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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露生當即坐正了身體,「才不是,我們穿的是洋裝!冬天穿長褲,夏天穿短褲長襪,上體育課的時候,還得換運動衫呢。」

  龍相大概是冷了,掀起棉被往露生身邊靠,「什麼是運動衫?」

  露生被他問住了,扭過臉看著龍相,他張了張嘴,只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翻身往床裡一滾,他決定不再廢話,「累了,睡覺吧。」

  他累了,龍相可不累。爬出被窩往露生身上一騎,他舉了拳頭便往露生的肩膀上捶,「不許睡!陪我說話!」

  他手狠拳頭硬,打得還准,一拳正好鑿在了露生的肩膀骨縫裡,疼得露生叫出了聲音。露生不是個能受欺負的,挺身而起一把掀翻龍相。他在黑暗中胡亂把龍相摁住了,依稀感覺下方正是對方的屁股蛋,他便揚起巴掌,也不吭聲,咬著牙辟里啪啦地狠抽了一頓。龍相愣了一下,隨即奮力翻過身去要喊要打,哪知嘴剛張開,便被露生一把摀住了。

  「懦夫!」露生氣喘吁吁地低聲怒道,「打不過就叫人幫忙。打丫丫的時候那麼威風,被我打了就哭爹喊娘,你不是龍,你是條蟲。沒骨頭的肉蟲!」

  手心裡立刻起了濕熱的觸覺,是龍相在怒不可遏地要咬他。因為屢次咬空,所以牙齒相擊,聲音響亮。

  露生鬆開手,轉而摁住了他的兩側肩膀,「別看我是單槍匹馬,我一個人也不怕你們!」

  龍相仰面朝天的被他壓了個死緊,氣喘吁吁地怒道:「我讓我爹把你攆出去,讓你去要飯!」

  露生手不鬆勁,一雙眼睛在夜裡放光,「我不會去要飯的,大不了我回北京找乾爹。你當我願意來你家?要不是乾爹非讓我來,說這裡安全,我才不稀罕你這破地方!」

  龍相呼哧呼哧地繼續喘,大腿被露生壓瓷實了,兩隻腳還很不甘心地在床上來回蹬,「我爹說,北京有人要殺你全家!你回北京,馬上就得死!」

  「我不怕死,再說還不知道是誰先死!他不殺我,我也要殺他!」

  龍相猛地向上一伸頭,與此同時,露生也閃電般的側了肩膀一躲。黑暗中起了清脆的一聲響,是龍相又咬了個空,「你敢打我!我爹都不敢打我,你打我!我咬死你!」

  露生慌忙摁住他,「又咬人,你是龍還是狗?」

  「我當然是龍!」

  「龍沒你這麼下三濫,打不過就咬,咬不到就喊人幫忙。」

  說到這裡,他一鬆手一抬腿,從龍相身上下了來。扯過棉被躺到了一旁,他背對著龍相說道:「要殺要剮隨你,我懶得理你了。」

  話音未落,後方的龍相已然挾風而起,手腳並用地對著他又打又踹,一直把他從大床中央攻擊到了床的裡側。露生忍痛不理——他既沒反應,龍相那個暴風驟雨式的打法又不能持久,故而不出片刻的工夫,床上便恢復了安靜。

  龍相累出了一頭一臉的熱汗,呼哧呼哧地喘了片刻之後,他沒了聲息。露生悄悄地回頭一瞧,發現他抱著膝蓋縮成一圈,已然側臥著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清早,黃媽帶著下人在廳裡支起一張圓桌子,開了熱騰騰的早飯。龍相換了一身亮閃閃的蔥綠衣服,依然是大馬金刀地跪在椅子上。手裡摟著個圓鐵筒,他低頭銜著手指頭,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顯然是在咀嚼。

  露生以為他抱的是個餅乾筒子,也沒在意,逕自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哪知他忽然抬起頭面對了露生,同時把嘴裡的手指頭取了出來。露生嚇了一跳,因為看到他那手指頭黑乎乎黏膩膩的,竟然是捏了半塊融化了的巧克力。把巧克力一直送到露生嘴邊,他微微揚著臉,睜大眼睛說道:「給你,好吃的。」

  露生下意識地向後一躲,同時把手亂擺一氣,「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龍相聽了這話,登時將兩道濃秀的長眉一擰。黑眼珠子瞪住了露生,他也不說話,也不收回手,單是伸了胳膊一動不動。黃媽見了,連忙趕過來對著露生說道:「白少爺,他這是對你好呢!你吃,吃啊!」

  黃媽一邊說話,一邊拚命地對著露生使眼色。露生看看黃媽,又看看凍住了似的龍相,最後把心一橫,張嘴含住了那半塊巧克力。

  巧克力倒是好巧克力,一嘗味道就知道是真正的舶來貨,若是不想它的出處,那麼倒的確是一口美味。三嚼兩嚼地將它嚥下了肚,他對著龍相笑了一下,「太甜了,我不愛吃這個。」

  龍相那擰起來的長眉毛漸漸展開了,從筒子裡又掏出一塊巧克力填進嘴裡。他也不擦手,直接欠身從前方大盤子裡抓起了一小塊方方正正的糖糕。這糖糕的成分不明,但想必也是他鍾愛的食物,因為他不由分說地把糖糕往露生面前一送,這回連等都不等了,直接將糖糕塞進了露生的嘴裡。露生嚼了半天,發現這東西是糯米做的,又黏又甜,怎麼嚼也嚼不爛。這若是在自己家,他早呸呸地吐掉了,可是今非昔比,他不吃強吃,硬逼著自己把那東西嚥了下去。偷眼再看龍相,他發現龍相的小白臉上有了笑模樣。大概吃了他的食,就算是他的人了。

  及至吃到了八九分飽,龍相開了口,告訴他:「後面的大水缸裡有魚,我一會兒帶你去看魚。」

  露生不知道那大水缸在何處,但是很願意出去走走,立刻就點了頭。哪知他這邊剛點了頭,房外就變了天。倒是沒有電閃雷鳴,然而狂風大作,足以刮得人出不了門。

  於是,龍相吃飽喝足之後,就百無聊賴地領頭又回了他的臥室。

  龍相和丫丫相對著坐在床上,兩個人用一根紅絲絛來翻花繩。露生默然地旁觀了片刻,末了就感覺眼皮沉重,竟不知不覺地躺在一旁睡了過去。

  他做了個夢。

  夢裡他在天津租界內的家裡。那個家是一座小洋樓,大門開著,他和秀齡在樓下小客廳裡亂翻一疊外國畫報,而二娘花枝招展地坐在一旁沙發上,正讓個小老媽子往她的指甲上塗蔻丹。他那親娘沒得早,女性的長輩似乎也就只有一個二娘。他並不依戀二娘,但是一直覺得二娘挺好;二娘對他也總是親切和藹,把他當成大少爺招待,並不自居為母親。

  週遭很安靜,只有微微的涼風和隱隱的翻書聲。他不冷不熱的,很舒服;衣服也是不鬆不緊的,很合身。電話鈴遙遙地響,電扇嗡嗡地轉,秀齡坐在冰涼的木地板上,兩隻腳斜斜地伸著,腳上是白襪子配著紅皮鞋,襪子雪白,皮鞋珵亮。二娘忽然發了話,說是晚上帶他們到大舞台看戲去,他和秀齡一致表示反對,因為看不懂,寧願下午去逛公園、吃冰淇淋。二娘的聲音恍恍惚惚,他們的聲音也恍恍惚惚,聽不清楚。然而他心中安然,因為空氣清涼、環境熟悉,是他活了十二年的世界。

  然後,不知怎麼回事,他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

  他躺著沒有動,只緩緩轉動了眼珠。沒有木地板,沒有電風扇,沒有秀齡,沒有二娘。這是千里之外,身邊坐著的兩個人和他並沒有關係,他的世界,已經徹底終結了。

  他沒想哭,是眼淚自己滾了出來。淚珠子連成了串,一滴接一滴地往枕頭上砸。丫丫扭頭望向他,立刻圓睜眼睛呀了一聲,而龍相隨之回了頭,望著露生愣了愣,隨即摘下纏在手指頭上的紅繩,轉過身開始給露生擦眼淚。

  他不會擦,兩隻巴掌只會劈頭蓋臉地亂抹。丫丫上床爬了過來,也愣怔怔地看他。露生不好意思了,可是淚水洶湧,他憋不住。翻身把臉埋在枕頭裡,他悶聲悶氣地哽咽道:「我沒事兒,我就是想家了……」

  龍相抬手抓了抓頭髮,沒心沒肺地答道:「可是,你沒家了呀。」

  露生自顧自地把臉往枕頭上蹭,一顆心,本以為是已經冷硬的了,這時忽然恢復了柔軟火熱,脆弱得一下也碰不得,「我想我爸,我想秀齡……」他咧著嘴,低低地哭出了聲音,「我要殺了滿樹才……我要殺了他全家……我要回家……」

  龍相呆呆地看著露生,像是被露生的哭泣震住了;丫丫則是抬起了一隻手,一下一下地輕拍露生的後背。

  「你別哭了。」忽然間,龍相說道,「等我長大了,我送你回家。我爹有很多的兵和錢,等我長大了,那些兵和錢就是我的了,你要殺誰,我就派兵去殺誰。」

  露生不言語,只是哽咽。無端地哭了這麼一場,他很羞愧,同時也感覺痛快了許多。兩隻手一起撫摸著他,一隻撫摸著他的後腦勺,另一隻撫摸著他的脊樑骨,都是小手,比他的手小。

  抬起頭扯過枕巾擦了擦臉,他做了個深呼吸,心想: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一定不會再哭了。

  因為哭破了天也沒有用,這麼小的兩隻手,有心無力,保護、安慰不了他。要保護、要安慰,也是他這個最大的,保護、安慰那兩個小的。

  露生不許龍相告訴旁人自己哭過,龍相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丫丫則是在他身邊一坐,也不言語,只隔三差五地看看他,彷彿是心裡惶恐,生怕他又哭。

  外面的大風還在刮,他們還是不能出門看魚。露生見龍相百無聊賴地呆坐在床邊,便起了個話題問道:「哎,怎麼不見你娘呢?」

  龍相驚訝地回頭望向他,「我沒有娘。」

  露生沒聽懂,「她是去世了嗎?」

  龍相滿臉疑惑地搖了頭,「我不知道,我沒有娘。」

  露生坐直了身體,「不可能,沒有娘,你是從哪兒來的啊?總得有個人把你生出來吧?」

  這時候,丫丫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畫了個小手槍,「斃了,啪!」

  龍相像得了提醒似的,大大地一點頭,「噢,對了,讓我爹給斃了!」

  露生愣了半分多鐘,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話,「斃了?你爹把你娘斃了?為什麼?」

  龍相和丫丫一起搖頭,「不知道。」

  未等露生再問,窗外忽然響起喊聲,「少爺,睡沒睡?老爺來瞧你啦!」

  龍鎮守使的到來讓院子裡小小地亂了一氣。從這個「亂」字來看,可見龍鎮守使並不是一位慈父,起碼,絕不是天天來看望他的獨生小兒子。

  一陣小亂過後,露生和龍相全換了地方。平頭正臉的黃媽把他們叫到了正房堂屋裡,露生按照禮節,規規矩矩地站立了等著向鎮守使問好;而龍相卻是坐在了正對房門的一把硬木太師椅上。那把椅子很大,他坐在上面,就顯得他人很小,不但放他的小屁股綽綽有餘,還能容他側身抬起左腿,大模大樣地用左腳踩著椅子邊。右胳膊肘撐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搭在支起的左膝上,他歪著腦袋往大開的房門外看。露生瞟他,就見他的小白臉上沒什麼表情,不像是等爹來,倒像是在張望過路的新鮮貓狗。興致不高,興趣不大,看也行,不看也行。

  然而,龍鎮守使一步一響地,還是來了。

  今日龍鎮守使的模樣,大異於露生記憶中的形象。首先,他把頭髮剪短了,耳朵、脖頸全露出來,看著增添了許多分男子氣;其次,他穿了全套的灰呢子軍裝,軍裝筆挺,馬靴珵亮,甚至還帶著馬刺。露生望著從長髮與睡袍之中鑽出來的龍鎮守使,發現他長胳膊長腿,走起路來一步是一步,幾乎稱得上是有風采的。

  一雙眼睛疲倦地陷在軍帽的陰影中,龍鎮守使頂天立地地進了門。屋子裡靜了一瞬,露生先是一猶豫,隨即恭而敬之地垂手鞠躬,先出了聲音,「露生給叔叔問安。」

  龍鎮守使停了腳步望著露生,微微張開嘴,嘴裡黑洞洞的,不是沒牙,是牙齒全披了一層保護色。像被露生嚇了一跳似的,他明顯是愣了幾秒鐘,隨即才一點頭,「噢,露生,想起來了,是露生。這幾天住得還習慣?」

  露生昂首挺胸,朗朗地回答:「住得很習慣,謝謝叔叔關懷。」

  龍鎮守使伸舌頭舔了舔嘴唇,同時無話可說一般囁嚅了一聲,隨即向前面對了自己的兒子。他走近一步,立正後想了想,又走近了一步。

  黃媽站在椅子後頭,這時就笑著低聲道:「少爺,怎麼又不理人了?」

  然而龍相仰臉審視著自家父親,像是感覺十分不滿一般,不但一聲不吭,而且還皺起了兩道漆黑的眉毛。龍鎮守使垂下眼簾,慢吞吞地扶著膝蓋彎下了腰,看姿態像是要逗孩子,但表情緊張嚴肅,更像是來受審的。

  「近來……」他有點結巴,說話也含混,吞吞吐吐地彷彿不大敢說,「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