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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荼蘼/春深似海盡成灰(1)

  仲春的傍晚,斜陽依依,風很輕,花香很軟,他的心卻直墜淵塗,無處攀援。

  霍仲祺推開車門,遲疑了一下,踏進棲霞宏闊的暗影。廳前的丫頭上前行禮,他點點頭,聲音很輕:「顧小姐在嗎?」彷彿怕驚動了旁人,抑或是怕驚動了自己。

  那丫頭低眉回話:「在。」停了停,又道,「顧小姐病了。」

  霍仲祺一愣:「病了?」

  「是,大夫剛走。」

  霍仲祺心裡一片茫然,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怎麼會病了呢?」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說昨天喝多了酒,又著了涼。」那丫頭說罷,見他未置可否,只是蹙眉沉思,便試探著問道,「您要是找小姐有事,我去叫芳蕙下來。」

  顧婉凝從南園回來,只說昨晚酒喝過了要休息,沒有吩咐不要人打擾。一直到了開晚飯的時候,身邊的丫頭過來叫了幾次也沒有人應,心裡覺得不妥,去跟總管拿了鑰匙開門,才發覺人已經燒得燙手,慌忙叫了大夫過來,連魏南芸都驚動了,又叫了今天接顧婉凝回來的侍從官,一班人都吃不準要不要立刻告訴虞浩霆,後來還是魏南芸拿了主意,等晚上虞浩霆打電話回來再說。

  霍仲祺到的時候,這邊才剛安置妥當。芳蕙一五一十跟霍仲祺回了話,末了補了一句:「小姐吃了藥,剛睡下了。」

  「那我明天再來。」

  霍仲祺低聲應了,還想叮囑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她病了。病了?是因為昨天的事嗎?他慢慢走下台階,餘暉微薄,他心上驟然劇痛,旋即死一樣的空,他用手按住胸口,那跳動都不像是真的。

  下一刻——是不是下一刻就能有人把他叫醒?讓他知道前塵種種只是一枕幽夢,他才能重新呼吸,如劫後餘生。

  但沒有。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四周的空氣沉滯如鉛,被禁錮的心不見了天日,是他自己親手扣死的鎖。

  婉凝朦朧中忽然覺得身畔有人,她悚然一驚,霍然起身,手已經握住了枕下的槍柄。就在這時,卻有人按開了床頭的檯燈:「寶貝,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她呆呆看著面前的人,眉峰軒傲,眸光溫存,近在咫尺,又恍如一夢。

  虞浩霆晚上打電話過來,聽丫頭說顧婉凝病了,便沒有再驚動她。放下電話卻總覺得心裡有些忐忑,索性趕了回來。此時看她神色驚惶,撐在身邊的手臂不住發抖,只以為她是生病的緣故,伸手在她額頭上試了試,仍然覺得熱,怕她再受涼,連忙落下的被子拉到她身上:「還有點燒。難受嗎?」卻見顧婉凝不言不語,仍舊定定地看著他,遂溫言笑道,「怎麼?病傻了,不認得我了?」說著,去拉她掩在枕下的手,不想之處卻有一角冷硬。

  虞浩霆微一皺眉,翻開那鵝絨枕頭,下面赫然放著一把小巧的勃朗寧,槍身刻了流線花紋,握把護板將膠木換成了象牙——去年他們在龍黔的時候,他教了她用槍,特意定了這麼一支給她,他們回到江寧才送過來,她一共也沒玩過幾次。

  他拿過那槍擱進了床邊的抽屜,「這種東西怎麼能放在這兒呢?」

  顧婉凝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嘴唇翕動了幾下,喃喃道:「我沒有開保險。」

  一句話說得虞浩霆好氣又好笑:「你這是跟誰學的?枕著槍睡——我都沒這個習慣。你要是真的開我一槍,那洋相就出大了。」一言至此,念及她方纔的神色舉動,疑竇頓起,「寶貝,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他這樣一問,她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要和他說什麼?她能和他說什麼?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她不能搖頭也不能點頭,一個閃念彷彿深夜的一痕煙火:「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告訴我?」她眼眸中一抹殷切,在蒼白的臉孔和散落的黑髮間尤為楚楚。

  「有一會兒了。」虞浩霆按下心頭疑惑,把她攬了過來,他察覺出她的緊張卻不明所以,想著她病中神思渙散,愈發放軟了聲氣撫慰,在她肩上輕輕拍著,笑道,「我聽他們說你昨天在南園喝多了酒,怎麼別人結婚,你一個去做客的反倒醉了?」話音未落,便發覺懷裡的人在發抖,「你是冷嗎?我叫大夫過來。」

  沉夜的最後一道花火隕落無聲,她拉住他的手臂:「不用了,我沒事,睡一會兒就好了。」

  「真的沒事?」他忽然覺得他們之間像是隔了一層什麼,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即便是當初她被他迫著留在棲霞的時候也沒有,她傷心也好,快活也好,他總能感同身受。然而這一刻,卻有什麼他觸不到的東西。不,或許是她心裡一直都有他觸不到的角落,只是這一刻重又暴露在了他眼前。

  「沒事,比上午好多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溫柔,「我想……我想回學校去了。」她突然說起這個,讓虞浩霆更是詫異:「怎麼這會兒又想起學校來了?你不是要重修的嗎?」

  「我在這兒總沒心思做功課。」她話裡依稀帶著嬌柔的笑意,倒讓他放心了一點:「那也等你好了再說。乖,不許想了,快睡。」

  幾番湧動的眼淚終究沒有落下,她嬌嗔的語氣掩去了細不可聞的哽咽:「我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好了。

  到了第二天,顧婉凝的病不僅沒見好,反而又重了些。大夫看過,只說換季之時,乍寒乍暖,著涼發熱亦屬常見,耐心將養沒有大礙,況且藥劑生效也要時間。

  虞浩霆直覺她這一回病得蹊蹺,仔細問了一班丫頭和侍從,卻也想不出有什麼不妥。好在鄴南的演習已近尾聲,原本要他出席的總結會議也推給了唐驤,倒是空出了許多時間照料顧婉凝。

  一直過了半個多月,顧婉凝才總算病癒,只是仍舊精神懨懨,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連syne也跟著沒精打采,虞浩霆特意從廣寧接了個廚師到官邸做菜,變著法子哄她吃東西,總算健旺了些。虞浩霆想著要讓她散心,便帶婉凝回了曤山。

  暮春時節,暮色溫柔,城中飛花散盡,曤山卻花事方盛,婉凝隔著車窗望見前面梨花如雪,輕聲吩咐道:「停車。」

  虞浩霆拉著她慢慢踱到花樹之下,清香微婉,靜艷如雪,婉凝閉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我第一次到這兒來,也是這個時候。」

  虞浩霆想起當初的舊事,低頭一笑,把她攬在懷裡:「那是你第一次對我笑。」

  婉凝心中酸楚,面上卻格外的嬌甜明媚,從他臂間脫出身來:「我才不是對你笑的。」一轉身,踏過山路上細碎的花瓣。

  她亦記得,那年那夜,花開盛大,驟然間的滿目明迷恍若換了人間,片刻的忘懷是此生難忘的歡悅。那時候,她就只想著尋了機會從他身邊逃開,多簡單。彼時的憂心困頓,現在想起來,多簡單。她總以為自己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可現在才知道,是她想得太簡單。

  她的荒誕身世,她的窘迫難堪,她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繼續若無其事看他的眼。她從來都會言不由衷,可是,她不想再瞞他什麼了。她要對他說什麼呢?

  虞浩霆跟在她身後,繁花依舊,倩影如昨,雲影漫過山巒,讓人唯覺光陰佳好。

  那時候,他還沒想過她和他會有怎樣的後來,他只是想要她快活,想要她——留在他身邊。她跟他談他們的事情,總是察言觀色討價還價,像做生意,嗯,她說過,他和她就是一場交易。他忍不住笑,那他倒是很划算,而且,他還打算再「賺」一個,不,一個不夠。可惜她對他還是太小氣,她不是對他笑的麼?那——

  「那你現在對我笑一笑好不好?」

  她停下腳步,微微側了臉,卻沒有回頭。

  「你第一次跟我說這麼多話。」

  「你喜歡什麼,我都送到你面前來。只要你高興。」

  「你第一次對我笑,就是在那兒。」

  他說的話,她總是告訴自己不要記得。不記得,就沒有執念。能夠忘記,該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可她忍不住自私,她想要他記得,記得她,記得此生此地,花開盛大。

  她盈盈轉身,凝眸一笑。

  不似那一日的粲然明媚,卻有他無法言喻的繾綣溫柔,竟讓他不忍上前,怕他自己會驚破這一刻的靜美。

  然而,她笑容未盡,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劃過梨渦嫣然,如落花被溪流衝散。

  他一驚,上前擁住了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沒有。」

  「那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眼淚洇進了他的衣裳,他堅穩的心跳讓她安定下來:「你不知道人開心的時候,也會哭嗎?」

  他捧起她的臉,在她帶著潮意的眼睫上輕輕一吻:「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針』。女孩子的秘密我不問,不過,要是有什麼為難的事,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管是什麼事,我總有法子的,嗯?」說著,握了她的手貼到自己唇邊,「你信不信我?」

  葉底風起,輕白細碎的花瓣飄搖而落,她笑著點頭。

  一生歡愛,願畢此期。她以為她會有許多時間,可是,沒有了。她原本就知道她不該和他糾纏在一起的,是她太貪心。

  可她還想再貪心一點,她只想要他記得,此時此地,此生此心。

  或許,她什麼都不必說了。既然他們原就注定沒有以後,那又何必再多一分困頓呢?再過些日子她回燕平去,以後……不,沒有以後了,他和她原本就沒有以後。等她回燕平去,她就不用再見他了,她總有法子讓他找不到她。

  他……會恨她嗎?她寧願他恨她。

  她沒有依恃,也沒有盼望,唯有眼前。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

  虞浩霆此番在曤山一耽月餘,除了公務,旁的應酬都讓侍從室推掉了,逢有人探問,只說是陪顧小姐養病。

  「我問過大夫,說早就好了,還這樣拿喬絆著四少。」魏南芸深知顧婉凝那些招搖出挑的事情別人或有側目,但虞夫人並不怎麼在意,但她如此牽絆虞浩霆恐怕虞夫人就不得不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