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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春風/她的美是淬了毒的鋒刃(5)

  五歲那年,母親最後一次抱她。從那之後,她唯一的期望就是有那麼一天,或者是她下了舞蹈課回來,betty給她開門的剎那,她從betty手臂下頭的空隙看過去——;或者是睡到深夜,betty將她從夢中喚醒,她惺忪地睜開眼,卻看見她身後——他和母親含著笑並肩而立,展開雙臂,只等著她撲進去。這樣的場景她幻想過許多次,還找了一個帶鎖扣的皮面本子偷偷寫下來,一篇一篇煞有介事地填了日期、天氣,彷彿那些真的都發生過。

  直到betty辭工結婚的那一年,父親鄭重地告訴她和旭明,母親不在了。她知道,她想的那些永遠都不會有了。她從抽屜底下翻出那本舊日記,從頭到尾看過一遍,然後就撐了傘出門,走著走著,隨手一揚,將那日記丟進了塞納河,再不曾回頭看過一眼。

  她剛剛回到江寧的時候同外婆並不親近,但裝出一副乖巧柔順的模樣是她修了十年的功課,她常常陪著外婆哄老人家高興,為的不過是聽外婆講一講母親的事情,譬如母親七歲的時候,被外公冤枉磕破了他的鎮紙,母親只辯了一句「不是我」,就再也不肯開口,足足一個月沒有同外公說話;譬如母親少時學畫,一幅工筆的雁渡寒潭畫了三個月,不防舅舅一時興起替她添了兩筆,母親一聲不響地將畫收了起來,自己又重新畫過。

  「婉兒,你的性子比你母親和緩多了。」外婆說起這些事,總是忍不住感歎。是嗎?她想起父親給她改名字時說過的話:「『婉』者,順也;『凝』者,定也。」父親說,希望她「性情婉順,一生安定」。

  她是什麼時候才同外婆真正親近起來的?

  大約是舊歷年的時候,一家人盛了餃子來吃,外婆說她盛得太少,又從自己碗裡撈了兩個給她。她剛吃第二個就嚇了一跳,那只餃子裡頭竟裹了一枚銀白閃亮的小銀毫,她詫異地吐在手裡,唯恐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卻見阿林興奮地舉著筷子朝她一晃:「哈,婉姐姐今年最有福氣!」她恍然明白過來,轉眼望見外婆滿眼的疼惜欣慰,心頭忍不住就泛起一陣慚愧。

  霍仲祺見她不聲不響一直捧著手裡的奶茶杯子出神,怕她太過思慮家裡的事情,暗自傷心,便揀著最不相干的話來和她說:「致軒給你的那隻狗,現在你還養著嗎?」

  婉凝聽他突然問起syne,微微一笑,點頭道:「在的。平時放在梁姐姐家,不過,我也經常把它帶到學校。和我一間宿舍的女同學也很喜歡它,我們就偷偷把它放在宿舍裡。」

  「也不知道它現在還認不認得我了?」霍仲祺陪著她聊了一陣,看表已經快十點鐘了,就同她道了晚安。

  婉凝熄了燈,和衣躺了一陣,翻來覆去許久方才睡著,矇矓中忽然覺得眼前時暗時亮,起身查看卻是窗簾沒有放下,外頭的燈光照了進來,看情形火車是在進站,只不知道是到了哪裡。這一醒,便更加沒有睡意了,她披了大衣擰開包廂門出來,見霍仲祺正面朝車窗站著,聽到身後的響動,轉回頭來看她:「才剛到定邑。在車上睡不好嗎?」

  婉凝低低道:「沒有,我睡了一會兒的。要停車多久,你知道嗎?」

  她的髮辮打散了,微微起著波紋的一頭長髮傾瀉下來,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咖色光芒,繁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了一片陰影,霍仲祺斂了斂心神,柔聲道:「得停十多分鐘呢,要不要下去透透氣?」

  顧婉凝點了點頭,霍仲祺便回去拿了大衣陪她下車,四下裡夜色深沉,站外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更是漆黑一片。凌晨時分,空氣清冽,寒意卻重,婉凝站了一會兒,忍不住搓了搓雙手,霍仲祺脫了自己的手套遞過去給她,婉凝鬆鬆套在手上,攤在面前比了一比,忽然覺得有些滑稽,抬眼對霍仲祺道:「好像熊。」

  她這一天都憂心忡忡,此時淺淺一笑,格外動人心弦,那一句「好像熊」又讓霍仲祺有些好笑:「你在哪兒見過熊?」

  顧婉凝怔了怔,想到自己確實是沒有見過,面上一紅:「沒有。」

  霍仲祺笑道:「去年楊雲楓他們在烏旺打過一隻,下回要是誰再碰上,我招呼他們留著,給你看看。」言畢卻見顧婉凝默然不應,轉念間臉上便有些訕訕。

  顧婉凝知道他是無心,若無其事地搖頭一笑:「不用了,也不會很好看。」

  火車越向南行車,窗外漸漸有了綠影,顧婉凝的話卻越來越少。行至江寧地界,暮色蒼茫,稀疏的雨點打在車窗上,幾顆碰在一起便匯成一線水流飛快地流淌下來。她望著一道一道疊上去的水痕,正出神間,忽然有人用手指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她這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的手指竟緊緊攥著身邊的桌旗流蘇。她連忙鬆了手,倉促一笑,小霍卻不說什麼,只遞給她一杯溫熱的紅茶。她把杯子捧在手裡,茶熱透過瓷杯散發出淡淡的暖意,輕輕呷了一口,心緒漸漸沉靜下來,外頭的雨勢卻越來越緊了。

  韓玿安排了人早等在站台上接站,等車子開到青榆裡,卻只能在巷口停下,婉凝要推門下車,霍仲祺連忙抬手虛攔了一下:「外頭雨大,我過去接你。」說著,推開車門從隨從手裡接了傘繞到這邊來。

  車門一開,涼風裹著橫斜亂撞的雨絲撲面而來,婉凝側臉一避,霍仲祺想也不想就拉開大衣將她裹在了懷裡。顧婉凝一驚,伸手要去推他,不防霍仲祺攬了她便往前走,她被小霍向前一帶,連忙拉住他的衣襟,霍仲祺察覺她步子踉蹌,低頭問她:「我走得快了?」

  「沒有。」顧婉凝的聲音有些慌亂,霍仲祺亦反應過來兩人情形曖昧,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撐著傘的右手不停顫抖,面上想要繃出一副若無其事竟也不能,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開她,只摟緊了她往巷子裡走。

  顧婉凝素知霍仲祺行事不拘,此時被他遮在懷裡,看不見他的神色,又急著回家,便隨著他往前走。隔著幾層衣裳,霍仲祺仍然能感覺出臂彎裡的身子在輕輕震顫,雨水從傘下穿進來,濕冷紛亂地撲在他臉上,他卻渾身都在發燙。

  他想起小時候,也是個雨天,不知從哪兒跑來一隻小貓躲在花園的茶桌底下。那樣團團小小的一隻,腦袋還沒有個網球大,玻璃球似的眼睛一隻淡藍,一隻欖綠,雪白的絨毛全都濕答答地貼在身上,愈發顯得瘦骨伶仃,怯怯地貼著桌腿,被他撿在手裡也毫不抵抗,只是血管脈動般微微震顫,連喉嚨裡的嗚咽都弱不可聞。

  母親答應他在園子裡養一陣,確定沒什麼毛病再放進家裡,可他卻不放心,怕自己一離開,它又被旁人嚇走了。於是,偷偷揣在衣裳裡帶回房去,一路上唯恐叫人撞見,空蕩蕩的走廊靜得他心慌,那貓也懂事似的,極安分地蜷在他懷裡,略有些發燙的身子用力貼在他肋下。

  他強作鎮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空氣裡有雨水沖洗過的草木清芬,世上彷彿什麼事都不剩了,只剩下他狂亂的心跳和懷中震顫的輕軟。

  好在巷子不深,很快就到了梅家門前,霍仲祺看著隨從上前叫門,方才站定,緩緩放鬆了顧婉凝。梅家人聽見這個時候外頭有人叩門,便猜度是婉凝回來了,顧旭明抖了傘跑出來開門,剛叫了一聲「姐」,一眼看見猶自攬著她的霍仲祺,不由一愣。

  「外婆怎麼樣了?」顧婉凝邊走邊問,旭明卻低了頭不作聲,雖然心裡已經有了準備,但是進到外婆房裡,婉凝還是一驚,老人竟枯槁到脫了形,擱在被子外面的一隻右手幾乎只剩下皮包著骨頭,她眼裡一熱,握著外婆的手蹲下身子,俯在老人耳邊:「外婆,我是婉凝。」

  外婆的手指動了動,拚力睜開眼去看她,嘴唇囁嚅了幾次,卻終究說不出話來。

  外婆是第二天晚上過世的,病人沉痾已久,梅家諸般事宜早有準備。婉凝聽著舅母的吩咐換過喪服,門楣上貼出了白紙黑字的「慈竹風淒」,旭明和表弟表妹都在哭,只她沒有眼淚。那年在倫敦,父親罹難的消息傳來,她也沒有眼淚,只是恍恍惚惚卻又異常清醒地整理父親的遺物,簽字領了撫恤寄回湄東,訂船票回國……一直到上船的第三天夜裡,她從夢中驚醒,才發覺自己滿臉是淚。

  霍仲祺送過奠儀之後,知道自己不便陪著婉凝,便日日尋著事由差人到梅家來。過了頭七,顧婉凝要回舊京,霍仲祺訂了車票又親自來接她,婉凝一路上都不言不語,連他一起上了車,她也默然不問。

  火車開出去快兩個鐘點,她都枯坐著一動不動,霍仲祺悄悄出去吩咐人從餐車送了瓶紅酒和乳酪蛋糕過來,掂量著倒了一些給她。婉凝茫然接在手裡,噙著杯沿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慢慢咽進去,酸澀的酒液有幽辛的木香味,從舌尖一路微熱地滑下去,給人一種輕緩的刺激。

  大概是忽然發覺喝不到了,她擎起酒杯看了看,見杯子空了便逕自倒了半杯,又往嘴邊送,霍仲祺輕輕按住她的杯子:「你勻給我一點,我陪你喝。」一邊說一邊就著她的手倒了一半出來。婉凝靜靜喝了剩下的,還要伸手去倒酒,霍仲祺連忙攔道:「好了,再喝要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