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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宮女道:"王妃侍候殿下一夜,正在側房歇息。"

  李俶昨夜雖處昏迷中,仍有幾分朦朧意識,她面容焦灼,纖長細指撫過自己額角,一點點的拭汗,帳中仍余留她氤氳香氣。在無盡疲憊中生出融融暖意,道:"不必打擾她,讓她好生歇息。"那宮女答應著招呼傳藥、上膳。李俶口中無味,用一點稀粥後,身子仍然招架不住,復又倒頭睡去。

  高熱後本宜臥床休息,太醫在處方中又加入了促進睡眠之藥物,這一覺沉沉睡到第二日天色大亮,醒來時身輕體快,一邊由宮女侍候穿靴一邊四顧道:"王妃在哪裡?"

  那宮女偷覷他,他問話雖然隨意,形容固然憔悴,然凌厲氣度倒比以前強了三分,不禁開始支吾:"王妃--尚未起身。"

  李俶斂眉,沈珍珠行事一向嚴謹有序,從沒有這般時辰還沒有起身的先例。思想中聽到外面腳步聲雜亂,沉聲喝問:"哪些人在外頭?"鞋襪穿好,隨意披件外袍,"晃當"打開房門。

  室外已站了一片子人,想沒料到李俶突然出來,一時間跪的跪,站的站,一個個大氣不敢出。李俶疑惑的望過去,宮女、內侍,或捧盅,或端藥,或垂手,既有自己身旁服侍的,也有幾名面熟,驀的省起是御前侍候之人,聽得"吭喀"的清嗓聲,一名從七品服飾的太醫由側房出來 。

  李俶冷汗涔出,一個箭步上去,伸手撫開側房的門,那外袍被門夾拉 ,悄然委地,卻是渾不在意,只往內走。沈珍珠細弱的咳嗽之聲隱隱傳來,近身的宮女迎上李俶,見他的神情,不敢說話,手忙腳亂的為他掀簾,由他入內室。

  沈珍珠半倚著床,方從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漸漸平息,闔目養神。一名宮女持著手巾,為她拭額頭細密汗珠,見李俶進來,正要施禮,李俶卻劈手拿過手巾,揚眉示意她退下。

  凝視沈珍珠片刻,愈發瘦弱蒼白了,額頭虛汗不止,頃刻綿綿密密層層疊疊,遂拿手巾點點沾拭。卻聽沈珍珠"嗯咦"一聲,側過面去,蹙眉咳嗽,開初一兩聲壓抑低沉,誰知竟一發而不可止,挖心掏肺般又咳又喘,單薄的肩抖動得厲害,李俶挽住她半邊身子,不住為她撫背順氣。

  半晌,她撫胸稍定,似是無奈的望李俶一眼,半喘著氣微聲道:"看,我真是不中用--"

  李俶伸指按於她唇上,搖頭道:"不許再說話。你總是性子執拗,……竟然還瞞著我。我身子好了,不用擔心。"她淡淡寬慰,笑著點頭,由他扶著躺下,微微閉住眼,眼瞼泛出縷縷淡青色。沈珍珠咳嗽不止一天一夜,原本因李俶而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不多時側頭睡著。在睡夢中,仍不時咳嗽。

  李俶待沈珍珠睡熟,更衣傳太醫問話。

  沈珍珠纏綿病榻月餘,方漸漸好轉。

  李俶形同往常,整日裡於元帥府署理軍務,或到亥時後歸來,甚或徹夜不返。就算晚間不能回來,也必會遣人問候沈珍珠病情。

  在若干靜謐寧和的夜晚,待李俶在疲倦中沉沉睡熟,沈珍珠總會於半夜驀然醒來,籍著溫潤月色,端疑他那張俊逸清泠的面龐。彷彿與從前是並無二致的,但總該有什麼不同罷,他背負著那麼多,何時開始,就是在她面前,也不說不透、不露端倪?一路隨他而來的人,崔光遠身任御史大夫,遠在西北與數倍於已的叛軍交戰;陳周負傷隱匿,暫不能復用;刑部形同虛設,風生衣在刑部等同閒職;李倓身死……或許,他從未像現在這般孤獨過。然而,他是李俶,這平靜的背後,總有許多,是她無法想像的……

  臥病其間的某日,葉護請得肅宗諭旨,進宮探望沈珍珠。沈珍珠半臥於床,令宮女掀起帳帷,與葉護相見。

  葉護著回紇常服,領袖皆是寬闊而花樣繁複的織金錦花邊,顯得尊貴華麗無比,眉眼中隱去幾分犀利,行動中多出幾分穩重,更顯出與年齡不稱的練達成熟。

  沈珍珠實覺與葉護極為疏離,昔年一點名份,教她進退兩難,絮絮叨叨問過他幾年來經歷,沈珍珠終於開口道:"還否記得陛下前月所語?在大唐可有稱心的女子?"

  葉護並不紅臉,嘴角挾著一縷凌然眾物的冷笑,稍縱即逝,溫聲答道:"大唐女子雖然千嬌百嫣,可惜,都不是我所喜歡的。"

  沈珍珠有些驚詫,謔笑道:"我卻聽聞你與安鹹郡主甚是相投,陛下有意賜婚了。"安鹹郡主是肅宗第七女,系肅宗為太子時侍妾周氏所生,年紀尚不足十四歲。

  葉護微怔,一笑置之,道:"我對義母講實話--安鹹性如小孩兒,我回紇男子看重的女人,都是能助男子撐起半片天地的,我總不能討個小孩兒回帳養著吧。我現在只是礙於父汗之命,屈意陪著那小郡主玩樂而已。"

  "父汗之命?"沈珍珠默念此言,不明默延啜此舉是何用意。

  "父汗一直關切義母病情,"葉護見宮女出內室端藥,面上有絲狡黠,低聲道,"在廣平王殿下徹夜不歸時,曾數次潛入宮中探視義母,義母可知?"見沈珍珠驚得幾近失神,又肅正容顏:"不過父汗因離回紇時日太久,昨日已啟程回轉哈刺巴刺合孫,軍務暫交由我處置。"

  就這樣走了?沈珍珠蹙眉,雖說理由充分,但默延啜此行來中原,這般無功而返?葉護端坐面前,神情篤定自若,一絲兒也沒有少年將軍獨處他國的怯弱,甚且帶著幾分悠閒,彷彿有所倚靠。 以默延啜所言,葉護也是第一回領兵出征,默延啜當真放心放手,葉護真能這樣無所恃?心中一凜,莫非--默延啜並沒有離開?籍以離開之名,既讓他處於暗處,避免孤身身處大唐的危險,也讓唐室放鬆警惕?

  默延啜到底在做何盤算?回紇固然勢強,但以其之力,目前確實難以吞下整個中原。沈珍珠頭有焦痛--這天底下男人,整日裡盤算來盤算去,營營利利,總沒有停止的一日。有些爭鬥遲早要發生,雖不是迫在眉睫。心底分明有了倦意,卻仍要陪他們周旋下去。

  葉護眸中閃閃發亮,說道:"義母在想什麼?是否擔心我回紇鐵騎不能擔當助大唐收復兩京之任?還是有話要囑咐我?義母之命,我決計聽從。"

  沈珍珠望向面前少年,倒生了恥辱的愧疚,臉上發燙,終於啟口道:"你認我為母,也算得半個大唐之人。可否答應我,永不與大唐為敵?"

  葉護碧深眸子裡的亮光漸漸熄滅,微挑的嘴角揚起嘲笑,"今日義母噓寒問暖,原來就為這最後一句話。"沈珍珠並不後悔,但也無言以對,自己行徑固然卑鄙,然為國為家,她所能做到的,也不過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