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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靈州大捷的訊息傳到長安,已經是五月初八的事情了。倒不是李靖和屈突通有意拖延,峽口大戰之後,二人率部日夜兼程追擊頡利,在夏州附近與突厥後軍又小戰一場,斬首五百。但頡利可汗主力畢竟破隘北還。直到野狼坡之役六天以後,柴紹派來的信使才帶來了西線未發現突厥主力渡河跡象的軍報,至此李靖和屈突通才確認頡利已經北還,這方著手擬就報捷的奏表。捷報傳到南省,裴蕭兩位宰相彈冠相慶,聯袂至兩儀殿奏告武德皇帝。至此武德懸在北線的這顆心才算放了下來,當即決定次日在太極殿設中朝以賀,敕令太子諸王公柱國及所有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全部參與不得缺席。

  太極殿內裝飾一新,武德皇帝高居御座之上,笑吟吟俯視群臣道:“你們都說說吧,此番靈州大捷,有功將士當如何嘉獎?”

  裴寂是領班的宰相,見皇帝問話,當即出班奏道:“陛下,依李靖、屈突通聯銜奏表所議,此役靈州都督任城王兵陳靈夏,截斷北寇歸路,論功為第一;霍國公平陽君秦州都督柴紹,全殲入寇秦州之敵,斬一特勒三俟利發,功次之;蔣國公兵部尚書陝東道大行台尚書右僕射屈突通及時率師馳援,致使頡利敗退,功再次之;永康縣公東南道行台兵部尚書璐州道行台尚書令李靖率部遲滯頡利軍於靈州以南,功末之。”

  武德皇帝微微一笑:“若是真的按他們奏表上排出的這個次序封賞,朕豈不是真的老糊塗了?太子,你說說看!”

  站在左首第一位的監國皇太子李建成出班奏道:“兒臣以為,李靖率軍與頡利苦戰一日夜,始獲大勝,應為頭功;屈突通率部及時趕赴戰場,最終導致頡利北逃,功次之,霍國公率部全殲頡利偏師,又陳兵於大河之東使北寇不能西竄,功再次之,任城王守禦北邊,縱敵入寇,其後又不能阻敵北竄,無功有罪,應予懲處。”

  武德聽得連連點頭:“太子所陳,方是實在公允之言,中書省擬敕,李靖以功領南陽郡公,授尚書省兵部尚書,賞金百兩,明光鎧一副,回京就任;屈突通升任陝東道大行台左僕射,賞金百兩;柴紹尚食奉御,賞金五十;道宗嘛……算了,朕的小叔叔,守衛邊疆的郡王,數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此番過就不罰了罷!”

  說罷,他偏過頭問站在右首第一位的秦王李世民道:“秦王以為呢?”

  李世民緩步出班奏道:“論功賞爵,父皇措置至為妥當。不過兒臣以為,李靖遙領兵部尚書則可,回京就任似應暫緩!”

  武德皇帝本以為他要為任城王李道宗鳴述不平,卻不料李世民隻字未提此事,卻提出這麼一個不盡情理的建議來,他皺起了眉頭問道:“為何?”

  李世民躬身答道:“頡利此來雖未竟功,然則國都以北道路郡縣,其悉熟之。不出數月,其必傾巢南下,再犯邊界,直取長安。李靖精於戰陣熟知兵略,有他在靈懷原慶一帶主持大局,或能為我朝集結兵馬籌措緩急爭得時機,待得北部邊患銷彌之際,再調其回京到省實任不遲。”

  武德皇帝目光忽轉凌厲,語氣冰冷地問道:“你說頡利數月之內必然再次南下,有何依據?”

  李世民不慌不忙地答道:“父皇是知兵的,此番頡利南下,只帶數萬人馬,不克州郡不掠牛羊,殊為可疑。而其縱橫於南北東西,所跨地域之廣,亦是史無前例。兒臣年初曾遣十餘名出身草原的斥侯遠赴塞北打探消息,突厥各部落均在積蓄牛羊肉乾及草料行具。突利與頡利二酋數月之間曾會晤多次,雙方於今年二月互質一特勒,如此鄭重其事,若說只為此番出動數萬騎兵擾我邊防,兒臣實難置信。故而兒臣以為,此番頡利南下,只是為了勘察道路探我虛實,為大軍突入我北部邊防直撲長安預做演練。”

  武德皇帝靜靜地聽著,頃刻間面上神色變了數變,待李世民說畢,他緩緩掃視了一眼眾臣:“你們呢?你們是什麼意見?”

  眾文武面面相覷,這個時候,誰都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說一句話或者說錯一句話不是得罪皇帝就是得罪太子秦王。因此武德追問了兩遍,竟無一個人出來說話。

  李建成自方才李世民說話開始便在心中暗自計較。他和李世民雖是政敵,但對於李世民在軍事戰略方面的才具,他心中還是有數的。因此下他一邊注意聆聽李世民的奏對一邊暗自盤算分辨,分辨李世民這番話究竟是切實可信還是危言聳聽為了給自己離京帶兵尋找借口。此時見無人說話,忽地一個念頭浮上心頭,正欲出班奏明,卻見台級下一個五品服色的官員站了出來,卻是掌觀天文稽定歷數的司天台太史令傅奕。

  傅奕跪下奏道:“陛下,今年元月初九,龜蛇雙變,主北帝生異,夷君二度南來。秦王所言,與天象暗合,臣以為是!”

  武德皇帝瞥了他一眼,笑道:“連太史公都如是說,你們呢?就沒有什麼想法?”

  裴寂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出班奏道:“陛下,軍國大事,以天象決之,臣竊以為不取。況秦王所言,多為揣測之言,未得實據,終歸不能確信。頡利方在靈州之戰中大傷元氣,即便起兵南來,總要休整半年左右,數月之間,恐無力南行。”

  他這話立時引發了軍方重臣的反駁,率先站出來的是武德皇帝的堂弟淮安郡王李神通,他出班奏道:“老相國這話是不知兵者之言,凡軍國大事,多是事先揣測預料,而後逐條定下應對之策,須知戰機難得稍縱即逝,若等事已發生再行措置,恐怕我們這班文武早就做了階下之囚了。”

  趙王李孝恭雖說不願意得罪裴寂,卻也深以淮安王之言為然,在一旁略略頷首。

  李世民恰於此時又說道:“父皇,靈州會戰之前,屈突老帥曾給兒臣來了一封信函,詳細述說了他與李靖蒲州軍務會議詳情,對於頡利此番率偏師擾我州軍的目的,李靖所料與兒臣略同。”

  武德皇帝淡淡笑了笑:“是啊,讓你這麼一說,朕也覺得這後背上涼颼颼的。若是頡利在三個月內當真再度南下,且率師十萬以上,那麼朝廷部署在京師以北的軍隊恐怕就真的不夠用了。何況各路軍馬不相統屬,指揮節度不便,局面似乎危殆得很呢!”

  尚書右僕射蕭瑀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敕命秦王以天策上將北上提調節度諸路軍馬,速將天紀、天節二軍西調聽秦王節制,以增強北方防務。另外并州都督李世勣麾下軍馬近十萬,如今河東諸事已定,應命一偏將率五萬兵至蒲州待命,以應緩急。尚書省臣與裴相不過多辛苦幾日,繼續為大軍糧秣給養奔走勞碌一番罷了!”

  武德皇帝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冷笑數聲道:“蕭瑀,你出主意倒是真會挑時候啊……”

  他冷冷掃視了諸臣一眼,輕輕哼了一聲:“此事再議!眾卿還有何表,一一奏來!”

  見皇帝發了脾氣,眾大臣的心都懸了起來,再不肯輕易發言。李世民也暗自歎息,蕭瑀雖說維護自己一片苦心,但做官做得未免笨了些,這道諫言上得也確實不是時候。

  蕭瑀站在當中,不上不下,委實尷尬,此時退下也未免過於著痕跡,硬著頭皮奏道:“陛下,臣又一事奏請陛下俯允……”

  武德皺了皺眉頭:“你還有何本?”

  蕭瑀道:“有僧人號玄奘,東都人士,欲請敕西行,往西域尊求遺法,望陛下俯允。”

  武德皇帝一愕,似是萬沒想到蕭瑀竟然奏出這麼一本來,脫口問道:“這個玄奘,去西域尊求什麼遺法?”

  蕭瑀答道:“沙門中傳佛祖釋迦牟尼原為西域一國之王子,修禪得道,爾後得證大神通。故而中原佛法經文,多傳自西域,然則自漢以降,垂垂數百年矣,經歷代轉述戰火荼毒,經藏多殘缺不全者。故而玄奘請往西域一行,以證釋門正朔。”

  蕭瑀本來就是南梁皇室後裔,歷來尊崇佛教,其祖父梁武帝以帝王之尊三次剃度出家,可見其對釋門之尊崇。立唐以來,為逐本正朔,唐廷公開明敕詔告天下,唐室乃道家鼻祖老子後裔,當得天下,是以奉道家為國教。然則內裡無論是武德皇帝還是太子秦王政事堂諸相,均當此為一穩定人心的權宜之計,治國理政遵循的都是儒術,唯有這個蕭瑀,在奉儒之餘篤信釋教,因其出身顯貴,朝野倒也無人非議。

  然而此番他公然在朝堂之上為一僧人請敕,卻立時招來了異議。裴寂封倫等人雖覺匪夷所思,卻不好公然對蕭瑀大加駁斥,然而適才奏畢就退回班中的太史令傅奕卻按捺不住胸中不滿,跨步出班道:“陛下,微臣有本奏!”

  武德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哦,傅卿但管奏來!”

  傅奕侃侃言道:“自漢孝武皇帝以下,歷朝均以孔學為經,儒家為本,本固則邦寧,邦寧則民安,民安則社稷興焉。而今儒、道、釋三教並立,亦非大事,然則承治理教化之責者,唯儒學耳。道家釋門,使之流於民間不致生害,則可容之;若其蠱惑人心危害社稷,則應以太平邪教視之。臣以為,道家沙門各修廟宇自領香煙,朝廷暫可置之不理,然則切不可明敕為其張目。蕭相貴為尚書宰輔,在朝堂之上為僧人請命,殊為不當!”

  蕭瑀聞言大窘,急急辨道:“陛下明鑒,佛家倡導人心向善因果報應,於世道人心大有裨益,怎可與張角等梟獍之輩同論?孔子乃聖人,佛祖亦聖人也,傅奕此議,非聖人者無法,臣以為應置嚴刑以明綱紀!”

  武德含笑看了他一眼,嘴上卻對傅奕說道:“傅卿,蕭相問你話呢!”

  傅奕恭恭敬敬地道:“聖人復周禮,禮本於事親,終於奉上,此則忠孝之理著,臣子之行成。而佛逾城出家,逃背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以繼體而悖所親。蕭相亦非出於空桑,乃遵無父之教,臣聞非存者非親,其蕭相之謂矣。”

  一番話說得蕭瑀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呆了半晌方才切齒道:“小人好辯,徒逞口舌,地獄所設,正為是人!”

  武德哈哈大笑:“今日中朝議事,但有所言,朕不加罪。太子,蕭瑀和傅奕所言,你都聽到了,你覺得呢?”

  李建成含笑道:“兒臣素不近佛道,平日裡也不覺得兩教流於民間有什麼大不了。聖人重治理、倡教化,與佛家道家根本精神並不相悖;三教並存數百年矣,也不見其為禍亂國。是以兒臣以為對於釋道兩門,可不用但不可不容,我朝方立,似不宜在此政上做大的更張。”

  他的回答頗為滑頭,雖說他對蕭瑀篤敬沙門素來不以為然,然則此刻,卻不好在這等枝節問題上公開讓這位性情鯁直頗為武德皇帝敬重的宰相下不來台,故而避重就輕,給蕭瑀留了三分顏面。

  武德皇帝細細想了想他的話,微微一笑,扭頭道:“秦王以為呢?”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出班道:“太子言釋道兩教不能禍國亂政,兒臣不能苟同。蕭相家祖便因崇奉佛學而荒殆朝政偏廢社稷,最終遭破國之禍。這是很近的事情。世民以為,而今新朝方立,須得確立儒家治事之本的尊崇地位,使天下臣民得有所循。至於釋道兩教,太子雲不可用卻不可不容,兒臣深以為是,但容之亦應抑之,以免別有用心之人藉機生事。”

  武德皇帝眼睛亮了一下,笑道:“你能當眾說實話,殊為難得!”

  蕭瑀素來被視為朝中頭號秦王黨羽,此番李世民卻乾脆地否決了他的意見,毫不因門戶之分而妄顧是非,讓武德皇帝頗為欣慰。雖說他心中也明白李世民並非事事如此公私分明,卻也不禁出言褒獎。

  他沉了沉,問道:“依你之見,此事如何處置為好?”

  李世民道:“事情似乎應該分兩層,玄奘西行,不須請敕,朝廷也不宜開此先例,以免後世子孫效仿,這是一層;另外皇上應頒布明敕,對沙門道觀之中的不法之徒予以抑制懲處,以公示朝廷容教卻不縱教之宗旨。”

  武德皇帝目不轉睛地看了這個生得英武雄壯的兒子半晌,心中自有一番滋味,暗道若是兄弟能夠同心用事,大唐鼎盛之日似已可見。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叫道:“楊恭仁!”

  中書令楊恭仁出班跪倒:“臣在!”

  武德皇帝斟酌著詞句道:“你即刻回省擬敕,就這麼寫:諸僧、尼、道士、女冠等,有精勤練行,守戒律者,並令大寺、觀居住,給衣食,勿令乏短。其不能精進戒行者,有闕不堪供養者,並令罷遣,各還桑梓,所司明為條式,勿依法教。違制之事,悉宜停斷。京城留寺三所,觀二所,其餘天下諸州,各留一所,余悉罷之。”

  他說完俯身問道:“詔敕這麼擬,門下省有異議否?”

  侍中宇文士及出班道:“臣無異議!”

  武德皇帝點了點頭,對楊恭仁道:“去擬敕罷!”

  ……

  中朝散了,李世民離了太極殿,乘輿穿過掖庭逕自回到了承乾殿,一進大殿就見尉遲恭神色古怪地站在殿中等候,他這才記起自己上朝前命其前往房府杜府召房杜二人來西府議事。他一邊解著朝服一邊問道:“玄齡和克明來了?在哪裡侯著呢?”

  尉遲恭遲疑了一下,道:“末將無能,未能請來兩位相公,請大王責罰!”

  李世民一怔:“未能請來?”

  他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慘白,隨即又恢復了血色,咬著牙冷笑道:“你倒是真客氣呀,還恭恭敬敬去‘請’?”

  他頓了一下,一字一頓地道:“你聽清楚了,是我,大唐朝廷的天策上將秦王殿下召他們二人前來,這是違者立誅的煌煌王命,不是請他們來吃飯喝酒的請柬!”

  尉遲恭苦著臉道:“殿下,兩位相公跟末將說,陛下煌煌聖敕言猶在耳,不得復事大王,而今如私自前來拜謁,必然禍及全家,故而不敢奉教!”

  李世民氣得渾身顫抖:“他們想在這個時候背叛我?臨事方抱佛腳,恐怕已經來不及了罷!”

  尉遲恭勸道:“殿下息怒,兩位相公說,私自召他們入府相見,不僅二公違敕當死,就是殿下,也是違背父皇敕旨,既是不忠也是不孝,大王素來愛惜名聲,怎能一時糊塗,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幾句話頓時讓近乎暴跳的李世民冷靜了下來,他呆立半晌,苦笑道:“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兩位相公果然用心良苦呀!”

  房玄齡和杜如晦的心思,至此已是一覽無餘。不管是李世民召他們前來還是他們私自回府,都是違敕,然而二人的意思說得極為明白,若是李世民不在乎自己這位父皇的聖敕,他們也就可以不再在乎這道聖敕,或者說,若是李世民不再將自己的父親武德皇帝說的話當作聖旨,他們自然也不再視當今皇帝為天下之主。這等用心微妙的言詞,也虧這兩位飽學之士能夠想得出來。看來,對於自己的猶豫彷徨,這些屬臣們已經快要失去耐性了。

  李世民扭頭問尉遲恭道:“敬德,你是不是也覺得玄齡和克明這麼做是有道理的?是否也覺得他們做得對?”

  尉遲恭眨了眨眼睛,說道:“殿下,恕末將直言,您若是還未曾拿定主意,就是強行將兩位相公綁回府來,也不見得能有甚益處!”

  李世民點了點頭,忽的伸手從腰間取下了配刀,微笑著遞給尉遲恭道:“敬德,辛苦你再跑一趟兩位相公的府邸,就說是我說的,我不管他娘的什麼聖敕明旨,也不管是誰不許他們兩位再追隨我,我從現在起就在承乾殿內立等,今日不等到他們我就不歇息,要他們務必奉教回府。他們不是說違抗了聖敕就是個死麼?你拿著這柄腰刀前去,告訴他們,如若還不奉教,你即刻就要砍了他們的腦袋回府覆命!”

  尉遲恭眼睛一亮,接過腰刀追問道:“是就這麼和兩位相公說說呢還是真的如此處置?”

  李世民站直了身軀,斬釘截鐵地道:“這是兩軍陣前,帥者無戲言,若是他們聞言還不肯奉教回府,你就帶他們的首級回來見我,否則,我就要你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