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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露生也微微垂了頭,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希望能。」

  丫丫沉默了片刻,心裡還有話說,可是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什麼來。大哥哥不是胡說八道的人,對她尤其言出必行,吐口唾沫都是個釘子。她想自己或許不必再拿話試探、敲打他了,說得太透徹了,反倒要不好意思。只要自己知道他的心意,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就夠了。

  思及至此,她悄悄地又溜了露生一眼,一眼過後,心花怒放,心滿意足。

  天黑之時,龍相平安地回來了,腰間的手槍並沒有動。露生想要向他問幾句話,可他一直坐著出神,並不肯回答。露生追問得緊了,他照例把臉一變,開始嫌露生煩。

  露生看出他這是在想心事,並且是極其複雜的心事。簡單的事情,用不著他這樣動腦。而他連晚飯都不吃,想完便睡。

  睡到天還沒亮的時候,他和龍宅上下人等一起起床,因為大出殯的日子到了。

  露生沒有去,被龍相留下來「主內」。在宅子裡閒溜躂了一天,傍晚時分,龍家諸人滿面塵灰地回了來,露生等了又等,卻是不見龍相。

  龍相這天晚上沒回來,住在了軍營裡,第二天還是沒露面。直到第三天凌晨,他像個鬼似的,忽然出現在了露生床前。

  露生當時正睡得香,朦朧中感覺面前有人,他睜開眼睛對著龍相看了又看,面無表情,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直到龍相把一隻涼手貼上了他的頸窩。

  他驚叫了一聲,同時徹底醒了過來。一掀棉被坐起身,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該不該惱,「你回來了?」

  屋子裡沒開燈,窗外也沒星星月亮,唯一的光源是院門上方的一盞小電燈。露生看著龍相,看他唇紅齒白臉青,像個心情愉快的鬼。而龍相一屁股坐在床邊,開口說道:「我要出去打仗了。」

  露生聽了這話,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不由得向前一伸腦袋,「什麼?」

  龍相對著他一撇下嘴唇,做了個頑劣的鬼臉,「自打我爹死了,下面那幫人就無法無天了,老徐和我無論說什麼,他們全都只當是放屁。對待這些見風使舵的貨,我不揍他,還留著他?」

  露生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你拿什麼去揍?就縣城裡這些兵?以寡敵眾,你是要找死吧?況且誰說你是應該子承父業的?你真把自己當太子啦?」

  龍相一瞪眼睛,「我當然得子承父業,不但子承父業,我往後還得開疆闢土呢!我是一般人嗎?」然後他對著露生一低頭,「你看我這倆龍角——」

  露生兜頭抽了他一巴掌,「我看個屁!誰知道你這倆疙瘩是個什麼,別人說你是龍,你就真當了自己是龍?那個徐參謀長不老不小的,憑什麼這麼抬舉你?他能沒他的目的?我看他就是想學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事兒要是成了,他佔便宜;要是不成,我就不信他不扔了你自己跑!到時候你結了一地仇人,可怎麼辦?」

  龍相不以為然地一晃腦袋,「我不管他是什麼目的,反正我有我的目的。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露生飛快地想了一瞬,隨即說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龍相一搖頭,「不帶。」

  露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帶不行,萬一你在外面——」

  話沒說完,他已經被龍相不耐煩地甩了開,「說不帶就不帶。看你這熊樣兒,嘴又碎,膽又小,要是聽你的啊,我這輩子就什麼都別幹了,關起門來在家養著最安全!」

  說完這話,他起身要走。露生慌忙赤腳跳下了床,一大步攔在了他的面前,「你帶多少人去?有老人跟著你嗎?去哪裡?敵人有多少人?」

  龍相向前邁了一步,和他近得幾乎胸膛相貼。仰起臉鼓起腮幫子,他噗地噴了露生一臉唾沫。

  然後趁著露生低頭抬手抹臉的時候,他很輕靈地一側身,從露生身旁溜了出去。等到露生追出門時,他早已經跑了個無影無蹤。

  露生感覺龍相這是在異想天開,並且捎帶著痛恨了龍家全體的人,除了丫丫。龍相腦袋上那兩個花生米似的疙瘩,怎麼看怎麼和龍角沒有關係——和其它任何動物的角也沒關係。尤其是得知了龍相的來歷之後,他越發懷疑龍相根本就是在胎裡沒長好。

  沒長好,頭上多了兩個疙瘩,本不是太稀奇的事情,橫豎頭髮一蓋,也看不出來。可龍家這幫人不知道是不是拍馬屁拍瘋了,竟然眾口一詞地非說他是真龍轉世。天天說月月說,一說說了十八年,說得他白露生心思都有點活動,幾乎真要生出迷信的思想。露生認為自己目前應該算是龍宅內最有學問的人了,自己都要被迷惑,何況那本來就先天不足的龍相?如果沒人說他是龍,沒人隔三差五地預言他要做皇帝,他必定不會這麼野心勃勃地做春秋大夢。不做大夢,那麼關上房門過過消停日子,不受刺激,露生想他興許還能安安生生地多活幾年。

  現在可好,外面天還沒有亮,他鬼似的回來了又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帶著那幾百親軍上戰場去了——話說回來,戰場究竟在哪裡?沒個准地方,讓他可到哪裡找人去?

  露生越想越亂,亂得腦袋都脹大了一圈。手忙腳亂地穿了衣服,他推開房門往外跑,想以最快的速度去營裡,把龍相攔截住。天越來越涼了,早晚尤其冷得像冬天。露生呵著白氣往外跑,跑到一半又拐了彎,因為想到騎馬興許更快,如果那幾匹聽話的好馬此刻在家的話。

  他非常冷,出門出得太急了,連口水都沒喝。所以翻身上馬之後,他又感覺非常渴。他想這條龍太折磨人了,幸好自己和丫丫是兩個人,可以平均分擔他的折磨;如果自己沒來,或者沒有丫丫,那麼一個人是無論如何受不了他的。他不必存半點惡意,歡歡喜喜地就能逼死個把人。

  軍營坐落在縣城的東頭,是一片挺大的營房,外帶一片荒涼的操場。露生平日並不酷愛騎射,但是今天他顧不得馬的脾氣了,一路不住地揚鞭催馬。營門口的衛兵依稀認識他,遲疑著沒有阻攔。於是他策馬直衝進了營裡,一直疾馳到團部門口才翻身跳下了馬。

  喘著粗氣闖進房內,他就見房內黑洞洞的,根本連個活人都沒有。扭頭跑出去亂轉了幾圈,末了他扯住了一位過路的文書,「你瞧見少爺了嗎?」

  文書披著舊棉襖,拎著大暖壺,看樣子像是剛從被窩裡爬出來不久,「少爺?沒見著,俺剛醒,這不要往熱水房裡去嘛!臉還沒有洗呢。」

  露生急得又問:「那你們團長呢?團長還在嗎?」

  文書打了個大哈欠,「俺們團座啊?那不在,他——」

  說到這裡,文書忽然一板臉,睡眼中流露出了幾分警惕的光,「白少爺,俺們團座的行動,是軍事機密,俺不能說!」

  露生看了文書這個架勢,福至心靈,立刻省略了哀求的步驟,直接摸出了幾塊錢塞進了他的棉襖口袋裡。文書忸怩地躲閃,哼哼唉唉地表示不要,然而最終還是敗下陣來,含羞帶笑的,用蚊子嗡嗡一般的輕聲告訴露生:「俺們團座帶兵往遠處去了,八成是要開戰。」

  露生趁熱打鐵,立刻又問:「往哪兒去了?和誰開戰?」

  文書想了半天,末了答道:「和那誰他兒子。」

  「『那誰』是誰?」

  「就是就是——原來當過響馬的那個誰——三年前騎馬摔死了的那個——留下兩個姨太太都讓他兒子收了房的那個——哎呀這個名字就在嘴邊,怎麼說不出來了呢?」

  露生點了點頭,開始撤退,「好,多謝,我知道了。」

  露生說自己知道,其實是不知道。但是得知了這兩樣線索,他便打算立刻回家,去向龍家諸人打聽打聽。這位「那個誰」顯然也是一位傳奇人物,並且是龍鎮守使的部下,龍家的人不應該不認識他。

  然而打聽了一大圈之後,露生很驚訝地發現在龍鎮守使的老部下中,當過響馬的至少有三四位;死了之後把隊伍傳給兒子的,也有兩三位;至於兒子收了老子的姨太太等逸事,則是更不稀奇。畢竟那姨太太一個個年輕貌美、如花似玉,放在家裡干閒著,也有浪費之嫌。

  露生傻了眼,索性跑去了徐參謀長家中,要去看看這管事的正主有什麼意見,然而徐參謀長並不在家。徐家的管家招待了他,管家的嘴頗緊,連銀元鈔票也無法將他的雙唇撬開。彬彬有禮地給了露生一個軟釘子碰,管家春風一樣的,把露生硬吹走了。

  露生依然不死心,這一回他出了城,問城外田間的鄉民們有沒有看到軍隊過路。結果鄉民告訴他,這一帶近來天天過大兵。他再問那些軍隊走向何方,鄉民們立刻把東南西北全指了一遍。

  露生凌晨便出了門,可從鄉間回到城內龍宅的時候,天卻是都已經黑透了。

  他一無所獲地奔波了一天,肚裡無熱食,身上無厚衣,並且一直是個著急上火的狀態,自己覺著自己很虛,然而胸腹飽脹,又是毫無食慾。丫丫給他煮了一碗熱湯麵,他捧著大碗沒滋沒味地喝了幾口,然後抬頭對丫丫說道:「我不管了,他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丫丫思索著問道:「應該沒事吧?」

  露生放下大碗,低頭長吁了一口氣。他抬起頭,忽然對著丫丫一笑,「其實應該是沒事兒,是我神經太過敏感。他再怎麼糟糕,腦子還是聰明的,就算真遇了險,他也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丫丫本來也是懸著心的,可是聽露生說「沒事」,她像聽了佛語綸音似的,當即決定把心放回肚子裡,也相信龍相是沒事的。端起桌上的碗筷,她還想給露生鋪床展被,再灌個滾熱的湯婆子暖被窩,可是黃媽在院子裡吆喝了她,讓她早點回屋睡覺。

  不是小孩子了,孤男寡女的,天黑了還不分開,總湊在一間屋子裡嘁嘁喳喳,成何體統?黃媽的眼睛是明亮的,憑著直覺,她要防患於未然。

  丫丫嘟著嘴,不甚情願地答應一聲,低著頭慢吞吞地走了。她一走,屋子裡立刻成了個清鍋冷灶的光景,彷彿氣溫都低了好幾度。露生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心裡什麼都沒想,單是低落沮喪。什麼都幹不動了,只想抬腿上床,滾到床裡睡覺。

  一夜過後,陽光明媚。露生睜了眼睛往窗外看,看到了一格子碧藍碧藍的天空。

  秋高氣爽,天下太平,龍相杳無音信,徐參謀長也依然無影無蹤。家裡忽然什麼事都沒有了,連活計都沒有了。龍家上下全都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沒有哪一位特別關心龍相的去向,包括黃媽——黃媽是真把龍相當成真龍天子看待的,自從龍相成了年,按照道理來講,不會被天上的神仙收回去了,她就活得放心大膽了,並且暗暗地給龍相定了壽數——至少也得活得像乾隆爺那麼長。

  黃媽不擔心,旁人比黃媽更無知,當然也不擔心。露生受了這氣氛的感染,漸漸地也鬆懈了下來。

  沒事的時候,他在龍相的屋子裡轉轉,捎帶手給他收拾收拾屋子。龍相的房間裡存著不少嶄新的破爛——嶄新,是說這些東西的年紀都不大,有幾樣甚至還沒滿月,比如一台美國造的留聲機;破爛,則是說這些東西經過了龍相的粗手重腳之後,無一例外,全都瀕臨報廢的邊緣。

  露生看那台留聲機伸著花一樣的黃銅大喇叭,著實是挺可愛的,便對照著說明書,想要修理修理它。丫丫很熱心地跑過來給他打下手,兩人忙活了大半天,最後落得滿手滿臉機油,相對無言,只一起歎一口氣。而留聲機仰著大臉似的黃銅喇叭,依舊是死活不出聲。

  露生不甘心,總覺著自己對待一切都有辦法,沒理由奈何不了一架機器。丫丫不幹了,站起身說道:「我去廚房給你端晚飯吧。」

  露生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

  而丫丫離去不久,露生忽聽外間房門一響,便大聲說道:「我再忙一會兒,你先吃吧。」

  然而回答他的是個男人的粗喉嚨,「報告,屋裡人是白少爺嗎?」

  露生一愣,起身走去掀開了門簾子。只見外間屋門旁站了個軍裝大漢,這大漢看著很眼熟,像是龍相身邊的人。

  一顆心驟然向上一提,露生用骯髒的手抓住了水粉緞子的厚門簾,「你是……」

  大漢敬了個軍禮,粗聲大氣地答道:「卑職姓李,大號叫李尚武,這名字還是您當初給我起的呢!」

  「我?」

  「卑職本來名叫李二獾,白少爺說我這名字不體面,就改成了李尚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