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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生聽聞此言,當場嗤之以鼻,「他哪兒像龍?有他那德行的龍嗎?」

  丫丫被他問住了,食指送到嘴唇邊——她想要吮指頭,「他有龍角的。」

  露生記得秀齡有一段時間也很喜歡吮手指頭,但是被二娘堅決制止了,因為那不是什麼好習慣。所以此刻他也攥住了丫丫的小手,不許她把手指頭往嘴裡伸,「我怎麼沒看出來他有角?他和咱們的腦袋不是一樣的嗎?難道他的角長到屁股上去啦?」

  丫丫是個軟脾氣的小丫頭,隨露生擺弄,「有的,看是看不見,一摸就摸到了。等他高興了,你去摸摸。」

  然後她垂下腦袋,細著嗓子又說:「大哥哥,你是好人。你別生氣,我替他給你賠不是。」

  露生不言語了,心想:原來你倆還是一夥的。他打了我,你還替他賠禮,我白給你出頭了。

  他不說話,丫丫也不走,自己蹲在長廊角落裡,用一根細枝子摳螞蟻洞。露生坐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丫丫這是陪伴自己呢。

  單是在長廊裡坐著吹冷風也怪沒意思的,於是他訕訕地湊到丫丫身邊也蹲了下來,看著丫丫探索螞蟻洞。

  兩人不大出聲,靜悄悄地在長廊裡玩到了中午時分,然後也不等人召喚,手拉手地回了院子。

  這回露生算是把院子的格局看清楚了,真是個四合院的模樣,自己住的那間屋子是廂房,正房裡住的人自然就是龍相。他領著丫丫剛一進門,正房的房門就開了,一身紅衣的龍相跑了出來,滿手滿臉全是棕色的濃稠糖汁。露生停住了腳步,就見龍相衝到丫丫面前,也不知道從嘴裡捏出了個什麼東西,直接就塞進了丫丫口中。丫丫張嘴噙住了,只聽龍相問道:「甜吧?」

  丫丫鼓著腮幫子點了頭,而露生這才反應過來,龍相彷彿是往丫丫嘴裡塞了半個大蜜棗。塞個蜜棗倒是沒什麼的,問題那棗是龍相從自己嘴裡取出來的,棗上又有糖汁又有口水,露生略一想像,立刻就犯了噁心。而這時龍相轉向了他,揚著一張花裡胡哨的小臉質問道:「你怎麼還沒滾啊?」

  露生自認為已經看透了龍家的底,又因為肚子餓了,沒有了伸張正義的精氣神,故而懶洋洋地答道:「龍相,咱們講和吧。我不打你了,你也別打丫丫,好不好?」

  龍相不言語,也沒有表情,仰著腦袋看著露生,只將一張小紅嘴唇抿來抿去地動。露生不知道他這又是在搞什麼鬼,倒是丫丫看明白了,猛地推了露生一把,「大哥哥,快跑!」

  露生下意識地正要後退,可惜為時已晚,只聽呸的一聲,龍相將一口唾沫狠狠啐到了他的臉上。啐完之後一伸舌頭,他得意揚揚地做了個鬼臉,然後答道:「小爺今天心情好,原諒你了!」

  丫丫掏出手帕往露生手裡塞,又很驚惶地向他二人亂看,生怕他們再打起來。然而露生用手帕一揩面孔,卻並沒有動怒。

  露生決定找機會摸摸這條混蛋小龍的角,摸過之後就拎起箱子開溜,自己坐火車回北京,找乾爹去!

  這個地方,他沒法待!

  第二章:無嫌猜

  在正房的堂屋裡,三個孩子開了午飯。

  飯菜一樣一樣地擺在一張小圓桌上,露生和龍相相對著坐了,同時發現丫丫沒有上桌,而是坐在了門口的小板凳上。板凳前擺了一張略高些的椅子,椅子上有一小碗飯,還有一大碗菜,是桌上幾盤菜的雜燴。露生看了幾眼,看明白了——丫丫再小,也是龍家的下人,沒有資格和少爺同桌。抬頭再看對面的龍相,他見龍相坐沒坐相地跪在椅子上,也不正經吃飯,專門撥弄面前那一盤子大蜜棗,偶爾掃一眼露生。

  等到露生一口飯一口菜吃到八分飽了,龍相忽然開了口,「哎,你是從北京來的?」

  露生不肯給他好臉色,冷若冰霜地含著一大口飯點點頭。

  龍相往桌上一撲,胳膊肘拄在桌面淋漓黏膩的糖汁上,鮮紅的小褂前襟也和蜜棗蹭在了一起,「北京是什麼樣兒的?給我講講!」

  露生看了他這個不嫌髒的勁兒,簡直覺得他有點瘋瘋癲癲,「反正比你們這兒好多了。」

  龍相明顯是來了興致,伸著髒手去抓露生的袖子,「講講,講講。」

  露生向後一躲,「你別亂打人,我就給你講。」

  龍相沒抓著露生,於是順手從露生的碗裡抓了一塊炒肉送進嘴裡,邊嚼邊道:「好,我不打人了,你給我講講。」

  露生感覺自己的飯碗受到了污染,立刻就飽了。

  午飯之後,龍相的奶媽,丫丫的嬸嬸上了場,不幹別的,專為了給龍相洗手洗臉、換衣服。及至把龍相收拾乾淨了,奶媽撤退,三個孩子跑進龍相的臥室。這回主僕之分消失了,三個人脫了鞋,一起跳上了龍相的大床。

  龍相彷彿是活到這麼大,連自家的大門都沒出過幾次,對待門外的世界,便是十分好奇。丫丫抱著個大枕頭,很舒適地躺在床角聽他們說話,而龍相四腳著地地跪在露生面前,小哈巴狗似的凝視著他,「露生,講呀!」

  露生盤腿坐穩當了,在講之前,他又提了條件,「講是可以,但是你得讓我先摸摸你的龍角。」

  龍相立刻抱著腦袋跪坐了起來,「不行!」

  「那我就不講,什麼都不講。」

  龍相垂下眼簾、噘著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最後向前膝行到了露生面前,以手撐床、低下了頭,「好吧,讓你摸一下。」

  露生來了精神,幾乎興奮到了緊張的程度。抬起雙手捧住了龍相的小腦袋,他把手指插入短髮,仔細撫摸對方的頭皮。忽然間,他噢地叫了一聲,雙手的食指在龍相頭頂兩側各摁住了一個小而圓的東西。

  這東西藏在頭皮下,像是長在骨頭上的,不比一粒花生米大多少。這樣兩個小東西生在腦袋上,的確不醒目,頭髮一蓋,更看不出來了。

  露生有些失望,「這就是龍角嗎?不像啊!」

  龍相抬起頭,「怎麼不像!」

  露生抬手在頭頂上比劃,「龍角很大的,你這個也太小了。」

  龍相瞪著眼睛,「你懂個屁!我長大了,角就大了!」

  露生又有了新疑惑,「角要是真長大了,你怎麼戴帽子啊?」

  龍相抬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不用你管!」

  龍相手狠,打人很疼,露生沒有再和他開戰的意願,故而審時度勢,轉移了話題,當真向他講起了北京的情形,捎帶手將天津租界的風光也描述了一遍。龍相先是坐著聽,聽著聽著趴下來,用手托著腮繼續聽。如此趴了一會兒,龍相大概是累了,沒骨頭似的向前一撲,乾脆撲到了露生的懷裡。仰面朝天地翻了個身,他枕著露生的大腿問道:「哪兒能抓到金頭髮、綠眼睛的洋人?我還沒見過呢,我讓爹去給我抓一個回來看看。」

  露生聽了這話,幾乎被他逗笑了,「洋人是不能隨便抓的。抓了他們,會引起外交糾紛的。」

  龍相抬手去摸他的下巴,「什麼是外交糾紛?」

  露生歎了一口氣,「唉,你什麼都不懂。」

  龍相蹺起了二郎腿,又拉過露生的手,和自己的巴掌比了比大小,「我爹說,我得長大成人之後才能出遠門,否則天上的神仙看見我在地上,會把我抓回去的。」

  露生沒回答,心裡覺得這話完全是胡說八道。龍家父子都有點神神叨叨,不過龍相頭上的那兩個小疙瘩的確是有點意思,一般人就真長不出來。

  這個時候,丫丫也抱著枕頭拱了過來。露生忽然有了左擁右抱之勢,自覺著是個很招人愛的大哥哥,一時間就感覺這地方並不是糟到不可救藥,捏著鼻子住一住,也還是可以的。

  露生感覺自己像個說書人,天花亂墜地講了一下午京津風貌。平時看慣了的風光景色,如今才離開十天半個月,再一回首,竟會感覺恍如隔世,說起來也就特別有聲有色有滋味。說到最後露生自己都驚訝了,沒想到自己的口才這麼好,能夠繪聲繪色地說直了龍相和丫丫的眼睛。

  龍相沒被露生打服,卻是被露生說服了。他不讓露生離開這屋子,吃過晚飯之後掌了燈,他依然不許露生走,吵嚷著要和露生睡一張床。他的奶媽,夫家姓黃的,這時就很驚訝,一邊給龍相脫衣服,一邊說道:「你不跟我睡,晚上可沒人給你講狐狸聽嘍。」

  龍相坐在床邊,以手撐床向後仰,把兩隻腳丫子往黃媽懷裡伸,「你就會講個狐狸,講一萬多遍了!」

  此言一出,旁邊的陳媽就哧哧地笑。黃媽身為龍少爺的奶媽,在龍家是相當有地位的,吃得好穿得好,到了年節,賞賜也會多得一份,旁人看在眼裡,自然要犯嘀咕。但黃媽對龍相也是真上心——她的孩子活到四五歲的時候夭折了,龍相就成了她的心肝寶貝。龍相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說撒野就撒野,說發瘋就發瘋,她笑吟吟地看在眼裡,一點錯處也不覺,只認為少爺活潑可愛有威風,不愧是頭上長了角的。

  陳媽不像黃媽那樣被迷了心竅,在心裡能把一碗水端平。在她來看,龍少爺明顯是欠揍,並且欠的還是一頓狠揍。這麼無法無天的崽子,她生平真是只見了這麼獨一個。相形之下,她倒是覺著露生招人愛——長得又潔淨又順溜,一顆心還正,知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讓那個崽子撓了臉,也像沒事人似的不哭不鬧,真有小男子漢的心胸。同樣是伺候孩子,她寧願伺候露生。要是能把露生伺候住了,她就不必再給黃媽打下手、看她的臉子了。

  當然,露生要是總和那個崽子打個不休,自然也是個大問題。陳媽只知道他是龍老爺的朋友的遺孤,朋友的兒子,自然比不得自家的兒子貴重。所以此刻見他已經和龍相講了和,陳媽嘴上不言語,心裡鬆了一口氣。回廂房將一套嶄新的絲綢褲褂拿了來,她讓露生夜裡穿了睡覺。

  黃媽簡直就是為了龍相活著的,今天忽然失了寵,就悻悻的沒了精神。忽見丫丫站在門口探頭縮腦地望,她下意識地想要罵丫丫兩句出出氣。可是眼睛一瞟床上的龍相,她又沒敢出聲——龍相自己經常把丫丫打得滿院亂竄,但是不許旁人動丫丫一根手指頭。一年多前,龍鎮守使偶然見丫丫可愛,抱著她逗了幾句,結果把丫丫逗哭了,龍相聞聲而出,一頭撞上他爹的胯下,以至於鎮守使慘叫一聲,險些當場疼暈過去。

  丫丫不想睡覺,但是不睡覺也沒別的事情可做。倒退一年,她還能和龍相擠一個被窩,現在不行了,七歲了,知道男女有別了——沒人特地教導她,可是讓她再跟龍相一起睡覺,她也死活不肯了。

  黃媽領著丫丫去了東廂房睡,陳媽自己回了西廂房。這二人乃是這院子裡的東西太后,此地的人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黑之後絕無電影院、跳舞廳可走。故而東西太后一回宮,其餘的大小丫頭也都各自歸位,退出去了。

  正房臥室之內一時間只剩了龍相和露生兩個人。露生不慣早睡,倚著個大枕頭摸著黑半躺半坐。龍相也不肯往被窩裡躺,蹲在棉被上問露生:「你還沒講完洋學堂呢,接著說呀!」

  露生很納罕地看著龍相,因為龍相居然光溜溜的只繫了一個紅肚兜。他很白,通體如玉,肚兜卻是繡了鮮紅的荷花、鯉魚。紅白相配,對比之下,黑暗中很醒目。露生活了十二年,一半時間是活在租界地,六七歲起就正經八百地抱著書包上了洋學堂,在家裡時,他是一天洗一次澡,每天必換一身衣服,牙齒早晚也得刷,雖然偶爾也和同伴們打作一團,但他似乎連淘氣都是西洋式的。

  他從記事起就是穿著睡衣睡覺,所以看著面前的龍相,他感覺對方有點像個小野人。心不在焉地開口說了幾句話,他心中暗想:光著屁股,不害羞嗎?

  龍相扳著自己的腳趾頭,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制服?什麼是制服?」

  露生有點不耐煩,「我們在學校裡,得穿一樣的衣服,這就叫制服。」

  龍相睜大了眼睛,黑眼珠太大了,像是快要沒了眼白,「像小兵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