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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陳媽立刻不言語了,轉身看了看露生。她知道那年露生夜裡鬧著要走,臨走前還把他的「財產」給自己留了一半,心裡就越發喜愛這個小子。露生勉強向陳媽一笑,心裡還迴盪著鎮守使的哭聲。

  怎麼是姐?——他想——龍叔叔的妻子年紀很大?

  這個問題目前自然是不便於問的。而陳媽對於龍相毫無興趣,並且不確定自己發沒發過疹子,所以不肯冒險進房;黃媽聽聞少爺還沒有醒,則是在院子裡就提前嚎了起來。露生站在兩個老媽子之間,忽然感覺周圍的眾人都是愚不可及,都是十分可厭。他簡直想用一床毯子把龍相和丫丫全兜起來,帶著他們兩個浪跡天涯,走到一個山清水秀的新地方去。

  黃媽嚎了一頓,嚎得發昏,需要三個小丫頭伺候她一個。露生倒是寧願她發昏,她昏了,院內院外倒是還能更清靜一點。

  丫丫垂頭坐在床邊,長久地不言語。露生回了來,強打精神地要開個玩笑,「這回可是老實了。連著這麼多天沒打人沒罵人,這也算是破天荒頭一遭。」

  話音落下,丫丫沒笑,他自己也無論如何笑不出來。也在床邊坐了下來,他扭頭對龍相說話,語氣是強打精神的輕鬆和藹,「少爺,睡夠了就醒醒吧。你醒了,我給你讀故事聽,給你讀個好的。我給你唸書,你給我們唱首歌。愛唱什麼唱什麼,大不了我倆把耳朵堵上,行不行?」

  說完這話,他把手指探進龍相凌亂的短髮中,摸索著捏住了他那藏在頭皮下的小疙瘩。旁人發麻疹,再厲害些也不至於讓他這樣怕,因為麻疹畢竟不是必死的疾病。他很小的時候就出過疹子,糊里糊塗地痊癒了,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沒有印象;丫丫也一樣——據黃媽說,丫丫當時無非是躺了幾天而已。幾天一過,疹子一退,自己就好了。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龍家上下的影響,雖然理智上不肯承認,可心中也漸漸懷疑龍相的確不是凡人。至少,凡人身上通行的法則,放在他身上,也許會行不通。平常的半大小子是不會死在麻疹上的,可他到底算不算是個「平常的半大小子」呢?

  露生想到這裡,忍無可忍地閉了眼睛垂下了頭。自從他和龍相相識,六年多了,龍相就一直在折磨他,不是讓他疼,就是讓他怕。現在更混蛋了,竟然要拿死亡嚇唬他了。死亡之前還故意乖乖地連躺好幾天,做個安靜的好樣子,讓人忘了他平時有多麼討人嫌。

  落水狗一樣一甩腦袋,露生硬把「死」字甩了出去。然後睜開眼睛望向丫丫,他像看一朵花、看一株草一樣,心裡空了一下。

  空了一下,也靜了一下。他想自己遲早是要離開這裡的。遲早,是要離開龍相的。

  這天夜裡,龍相悠悠地醒了。

  他這幾天並不純粹是沉睡,但是半睡半醒,昏昏沉沉。旁人看在眼裡,就全當他是一睡不醒。此刻他感覺心裡稍微清楚些了,糊了眵目糊的眼皮忽閃忽閃地顫抖著,便也隨著他的心意慢慢睜開了。

  睜開眼後,他緩緩地扭過頭,第一眼看到了丫丫。

  丫丫端坐在床邊的大椅子上,正直了眼睛望著他發呆。冷不丁地和他對視了片刻,丫丫先是一點一點地圓睜了二目,隨即輕聲喚道:「少爺?」

  龍相哼不出聲音,於是就又一扇睫毛。他想和丫丫說句話,還想轉動眼珠找露生,然而丫丫並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兩隻腳猛地向地面上一跺,丫丫高躥起來,聲音比人躥得更高,「大哥哥!嬸嬸!來人啊,少爺醒啦!」

  喊完這一嗓子,她轉向龍相,兩隻手蜷在胸前攥了拳頭,非常興奮,非常緊張,像是預備著要打誰一拳。院子裡響起了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先衝進來的人是露生。露生方纔正在洗臉提神,此刻進門時手裡還托著一把水淋淋的冷毛巾。黃媽搖晃著一身胖肉,調動著兩隻小腳,張牙舞爪地也撞進了門。奔到床邊一看龍相真睜了眼睛,黃媽一拍床沿,開始喜極而泣,「我的兒呀!我的大少爺呀!」

  黃媽把手伸進被窩裡,上上下下地將龍相摸了一遍——摸他身上熱不熱,有沒有汗。十幾歲的小子,對於老媽媽們自然是不大耐煩,尤其這老媽媽又是嘴碎事多的黃媽。龍相從鼻子裡哼出很粗很重的一聲,意思是不讓黃媽研究自己。而黃媽立刻領會聖意,半點不敢違逆,立刻退出去給這條龍寶貝兒準備吃喝去了。

  黃媽一走,屋子裡立時空曠清靜了些許。露生忘了放下毛巾,在床邊俯下身笑問:「剛醒就鬧脾氣呀?」

  龍相張開嘴,嘶嘶嘶地說了一句話,有氣無聲,令人無法揣測。丫丫走到他面前,也手扶膝蓋彎下腰,「少爺,你別急,養兩天你就好啦。我和大哥哥哪兒也不去,專門陪著你。」龍相盯著她,嘶嘶嘶地又開了口。

  這回兩個人都聽懂了。丫丫不言語,只是笑。露生替她做了回答:「為什麼瘦了?我倆不吃不睡地熬了幾天幾夜,能不瘦嗎?你也是一樣的瘦,咱們三個現在全苗條了。」

  龍相看了看丫丫,又看了看露生。臉上的疹子還沒消退乾淨,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花臉子。看過了床前這兩個人之後,他很安心似的重新閉了眼睛,氣若游絲地喃喃說道:「你們睡吧。露生在我旁邊睡,丫丫在床尾打橫睡。因為丫丫是大姑娘了,成了大姑娘,就不能和我一頭睡了。」

  他從沒說過這麼講理的話,雖然細想起來這乃是一句廢話。他一講理,露生和丫丫心裡反倒是一起難受了一下。因為對他的要求一直是最低,他稍微好一點,床前這兩個人就受不了了,無論是大哥哥還是小妹妹,都要憐愛他了。

  一夜過後,龍相身上的疹子又退了許多。龍鎮守使前來看望兒子,見兒子真是熬過這一關了,便長出一口臭氣,肩膀一塌、脊樑一彎,他像被人抽去了骨頭一般,癱坐在了椅子上。

  龍相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沒忘了煩爹。等龍鎮守使一走,他立刻讓黃媽開窗戶,「臭死了!」

  黃媽不給他開,怕他受了風。而如此又過了幾天,龍相開始食慾很好地連吃帶喝,並且再也躺不住,天天坐在床上高談闊論。

  他起來了,丫丫卻是躺下了。

  丫丫累病了,但是不敢說,怕給這院子裡的人添亂。熬到如今,她感覺自己實在是應該睡一覺了,便悄悄地回屋和衣上床。她本想只是睡一覺,結果一躺便是兩三天。

  露生和龍相一起來看她。她見龍相來了,下意識地想掙扎著起來給他倒杯茶,被龍相劈頭罵了一頓,「找死啊?躺著!自己病了都不知道,真是越活越傻!哎,你想吃點兒什麼?我給你弄去。」

  露生呵斥了龍相一聲,連推帶搡地把他帶走了。

  第二次再來,露生便是孤身一人,不帶龍相了。

  龍相不來,丫丫便躺得踏實了。不但踏實,甚至還很罕見的,她有點委屈了。

  「嗓子疼。」她聲音很小地告訴露生,「吃什麼都費勁,就想喝點兒那個——那個——上次少爺帶回來的那個玻璃瓶裝的——不是汽水,叫什麼來著?」

  「果子露?」

  她立刻在枕頭上點了頭,「對,就想喝點兒那個,涼的就更好了。」

  露生低頭對著她微笑,還擰了一把毛巾給她擦了擦臉,「那東西好弄,我這就給你拿去。」

  丫丫仰臉望著他,看他是人高馬大的個子,一張臉卻白皙清秀——清秀,可是劍眉星目,又有英氣。露生看自己是文不成武不就,丫丫看他,卻是英俊瀟灑、文武雙全。

  第七章:鎮守使之死

  丫丫病得很快樂。

  她發了燒,暈得頭重腳輕,每天只肯喝點果子露。然而身上不疼不癢,這點病痛對她來講,並不比龍相的一記重拳更難捱。人病了,心裡卻清靜,因為知道少爺沒事了;大哥哥睡足幾覺之後,也恢復了精氣神;嬸嬸更是不必說,早在院子裡神清氣爽地又嘮叨起來了。

  天下太平,諸神歸位,沒有什麼差事等著她去辦,於是她纏綿病榻,理直氣壯地懶了好幾天。「懶」還不足以讓她快樂,讓她快樂的是生病時受到的好待遇——露生一閒下來就到她這屋子裡,給她擦擦臉,給她擦擦手,對她講幾句閒話。丫丫不怕悶,露生在窗前或站或坐,藉著光亮讀書看報;她靜靜地側臥在被窩裡,偷看露生的身影,越看越覺著露生英俊,一舉一動都有派。看得久了,她把臉往被窩裡一埋,悄悄地歡喜。

  歡喜過後,她不傻,也知道想想自己的前程。按照嬸嬸的意思,她想,自己將來是要給少爺當「屋裡人」的,再升一級,也就是個姨娘。嫁給少爺做妾究竟好不好呢?她自己琢磨著,感覺彷彿是不大好,至少是不那麼好。不好,不止是不好在一個「妾」字上,還有個更主要的緣故,是她怕龍相。伺候龍相倒是沒什麼的,龍相打她一下、罵她一句,她也能受,她最怕的就是龍相那脾氣驟然爆發的一刻——猛地一聲吼,當場就變臉。像個毫無預兆的旱天雷似的,真能嚇得她連身帶心一起打顫。

  想到這裡,丫丫就不敢再想了。因為再想下去,依著她所受的教育,那就要想「邪」了。好女子是不能邪的,好女子是——哪怕爹娘把你嫁給要入土的老頭子,你也得聽,你也得嫁。這叫有禮有節有志氣,非得是這樣的,才叫好女子。

  這些話都是黃媽教給她的。除了黃媽,旁人,包括大姑娘、小媳婦、老媽子,也都持有同樣的論調。丫丫知道自己不值錢,所以格外想要做個好女子。可真正的好女子,是不該看著大哥哥偷著樂的。

  丫丫的腦袋瓜裡,兩種思想起了衝突,一時間不分勝負。沒有結論,就不要結論了。反正她今年才十四,龍相也才十七。荷花去年嫁人時是十七歲,她自己算著,至少還有三年日子可過。對於十四歲的人來講,三年就很長了,長得像一生了。這樣長的一段時間裡,興許就會有變數,有新道路了。

  丫丫這麼一想,就重新樂觀起來了。

  丫丫以為三年很長,可是她只做了兩雙精緻的大布鞋,一個多月的工夫就過去了;龍相晚上睡覺蹬被,晾了肚子,她給龍相做了個非常之大的大肚兜,半個多月就又過去了;秋老虎好厲害,她熱得從早到晚順脖子流汗,心想:這秋天怎麼還不到呢?想著想著秋天就到了。天不熱了,天涼了,天冷了,黃媽指揮小丫頭開立櫃往外搬運皮貨,皮袍子、棉袍子一件一件地擺出來,合著冬天已經不知不覺地來了。

  以露生為首,三個半大孩子一個賽一個地成長。龍相始終是比露生矮了半個頭,看背影,露生瘦削高挑,寬肩長腿,比他瀟灑;看面貌,他那美麗的程度可是無人能及。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了,臉上竟然連個小紅疙瘩都不長,洗澡的時候把衣服一脫,他通體雪白,一身的嫩肉都晃人眼。少年長成這麼個好模樣,很容易成個風流浪蕩子,然而龍相絕無此虞——他既不風流,也不浪蕩,好像少長了這麼一根筋似的。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練兵上面,練兵的目標是很明確的:他要打天下,當皇帝!

  練兵之餘,他身為一名活蹦亂跳的健康小子,每天也要有個情慾蕩漾的時候。一蕩漾,他就找丫丫,一找到丫丫,他就化身為一隻大八爪魚,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的手和腳,紛紛往丫丫身上纏。打開一隻,還有一隻。甚至有好幾次,他像是忍無可忍了,要把丫丫硬往自己屋裡拽。

  丫丫平時從來都是不言不語,到這時候也急了,一邊反抗,一邊嗷嗷地叫,喊大哥哥,喊嬸嬸。大哥哥聞聲而來,硬把八爪魚的爪子全從她身上扯了下來,然後對八爪魚怒目而視,問他:「你還要臉不要?」

  龍相並不是非睡了丫丫不可,所以這時候就面紅耳赤地不說話。而在這件事上,黃媽也不幫他的忙——黃媽是過來人,有主意的。做妾也有做妾的禮,她可不能讓侄女不明不白地就失了姑娘身份。

  舉辦個小「禮」,本不是複雜的事情。十八歲的少爺收個丫頭,也不能算是壞規矩。可現在這事就硬是辦不成,因為龍鎮守使病了。父子兩個再沒感情,也不能那邊老子重病,這邊兒子納妾。

  龍鎮守使,病得蹊蹺。

  他是有一口鴉片癮頭的人,除了鴉片之外,他即便下了他那張羅漢床,也依然是煙不離口、酒不離手。煙酒氣味混合著煙霧,騰騰地從他那口鼻之中往外噴,平常的蒼蠅蚊子,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這樣的生活習慣,當然造就不出健康的身體。不過又因為有鴉片護體,所以鎮守使平時也絕不鬧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在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刻,他像請神上身了似的,可以忽然間非常清醒。但火燒眉毛的時刻畢竟稀少,他這鎮守使當得很是穩當,所以在大部分時間裡,他人不人鬼不鬼地在床上一躺,看著沒個人樣,其實飯是一口不少吃。若是真把他送到西洋醫院裡做一次全身檢查,大概也檢查不出什麼大問題來。

  龍家上下看慣了龍鎮守使這與眾不同的風采,一致認為他可以苟延殘喘地活到七八十歲,哪知就在龍相過完十八歲生日不久的一天夜裡,他忽然就不對勁了。

  他沒發燒,從頭到腳不疼不癢,然而目光發直,滿嘴胡話。徐參謀長聞訊趕來,以為他又喝多了,可是眾人守著他直等到天明,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依舊是不認識人。

  徐參謀長沒言語,但是大大地變了臉色,慌忙讓人把龍相叫過來。龍相和露生一起跑來了,徐參謀長把龍相扯到羅漢床前,問道:「孝帥,您瞧這是誰?您還認不認識他?」

  龍相圓睜二目盯著龍鎮守使。因為從小到大在他面前一直是高高在上,不信他敢對自己視而不見。

  然而龍鎮守使怔怔地望著前方,真就沒搭理他。

  龍相有萬分的驚訝,千分的恐慌;而站在一旁的徐參謀長,則是乾脆發起了抖。龍相回頭看他,輕聲地問:「徐叔叔,你抖什麼啊?」

  徐參謀長的聲音也很輕,並且額頭上見了汗,「我抖了嗎?」

  然後他對著龍相抬起雙手,像是要比畫個手勢而又比畫不出,「少爺,你有所不知,孝帥現在可千萬不敢出事,老弟兄們還都指望著他呢!他一出事,群龍無首,那個、那個——」說到這裡,他忽然把兩隻手慌亂地擺了擺,「我並不是詛咒孝帥,我是——我是——」

  龍相一揮手,截住了他這語無倫次的半篇話。俯身湊到龍鎮守使面前,試著和他對視,然而對了半天,始終沒找到對方眼中的焦點。於是直起腰轉向徐參謀長,他把眉毛一揚、眼睛一瞪,顯出了幾分豪橫模樣,「別怕,家裡又不是沒人了。老子病了,還有兒子呢。我現在就派人去找大夫,縣裡的大夫看不好他,我派人去北京、天津請。有病不怕治,他又沒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