現在。

  沈珍珠走過去。

  安慶緒指的是院中一口井。一輪月華正映入井中,不偏不倚,光華催動心弦,有如琉璃萬頃堆砌其中,炫人耀目,叫人欲窺又不敢窺,想捨卻不敢捨,鏡花水月,人間萬象,似幻如真,莫不如此。

  安慶緒道:"這可像吳興你閨房外那口井?(注)我從未見過那麼美的月華,那年你第一次指給我看,就好像今天這樣,月光璀璨,好似在仙境。"歎一口氣,"只可惜,這樣的明月夜,自我離開吳興就再沒有見到。沒想到今天居然重臨此境……"

  他神情蕭索,好似那年他得知慕容林致要嫁給李倓,在長安郊外,那一份不甘與失落。

  誰知事易時移,每個人都沿著自己命運之輪翻湧起伏,誰能擁這份勇氣,在風起浪湧時,嘎然止步?

  明知不可能,沈珍珠依然還是輕輕開口說道:"安二哥,你止步收手吧!這明月其實在何處看都是相似,這麼多年你只是從來沒有仔細看過而已。你身負絕世武藝,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你永遠會敗人興頭。"安慶緒沒有動怒,說話口吻像極了當年在長安郊外。

  那時他因林致之事橫衝過街,將沈珍珠帶上馬奔至長安城遠郊。沈珍珠說:"你也瘋夠了!"

  他說:"你總是這樣,敗人興頭。"

  "你這叫什麼興頭?滿大街橫衝直撞,不管別人死活,也叫興頭?"沈珍珠這樣斥責。

  當年之景,此際同時湧上兩人心頭,彼此都不禁一驚。

  怎樣開始,就怎樣結束,人生莫非有一條線冥冥牽引?

  安慶緒搖頭道:"我不能收手。珍珠,你說,我現在還有什麼?就算我不做安慶緒了,我還能有什麼?除了我這把劍,我還有什麼?你永遠不可能移情於我,那我,也只能在死前縱容自己一回,我要佔據這鄴城,佔據這大燕皇帝之位,有一天是一天,有一時的快樂就是一時的快樂!"他抬頭看著沈珍珠,有些淒厲的笑:"我生前身後,必定要背負無盡罵名,無人理解,也無人為我辯說一二!那就這樣吧--"

  他邊笑邊扶著石几坐下,示意沈珍珠也坐,揮指夜空道:"這樣的夜晚實屬難得,我們就不說那些掃興的,不如從咱們相識開始說起,好好的談一晚上的話。"

  正說到這裡,忽然有內侍尖著嗓子在庭院外大聲稟道:"皇上,不好了,劉妃與魯妃在宮中打起來了!"劉氏和魯氏都是安慶緒在"繼位"後納的妃子,兩人素來不和爭風吃醋。安慶緒皺起眉頭,冷冷道:"那就讓她們打!"

  "可是,可是,再打下去,奴婢怕會出人命啊!"

  "出人命正好,朕還正嫌她們煩。"安慶緒仍舊無動於衷。

  "她們大打出手,若衝撞太后的神位--"

  這內侍所指的太后,自然是安慶緒生母盧氏,安慶緒繼帝位後一直供奉生母靈位於內殿中,一聽這話,安慶緒這才起身,對沈珍珠道:"你等我一會兒。"匆匆走出庭院。

  院中只留下沈珍珠一人。

  沈珍珠手輕輕觸著腰間的碧玉小瓶。

  她猶豫著。

  面前有一盅酒,現在這偌大庭院中除了她,再無別人。

  這是下毒的最佳時機。

  十餘年來安慶緒雖然做過數不盡的惡事,對於她,似乎從未有虧欠。

  然而他們掀起這漫天烽火,令得生民塗炭,遍地哀鴻。

  這一刻,也許萬千大唐百姓的性命都握在她手中。

  她可以提前終結所有。

  她啟開酒盅,取出那盛裝劇毒鶴頂紅的小瓶,掀蓋,往酒裡倒下去--

  忽然,手腕一緊,被牢牢攥住,手中碧玉小瓶同時被劈空奪走。

  註:此井現仍在浙江湖州沈珍珠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