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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他一邊想一邊跑,腦筋轉瘋了似的,一瞬間同時想起無數的事。半路上有人對他說話,他一點也沒聽見——豈止是沒聽見,他那靈魂像是與世隔絕了似的,自顧自地只是想,根本連人都沒有看見。

  龍相忙龍相的,露生沒閒著,也有工作可做,並且還是艱巨的工作。

  沒人支使他,他自己過來挽起袖子,給龍鎮守使擦了身。為什麼要給龍鎮守使擦身?他起初對自己說,這是為了做出一點小小的報答——這麼些年了,吃龍家的喝龍家的,龍相吃什麼,自己吃什麼;龍相穿什麼,自己穿什麼。龍鎮守使這麼養活著自己,不求回報,就只是養。

  可是在潮濕惡臭的空氣中擦拭了片刻之後,露生看著龍鎮守使那具骷髏一樣的屍體,心中卻又生出了別樣的感情。

  其實不是要報答,他這麼幹,只不過是物傷其類,不是他的類,是龍相的類。他真怕將來有那麼一天,龍相也會這樣冷冰冰地躺在陰暗屋子裡,皮膚鐵青、面容猙獰,頭髮這樣長,指甲那樣長。死前是瘋瘋癲癲地苟延殘喘,死時是在天昏地暗的夢中,沒有一點溫暖,沒有一點光明。

  他不知道到了那個時候,自己還能否陪在他的身邊。或者,如果沒有自己的話,會不會有一個像自己的人,對他存有幾分善念,願意當他還是個活人,把他收拾得潔淨整齊,讓他長眠得舒適安穩。

  不知道,真是不知道,所以他此刻很細緻地裝扮著龍鎮守使,不怕髒不怕累。彷彿他才是龍相真正的父親,父母行善,不是要給自己修福,是為給兒女積德。若有福報,那就讓它全報在兒女身上,就讓它全報在龍相身上。

  費了很大的力氣,露生在一名男僕的幫助下,把龍鎮守使打扮好了。

  龍鎮守使是長袍馬褂的打扮,另有一套海藍色的上將禮服,疊好了擺在他的身邊。再往後該怎麼辦,露生就完全不知道了。

  而徐參謀長哭過了勁,進門之後問露生:「少爺呢?」

  露生搖了搖頭,願意立刻去為徐參謀長把龍相找過來,然而徐參謀長擺了擺手,卻是沒讓他去。

  徐參謀長說:「我看你說的話,少爺倒是還肯聽幾句,那麼現在你就留在這裡,少爺若是來了,你告訴他不要輕舉妄動。我現在立刻出去探探風聲,孝帥的後事,也都包在我的身上。」

  露生點了點頭,心中有些疑惑,不明白這徐參謀長到底算是哪一派的人物——他對龍相誠然是很親切慈愛的,可也正是因此,露生總感覺他是別有所圖。

  因為龍相這種貨色,正常人對他應該是避之唯恐不及,怎麼可能會對他「親切」和「慈愛」?

  第八章:少年當家人

  龍鎮守使的後事,轟轟烈烈地操辦起來了。

  露生幫不上忙,只能是袖手旁觀。眼睛看著,胸中翻騰,因為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與妹妹。原來後事是要這樣悲哀隆重的,是要把悲劇辦成天字第一號盛典的,是要赫赫揚揚震動天下的。龍鎮守使躺在金絲楠的大棺材裡,靜靜地、安詳地,死了,比活著的時候更體面、更尊榮。

  可是自己的父親和妹妹呢?

  露生只知道是乾爹給他們收了屍,而且不是乾爹親手做的。乾爹當時正在帶著自己往北京城外逃,他是托了親信朋友,冒險領了白大帥的屍首。白大帥的舊部們,一個都沒有出現,不知道是因為太怕滿樹才,還是純粹只是無情無義。埋哪兒了,露生不是很清楚;怎麼埋的,也不知道。當初十二歲的他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孩子,他只懂得什麼叫作死。而死後應該怎麼辦?他不但不知道,甚至想都沒有想。

  活到現在二十歲了,他第一次見識了真正的葬禮——原來一個人連死都可以死得這樣輝煌。整座縣城都為鎮守使披麻戴孝,天還沒有冷,可是觸目唯有黑白兩色。因為鎮守使的死亡,天地提前入了冬。

  露生看在眼裡,心內五味陳雜。也不是嫉妒,也不是憤慨,是一叢微弱的小火苗燒灼著他,讓他隱隱地燥熱,隱隱地疼痛。思緒從父親與妹妹身上掠過,父親和妹妹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但另有三個字無比清晰,一直印在他的眼中心上。

  滿樹才!

  全是因為滿樹才!全要怪罪滿樹才!露生這些年早被龍相磨得沒了脾氣,縱有了脾氣,也是喜怒不形於色。唯獨滿樹才——無需出面,只要亮出這三個字來,他便會氣血翻湧、咬牙切齒、磨刀霍霍,想殺人!

  所以,他極力地把這三個字往下壓,壓到最深處。有賬不怕算,人死賬不爛。

  龍宅漸漸地亂了,不是自家內亂,是前來弔唁的賓朋越來越多,魚龍混雜,難免要亂。有龍家的親戚登上門來——是成群結隊的一大幫親戚——先是哭哭啼啼地惋惜龍大哥英年早逝,隨即涕淚一收,開始和龍相算起了龍家產業。龍相活到這麼大,第一次知道自家還有親戚,及至得知了他們的來意,他把孝袍子孝帶子往下一扯,直接就翻了臉,要讓人把親戚們全攆出去。可親戚們乃是有備而來,並非完全不佔理:首先,龍相只有十八歲,往小裡算一算,還是個大孩子。龍鎮守使苦心經營了一生的財產,能就這樣全交給個毛孩子?其次,龍相沒娘。龍鎮守使若是有個知書達理的正房太太,那麼寡婦領著兒子過活,天經地義,只要龍太太不改嫁,親戚們就沒有插手的餘地。可龍家並沒有這麼個太太,而且龍相自身的來歷,也是一個謎團。當年也沒聽說龍鎮守使討了哪個姑娘做偏房,可是忽然就聲稱自己得了個兒子,並且把這兒子養得遮遮掩掩,等閒不讓外人覷見。那麼,這個兒子,到底是不是鎮守使的親兒子?你有本事哄鎮守使一個人,你可沒本事哄全天下!龍家親族這許多人都是心明眼亮的,容不得你這來歷不明的崽子耍花招!

  這番話吵嚷到一半時,露生聞訊趕了過來。耳聽他們越說越激烈,眼看著就要提及龍相的身世,便嚇得出了冷汗,預備著隨時衝入人群大鬧一場,不許他們把話說完。可是接著往下又聽了片刻,他漸漸放了心。合著陳媽那一日當真是向自己講述了個大秘密,而這個秘密不但不為外人知,內人顯然也是沒幾個知道的——永遠不知道才好,否則一旦真相大白,龍相將來可就沒法做人了。

  既然親戚們只是亂吵,露生便把心放回了肚子裡,但是見了面前這些咄咄逼人的陌生面孔,也有些憤怒。一手攥著龍相的腕子,他怕龍相一時氣急了,會像對待自己和丫丫那樣衝進人群連抓帶咬。

  然而,出乎他意料,龍相沉著一張小白臉,並沒有發作雷霆之怒。抬起右手一勾食指,他勾來了身後一名彪形大漢。大漢是個小軍官的打扮,走到龍相身旁一彎腰,恭而敬之地開了口,「少爺。」

  龍相向前輕輕一揮手,「叫人,把他們全給我攆出去,一直攆出城。不聽話,就給我打;打了還不聽,那就直接殺。去吧。」

  大漢答應一聲,隨即直起腰做了個向後轉,順著後門溜了出去。露生回頭望著大漢的背影,想起來自己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給龍相招了許久的兵,因為沒存著正經招兵的心,所以招得格外挑剔。天長日久,竟給龍相湊出了一隊很威武的人馬。那隊人馬如今能有兩個營的數目,算是龍相的親軍。他本以為龍相是想帶兵想紅眼了,所以自己封了自己做長官,發號施令過過癮。哪知道這幾天龍相竟把那兩個營拉出來,讓他們分佈在了家宅內外。而這些大小伙子一個個荷槍實彈、膀大腰圓,狼狗似的豎著耳朵待命,竟是十分伶俐可靠。

  彷彿也就是在半分鐘內,大漢回來了。這回進門,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橫眉怒目晃著走,用寬肩膀和粗胳膊把龍家親戚們往外擠往外推。他動了手,跟在他身後的士兵們也動了手。房內立刻起了哭爹喊娘的聲浪,露生看看人群,再看看龍相,結果發現龍相一派平靜,只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挺好。」露生微笑了一下,「我真怕你對那幫人動氣。你那狗脾氣——唉,不錯,今天控制得真是挺好。」

  龍相橫了他一眼,不屑一顧地反問:「我對他們動什麼氣?我都不認識他們!」

  露生又是一笑,因為看龍相此刻一點瘋意也沒有,非常理智,非常令人放心,「對不認識的人,都這麼寬容;對我和丫丫,怎麼就像瘋狗似的?」

  龍相轉向前方,微微一揚下巴,端顏正色,氣派儼然,「就瘋!」

  露生心裡一鬆快,這才想起了自己的來意,「丫丫等咱們吃午飯呢。她今天做了一盤什麼小炒肉,新學的手藝,做得一點兒也不好,你對付著吃吧!實在不愛吃,還有一盤炒豌豆苗和鹹鴨蛋,不至於沒有菜。」

  親戚們這時已經全部被士兵們驅逐出去了。龍相對留守在近處的大漢囑咐了幾句話,然後拔腿向外走去,「露生,你可真饞,就知道吃。」

  「我是怕你挑三揀四,吃不飽又要罵丫丫。」

  龍相一回頭,用漆黑的眼珠盯住了露生,「我罵她怎麼了?你心疼?」

  露生,像運籃球一樣,抬手抓住他的天靈蓋向前一轉,「我當然心疼。」

  龍相順著力道轉向了前方,可是嘴還不閒著,「她是我家的人,用不著你管!」

  「那你用不用我管?」

  「管我行,管她不行!」

  露生效仿他方纔的語氣,言簡意賅地答道:「就管!」

  丫丫不是聰明姑娘,小時候學習讀書寫字,她學得就慢;後來跟著老媽媽們學習針線女紅,依然是全憑著下苦工多磨煉才有進步。如今她第一次做新菜,一如既往,成績依然是不大妙。龍相一邊吃,一邊罵:「就是笨!活活笨死!我用腳丫子做,也做不出這個怪味道來!」

  丫丫站在一旁,自己掐著手指頭喃喃地算鹽放多少醋放多少,自顧自地做檢討,兩隻耳朵帶有過濾的功能,自動就把龍相的聲音屏蔽在了外面。露生剝了個鹹蛋扔進龍相的碗裡,說道:「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這時丫丫忽然回了神,見龍相和露生的飯碗都是半空了,便不聲不響地伸手拿過飯碗,滿滿地給他倆各盛了一碗白米飯。龍相低頭大嚼,一時間騰不出嘴來說話。他們正吃得歡,房門卻是被人敲響了。

  來者奉了徐參謀長的命令,來找龍少爺到前頭說話。龍相放下碗就要跟人走,走到門口卻又停住了,轉身邁步掀簾子進了臥室。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又回了來,而露生見他腰間支出了個小小的稜角,便知道他方才是進屋取手槍去了——近來龍相有點神經質,總懷疑會有人害他,連徐參謀長也是嫌疑人之一。

  龍相一走,丫丫給自己盛了一碗飯,坐到桌邊也開始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她忽然說道:「好久沒有出過門了。」

  露生答道:「等明天出了殯,我帶你上街逛逛。」

  「那我順路買點兒花線回來。」

  「好。」

  丫丫又想起了新問題,「帶少爺嗎?」

  「他愛去就去,不去更好。」

  丫丫笑了,「回來給他帶一包白糖糕,他忙著吃,就沒工夫生氣了。」

  露生聽了丫丫這個戰術,忍不住也想笑。窗外是陰天,窗內便很暗,可是露生並不感覺淒清,因為丫丫有張豐滿紅潤的小蘋果臉,容光煥發,總有笑意。

  有時候,他一個人坐在窗前翻書,隔著一道簾子,丫丫坐在外間做針線活。那時候他不念仇恨,不想前途,什麼都不管了,單是靜,單是坐。然而絲毫不寂寞,因為在一簾之外,有少女的針線穿過綢緞、棉布,拉扯出極細微極輕的哧哧聲。那聲音因為帶著人氣,所以比風聲水聲更溫馨、更暖人。

  那個時候,他覺著真好,週遭的一切都好,真想總是這樣好,一直好到天荒地老。

  「哎。」他毫無預兆地又開了口,「時間過得真快。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你還是個小毛丫頭。」

  丫丫慢慢地抬眼望向了他,睫毛有點顫。

  露生繼續說道:「我現在還記得你那時候的模樣,可是再過幾十年,我怕我就要忘記了。」

  丫丫小聲答道:「忘不了的。我嬸嬸說,小時候的事情,記得最清楚,到老也忘不掉。」

  露生微笑說道:「應該弄個照相匣子,把咱們現在的模樣都拍下來。等到將來老了,拿出照片瞧瞧,多有意思。」

  丫丫低頭也笑了,「老了……咱們還能在一起看照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