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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帶著幾名常陪著龍相遛馬的衛兵,露生在鬧市口坐住了。因為感覺龍相的這場招兵整個就是一場鬧劇,所以他不肯太讓這位弟弟如願。俗話說得好,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但凡是有飯吃,不會有誰家的大小伙子主動往軍隊裡投。而露生對於新兵的要求又是格外嚴格,太矮小的太瘦弱的,還有那一看就帶著病的,全被他斬釘截鐵地淘汰了。所以露生一坐大半天,末了卻只招來了不到十名新兵。一根鉛筆在他指尖飛轉盤旋,鉛筆長,他的手指也長,垂下眼簾盯著鉛筆與手指,他看了個眼花繚亂。同時心裡茫茫然的,因為感覺天地之間沒有自己的位置,自己在外面熱得死去活來,一坐一天,也全是為了龍相。

  正當此時,他忽然一抬眼皮,發現丫丫來了。

  丫丫挎著個小籃子跑過來,褲腳飄飄,越發顯得腰身伶俐。她如今偶爾會顯出一點大姑娘的影子了,然而舉動還是小丫頭式的。說跑就跑,並且速度還挺快,是撒丫子跑。轉眼間到了露生面前,她喘著說話:「大哥哥,你怎麼還不回家呀?」

  露生伸手接了她的籃子,一邊低頭查看籃中內容,一邊答道:「我再等等,反正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這街上還挺熱鬧,坐在這裡比坐在家裡強——龍相在家嗎?」

  丫丫靠著桌子站住了,彷彿是挺高興,「在家,剛回來。」

  露生從籃子裡掏出一隻洗淨了的大梨,卡嚓咬了一大口,「那我更不能回去了。他要是在家,家裡還不如街上清靜。」

  丫丫將一根食指送到口中——在進嘴之前懸崖勒馬,只摁了摁自己的下嘴唇。她小時候很喜歡吮手指頭,露生不許她吮,她記住了。但是在出神的時候,她的手指還是忍不住要往嘴邊湊。

  「那我也不回去。」她放下手,「我等天黑了,跟你一起走。」

  露生笑了,「他又欺負你了?」

  丫丫的臉蛋紅了一下,抿了薄嘴唇不言語。露生起身拉過一把木椅子,又一推她的小肩膀,「跟著我倒是行,可誰家大姑娘總在大街上坐著呢?」

  丫丫順勢坐在了椅子上,仰起臉很認真地反駁:「我不是大姑娘。」

  她自認為不是大姑娘,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會是大姑娘。快十四了,已經懂得很多人事了,一旦真長大了,她知道自己怕是就要嫁給龍相當姨太太了。

  對於這樣的命運,她本來是毫無意見的,是心甘情願全盤接受的。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忽然變得不那麼心甘、不那麼情願了。不為別的,只為她怕龍相。

  現在怕了,還有大哥哥救她;將來成了龍相的人,那個時候再怕了,誰管她?

  對於她來講,這個問題幾乎是無解的。無解的時候,她就偷眼去看露生。

  露生是她的靠山,是她的救命星。她是逆來順受慣了的,活到這麼大,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脾氣。她並不打算向露生討什麼主意,她只看他一眼就夠了。彷彿他只要坐在那裡,她就有後盾、有退路了。

  丫丫不想長大,可長不長大,由不得她。

  在露生招滿了三百新兵的時候,丫丫過了十四歲的生日。

  這是三百名很整齊威武的新兵,個子全是統一的高,簡直有點儀仗隊的意思。龍相自作主張地把他們編成了一個營,然後自己封了自己做營長。又找了幾位經驗豐富的教官過來,連訓練自己帶訓練新兵。白天他早早地就往營裡去,晚上回來了,在院子裡向露生和丫丫表演正步走。他走得相當漂亮,連龍鎮守使和徐參謀長都慕名前來欣賞。龍鎮守使在兒子面前照例是沒什麼底氣,嚶嚶嗡嗡地贊不響亮;徐參謀長卻是看得津津有味,看過之後,又走到龍相面前,很鄭重地將他端詳了又端詳。最後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徐參謀長頗為感慨地對著龍鎮守使點頭,「少爺真是——這個不服不行,真是——少爺自己招的那個營,在訓練方面也是好極了,所以所以,這個這個……」

  徐參謀長是個有水平的人,然而今天這番話卻說了個語無倫次。龍相不喜歡旁人摸自己那兩枚花生米大的龍角,當即不耐煩地晃了腦袋一躲。露生倒是聽出了徐參謀長的弦外之音——龍相,除去他的壞脾氣不談,在某些方面,的確是有出眾拔群的天賦。而且像有股子暗勁催著他似的,他越是長大,越是好鬥。龍宅的門戶已經關不住他了,他幾次三番地發牢騷,說自己想去打仗。打誰呢?不知道,反正就是想打仗。實在找不到具體的敵人,他就找碴打露生。有時候露生也忍不住懷疑,懷疑他真是個什麼邪物轉世——就算真是龍,也是條翻江倒海的邪龍。

  徐參謀長對龍相一直挺恭敬,像是冷眼旁觀了若干年,如今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往龍相身上押一注。及至他亂七八糟地誇出了「將門虎子」四個字時,龍相毫不掩飾地先是一瞪父親,隨即大黑眼珠向上一滾,翻了個淋漓盡致的白眼。

  露生看在眼裡,先不言語,等徐參謀長和龍鎮守使結伴走了,他才出聲勸道:「他畢竟是你爸爸,你不理他就算了,幹嗎還要給他臉色看?」

  龍相言簡意賅地答道:「煩他。」

  露生一皺眉毛,「他又不招惹你,你煩他幹什麼?」

  「不知道,就是煩他!」

  露生搖了搖頭,歎息著說話:「你說你從小沒娘,就只有一個爹。他把你養到這麼大,沒打過你、沒罵過你,你要什麼,他給你什麼,你可好,還煩他。你啊,你自己的親爹你煩,黃媽多嘮叨幾句,你也煩。全家人都被你煩遍了,好像你多招人愛似的。」

  他苦口婆心地說,龍相心不在焉地聽,聽著聽著不聽了,走過去和他背靠背地比了比個子,「哎,我高了!再過兩年我到了你這年紀,我得比你高吧?」

  「不可能,我還得再長呢。」

  龍相不甚服氣地轉到了露生面前,開口想要反駁。可是話未出口,他忽然感覺疲倦,忍不住先打了個大哈欠。露生定睛一看,將他那嗓子眼看了個清清楚楚。然後他發現了異常——龍相的喉嚨有些紅腫,是個上火的模樣。他想問問龍相此刻感覺如何,然而龍相一扭頭,看到了丫丫。

  丫丫一手端著個小線笸籮,一邊胳膊夾著幾副鞋面,正要往東廂房裡走。龍相沒有動,只扯了大嗓門喊道:「丫丫,聽著,給你唱首歌!」

  丫丫停了腳步,把腋下的鞋面往線笸籮一放,「唱個什麼歌?」

  龍相清了清喉嚨,然後開始吼道:「尕妹妹著大門上浪呀三浪,心兒呀跳著慌,想看我的尕妹妹桃花樣啊,妹妹山丹紅花開呀……」

  龍家的人,從鎮守使本人到較為高級些的老媽子,都不是本地人士。譬如黃媽之流,都是跟著龍鎮守使從京津一帶遷徙過來的。龍家關了門,滿口講的也都是字正腔圓的官話。可出了大門往外一走,就南腔北調的很熱鬧了。這座縣城地處交通要道,大小商隊川流不息,讓這座縣城成了八方薈萃的地界。龍相直著喉嚨唱歌,起初露生和丫丫都沒聽懂他唱的是什麼,後來露生先反應過來了:龍相不知從哪裡學來了一首青海的花兒,口音相當地道,並且馬上就要唱出一篇淫詞浪語了。

  趁著丫丫還沒聽明白,他立刻抬手捂了龍相的嘴,「別唱了,我們聽不懂!」

  龍相一扭頭,「那我換一首,你們聽好了。」

  話音落下,他調子一轉,果然是說換就換,變了一口陝西腔,「白布衫衫懷敞開,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來,哎喲喲,我的兩個手手揣奶奶……」

  丫丫聽到這裡,驟然紅了臉,轉身倉皇逃進了東廂房。她逃了,龍相終於住了口,露生輕輕兜頭給了他一巴掌,「你少唱這些東西!你要是著急了,讓你爹給你娶媳婦去!」

  龍相伸手往東廂房一指,「我娶她。」

  露生聽了這話,不知為何,忽然怒從心中起,「別說傻話了!鎮守使的少爺,能娶奶媽子的侄女嗎?要娶也得娶個門當戶對的小姐,明白了沒有?」

  龍相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我不。丫丫我知道,你,我也知道,別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你們肯定對我好。你看我爹,他身邊沒人對他好,他總是臭烘烘的,也沒人張羅給他洗洗。」

  露生方才聽他說要娶丫丫,本是陡然生出了一股子怒氣,及至又聽了他這一番話,怒氣便漸漸消散了。特地想像了一下許多年後披頭散髮髒兮兮的龍相,他竟忍不住心頭一酸。

  這時,東廂房的窗戶開了,丫丫伸了腦袋出來,「我給你倆一人做一雙鞋!」

  露生做了個深呼吸,壓下了那一股沒來由的心酸,轉身走向了丫丫,「做什麼鞋,怪費事的。」

  丫丫把腦袋縮了回去,「我做的好,比買的好。你倆進來量量尺寸,我一會兒就開工。」

  丫丫這一夜留在東廂房,點燈熬油不睡覺,興致很高地要給他二人做新鞋。露生知道納鞋底子會有多麼費力氣,所以每隔一會兒就吼一嗓子,「別做了!歇著吧!」

  丫丫不聽,不但不聽,還打算偷偷地給他這一雙加加工。因為大哥哥知道珍惜東西,不像少爺,新鞋上腳一天,就能被他趿拉成拖鞋。

  一夜過後,丫丫紅著眼睛黑著眼圈,雖然是哈欠連天,但是並沒有耽誤吃早飯;龍相昨夜天黑即睡,今早卻沒起來床。丫丫端著一小碗稀爛的米粥進了上房,以為他是犯懶,想要讓他多少吃一口。哪知龍相縮在一床薄毯子下,竟是當真在睡。

  睡到中午,露生也來了,問他:「哎,還睡?」

  龍相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答道:「累,困。」

  露生聽了這話,十分驚訝。因為龍相的精力素來是極其旺盛,誰累了他也不會累。丫丫這時進了門,走到床邊想了想,忽然伸手一摸龍相的額頭。

  然後她略微變了臉色,「大哥哥,少爺好像是發燒了。」

  露生立刻伸手也去摸他的額頭,然而因為手熱,所以也沒摸出什麼結果來。扳著肩膀把龍相擺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勢,他乾脆俯身和龍相貼了貼額頭。

  直起身轉向丫丫,他有些傻眼,「沒錯,真發燒了。」

  龍相,因為從來不生病,所以偶然一病,立刻就轟動了全宅。黃媽急瘋了,找來一副積存多年的珍貴老藥,要煎成藥湯給少爺治病。丫丫認了幾個字,比黃媽多些知識,此刻就不讓她亂給龍相吃藥,怕她那陳年老藥不對症;露生則是主張給他喝些熱水,讓他蓋上棉被發一場汗。而未等這幾位會診完畢,丫丫進門去給龍相送涼開水喝,卻發現龍相又有了新變化。

  這變化可把她嚇了個魂飛魄散,端著水杯轉身衝出正房,她大聲嚷道:「嬸嬸!大哥哥!你們快來啊,少爺臉上出花了!」

  露生等人立刻湧進了正房臥室。一看之下,他們發現丫丫所言非虛,龍相的臉上的確出了花,不是水痘,是疹子!

  消息立時傳向了前院,龍鎮守使正在昏昏沉沉地吸鴉片煙,忽聞兒子出了疹子,他嚇了一跳,推開煙槍挺身而起,結果直接從羅漢床上出溜了下去。而鎮守使一出動,縣城內最有名的大夫也隨即來了。大夫對著龍相望聞問切了一番,很快便得了結論:麻疹。

  既然是麻疹,那就別無他法,只能是按照麻疹來醫治。可麻疹這種疾病,又不是全靠醫治便可痊癒的。疹子不能不讓它出,不出疹子就要出人命;可出大發了也不行。龍相在一夜之間便變了模樣,一張花臉子浮腫得沒了輪廓。人人都知道麻疹是樁凶險的病症,所以黃媽便早晚地哭,哭得什麼也做不成了。

  丫丫是出過疹子的,這時就守在了龍相的屋子裡日夜不離。和她合作的人,乃是露生。平時龍相飛揚跋扈,他們看他處處都是毛病;如今龍相靜靜地躺在被窩裡昏睡了,露生半閉著眼睛坐在床邊,心裡卻把龍相平日一樣樣的好處全想了起來。

  龍相再乖張再暴戾,心裡對他們是好的,好的一點摻雜也沒有。露生把胳膊肘架在大腿上,彎腰用雙手摀住了臉,想龍相有一樁屢教不改的惡習,喜歡將自己吃了一半的食物往別人嘴裡喂。這個「別人」只有兩位,一位是自己,一位是丫丫。為什麼要往他們嘴裡喂?因為他覺得那東西好吃。太好吃了,所以不能一個人吃獨食。人家不要,躲他說他,罵他不講衛生,他還要喂,不要臉地,不講理地,一定要喂。

  他的惡習豈是只有這一樁。他的惡習太多了,不勝枚舉,罄竹難書,罪大惡極,想起來真要狠揍他一頓才解恨。露生長久地把臉藏進手掌裡,眼睛裡熱辣辣的,是乾燥的眼珠遇了熱淚。露生想:他怎麼還不見好呢?一百年不見他生一場病,結實得像一頭活驢一樣,結果一場疹子就把他打敗了?藥也吃足了,睡得也夠久了,該醒了啊。

  龍相始終是不醒,於是龍鎮守使在院子裡醉醺醺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嚷。露生看院內的大丫頭們像是搬運不動鎮守使,便起身出去,要把這位添亂的父親攙走。然而扶著鎮守使剛起身,他就聽鎮守使連哭帶說地喊起了人。那人沒名沒姓,只有一個「姐」字。撒酒瘋似的往下一癱,他伸開兩條長腿,嗚嗚地邊哭邊喊:「姐啊,姐啊,咱的兒子要沒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姐啊……姐啊……」

  黃媽和陳媽這時顛著小腳跑了過來。聽到了龍鎮守使的哭喊,她們沒多言語,只叫來幾名有力氣的男僕,硬把龍鎮守使抬了出去。等丫頭們也散了,陳媽歎了一口氣,「不是我說,老爺再這麼喝下去,將來恐怕也要——」

  黃媽不等她把話說完,直接從喉嚨裡嗨了一聲,聲音很粗,是一聲蠻荒的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