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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站在承乾殿裡,侯君集才愕然發覺今日所謂的“議事”竟然只有李世民和自己兩個人而已。他一邊行禮心中一邊納罕,秦王從兩儀殿一回來就命人知會自己承乾殿議事,卻不知是什麼事情這般緊急。不過從李世民除了自己誰也不知會來看,似乎事關重大機密,不欲使人知曉。

  他正自胡思亂想,卻見李世民疲憊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在偏席坐下。

  “今天叫你過來,是想聽聽你的見識。”李世民嘴角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說道。

  侯君集穩了穩心神,應道:“請殿下明言。”

  李世民歎了口氣,道:“長安局面複雜,我自不懼他,只是敵我難明,這一層著實讓本王躊躇難解。臨陣對決,總要分清敵友才好用兵,否則縱有良策,也無異於自蹈死地。我只想聽你說一說,如今長安城內,誰人可為盟友,誰人是敵手對頭。”

  侯君集心中頓時一凜。他沉吟了片刻,開口道:“大王問的是朝廷省中還是……”

  “我問的是長安城內,不是內廷三省!”李世民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的話。

  侯君集怔了怔,抬頭看了李世民一眼,卻見這位秦王殿下目光炯炯,正盯著自己,急忙一揖,脫口答道:“大王位在天策上將,居諸王公上,故而環顧天下,有資格做殿下盟友的,不過四五人耳。趙王、任城王、燕王、李靖、李世勣這些實權人物大多不在京中,只有趙王目下逗留京師動向不明。雖說沒有明確消息表明趙王是太子的人,但是臣私下和張亮議過,這位王爺狡猾圓通,順風即倒,如今大王在京師處在下風,萬不能指望他來雪中送炭;再者,他的兵權和威望全在東南一隅,即便是盟友,在長安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他頓了頓,說道:“朝廷中樞,蕭相、宇文侍中、陳公都是可以信賴的盟友。只是他們手中都沒有兵權,縱使有心,也斷難幫得上什麼忙。尚書省六部、九卿、御史台情況就複雜了,這些官員品軼不高,平日自然謹慎小心,輕易不敢捲入宮闈之爭。除了大理寺卿崔善曾在張亮一案時對我們施以援手外,別的人此刻大多都在觀望風向,若是朝局對我們有利,他們就會倒向我們,若是朝局對太子有利,他們就會倒向太子。”

  李世民點了點頭:“崔善是正人,他不是站在我們一邊,他是站在朝廷一邊,所以他那個不算。你似乎沒提到封德彝?”

  侯君集點了點頭:“是,這個人臣拿不大准,說他是友,總覺得隔著一層,說他是敵,他一直以來卻又心向大王。此人沒有蕭相的鯁直,也沒有宇文公和陳公的誠摯,臣下覺得,這個人心性太深,城府頗嚴,欲謀大事,還是避開他為妙。否則萬一事情敗在他身上,反為不美。”

  李世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水,道:“繼續說!”

  侯君集應了聲是,道:“長安城的兵權,主要握在六個人手裡,統領城防的京兆都督劉弘基,統領玄武門禁軍的常何、敬君弘、呂世衡,統領東宮六率的薛萬徹,統領左右長林的謝叔方。其中尤以劉弘基和常何兵權最重。常何嘛,乃是大王一手提攜上來的,問題不大。劉弘基此人素來沉默寡言,雖在京兆為官,平素不愛結交王公大臣,此人是友是敵,臣下不敢斷言。不過……”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不悅道:“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今日是密議,沒有什麼說不得的。”

  侯君集道:“劉弘基畢竟是行武出身。殿下在大唐軍中威望極高,就算劉弘基不會助我們,但臣下想,關鍵時刻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當不會拒絕。”

  李世民一笑:“我畢竟沒節制過他,沒一起臨過陣,你這個推斷恐做不得數!”

  侯君集笑了笑:“臣下終日與武人為伍,對於這些大老粗的心思自認還算明瞭。沙場上升上來的武官,只服沙場上打出來的統帥。莫說劉弘基,就是太子視為心腹愛將的薛萬徹,提起大王的軍功都欽服不已。這是不能以事主劃線的,軍人各為其主,但也都佩服英雄好漢。趙王雖說受上命敕封,在軍中說話卻遠比不了李藥師,就是這個道理!”

  他沉吟了一下,說道:“長安城內我們處在劣勢,所以臣下以為與其指望盟友相助,倒是不如指望自己來得踏實。”

  李世民點了點頭:“說說敵手吧,我們有哪些敵手?強弱如何?”

  侯君集乾脆明瞭地答道:“正面之敵有三,太子、齊王、裴相。太子和裴相是強敵,齊王是弱敵。太子之強,強在其位在東宮名正言順,也強在其手下軍權兵力數倍於我;裴相之強,強在其德高望重地位尊崇,在朝中一呼百應。齊王之弱,弱在其兵力不強、威望不著、名位不正。”

  李世民表情淡然地看了看侯君集,“哦”了一聲,似乎還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就在一瞬間,侯君集腦海中靈光一閃,頓時胸中一片豁然開朗,他已經明白李世民今日為何特地在承乾殿單獨召見自己了。

  他故作遲疑狀,抬頭看了看李世民,咬著牙道:“臣下以為,還有一個最大的敵人,力量強到了無以復加,才是大王生死眾兄弟沉浮之所繫!”

  李世民二眸子中閃過一道寒光,語氣生澀地道:“沒什麼,今日就你我二人,想說什麼就說吧,本王不會怪罪於你!”

  侯君集深吸了一口氣:“大王,陛下心向太子,不管殿下立下何等樣的功勞,無論太子犯下何等樣的錯失,陛下都會貶抑殿下回護太子。陛下被祖宗制度和深宮婦人迷住了雙眼,遮住了雙耳,也捆住了雙手。所視皆非社稷之所視,所聽皆非萬民之所聽,所行皆非聖君之所行。大王,只要今上仍為宵小之輩所蒙蔽,殿下縱然再有天樣大的功勞,恐怕終歸無濟於事!大王,當今皇上,才是您在長安城內最大的敵人啊!”

  “住口!”李世民齜眉皆裂地怒吼道,他伸手指著侯君集寒聲說道:“你……好大的膽子!”,他說話之時,胳膊不斷抖動,帶動袍袖晃動,顯然是已經惱怒到了極處。

  侯君集毫不慌亂地答道:“殿下不必發怒,前些日子,敬德已經講得足夠明白,我等兄弟追隨大王,無非是指望跟著大王做一番出將入相的大功業。如今大王天命所歸,卻限於君臣父子兄弟名分不肯向前。殿下,君集聞得天下者但守天地祖宗可也,綱常儒教,不過是治天下之術耳。漢高祖得天下,其父尚在,難不成高祖禪其位於太公?”

  李世民厲聲反駁道:“劉太公養育高皇,於天下卻無尺寸之功,自然不能受大位。父皇於晉陽起義兵,招討天下,定鼎關中,豈是高祖太公可比得的?”

  侯君集面不改色地應道:“若依大王所言,今上該得關中,大王則該治天下。殿下如今做的事情,乃是惠及子孫萬民的大事,李姓一家的敦睦,與天下萬民福祉相較,孰輕孰重?如今京城局面已到一觸即發的緊要關頭,臣下等的身家性命,九州百姓的康寧熙樂,繫於殿下一念之間,殿下當知取捨!”

  李世民雙拳緊握,一張英俊神朗的面孔憋得通紅,渾身不住地顫抖,似乎已然對侯君集大逆不道的言詞怒到了極處。

  侯君集卻全然無視李世民那有如實質殺人於無形的目光,兀自侃侃而談道:“臣等從殿下,是為了拯萬民於水火理乾坤於亂世,不是為了李家一姓之私。殿下若不能拋卻個人家族情意,又如何能取信於天下臣民?如今殿下被逼無奈,不得已而行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悖逆之事,正是為了使天下君臣相濟、父子相親、兄弟相愛;此正謂四海不安社稷不寧,大王不下地獄,更待誰耶?”

  侯君集字字散發著金石之音的話語在偌大的承乾殿裡繞樑迴響,大唐朝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卻面如死灰般呆立在書案之後,半晌說不出話來……

  ……

  空中布著幾朵薄雲,看不見月亮,朦朧的夜色為兩軍的交鋒更添了幾分詭異氣息。仗打到這個份上,勝負似乎已經可以見分曉了,江淮軍日夜兼程奔波了數百里,又與號稱天下第一彪悍的突厥金狼鐵騎苦戰了半日,早已是人困馬乏折損過半。此刻李靖所率中軍護軍加上左右兩翼的游騎加在一起所餘不到兩千二百餘騎,野狼坡後哨蘇烈所率後軍也僅剩下兩千餘人,還在奮力抵禦從兩翼迂迴過來的一萬金狼軍的猛烈衝擊。

  換了別的唐軍,在金狼軍如此恐怖的戰鬥力和衝擊力面前早已潰不成軍。李靖治軍最重令陣,令行陣變,無令擅離陣位者斬,故江淮軍陣型之穩甲於天下。也虧得如此,武力強大的突厥騎兵雖數次衝擊殺傷了大批唐軍騎兵,卻始終未能衝亂唐軍陣腳,建制不亂,唐軍的抵抗就始終保持著均勢,即使四面受敵,也讓突厥軍找不到可以突破將唐軍分割包圍各個擊破的縫隙。

  幾萬大軍混戰在一處,舉目四望,黑壓壓一片人海,交戰的雙方根本來不及做別的多餘的事,只顧埋頭廝殺。只有位於陣線後方的突厥騎兵才能引燃火把照明。頡利可汗此刻緊鎖著雙眉,雖說戰事順利,他卻隱隱覺得不妥,又不知自己這種感覺究竟來自何處。

  李靖手下騎兵的戰力確實令頡利可汗暗暗心驚。金狼軍已然是突厥草原上最善戰的騎兵,以三萬人對戰一萬不管在馬匹還是身材甲冑弓刀器具上都遠遠不可比的唐軍騎兵,六個時辰還不能全殲敵軍。這在突厥戰史上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些小個子江淮軍雖然沒什麼氣勢,戰意卻極為旺盛。縱使一人面對整整一隊金狼鐵騎野毫不氣餒毫不怯戰,這和北方的絕大多數漢人騎兵大相逕庭。即使自負如頡利可汗,也不得不承認李靖所統帶的這支騎兵確實是自己平生遭遇的第一勁敵。

  戰場上的人喊馬嘶弓角箏鳴響徹雲霄,頡利可汗等觀戰的突厥將領耳朵裡幾乎聽不見別的聲音。然而多年的馬背生涯練就了突厥人的敏銳靈決,因此屈突通的騎兵一進入戰場,幾乎立時就被幾雙疑惑敏銳的眼睛盯住了。

  眼睛望著南方那黑沉沉的茫茫原野,頡利可汗只覺得一陣陣心悸。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沒來由地突然之間望向那裡,這一點從步將們那一雙雙與自己看向同一方向的眼睛就能證實。隨著大地的震顫頻率發生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微妙變化,漠北草原之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他猛地拔出了腰間的彎刀,怒吼道:“列陣——”

  幾乎就在他發出命令的同時,那一片幽暗當中突然亮起了數以萬計的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一匹匹毛色鮮亮體態膘壯的戰駒,那一副副漆黑烏亮的戰甲,那一柄柄長度一致輕重彷彿的馬刀無不散發著動人心魄的光芒。

  就在頡利可汗分辨出了這支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騎兵的建制時,幾名突厥將領的尖叫聲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玄甲軍,秦王真的來了……”

  頡利可汗怒目掃視了眾將一眼,待眾人都不再說話,這才緩緩開口道:“阿史那烏沒啜,你率我的中軍兩千勇士星夜向夏州方向進擊,無論如何,務必為我軍回師草原打開通道。”

  阿史那烏沒啜低頭領命,用疑惑的眼神望了可汗一眼,卻沒有說話,撥轉馬頭去了。

  頡利可汗暗自歎了口氣,他知道阿史那烏沒啜在疑惑什麼。夏州現在在任城郡王李道宗的手裡,阿史那烏沒啜在奇怪他為什麼不往東南方向渡大河走蘭州方向回草原反而要走鐵定有唐軍駐守的夏州。然而頡利可汗心中清楚,李道宗手上兵力有限,他還要守靈州和懷遠,夏州即使分兵過去也不會有多麼難以通過,然而西進的話,那個吃掉了麻賀咄特勒的一千人馬連塊骨頭都沒吐的平陽君柴紹委實令他放心不下……

  ……

  自被武德皇帝逐出天策府後,杜如晦還是頭一遭造訪房玄齡的府第。兩個人是老相識老搭檔,見了面也不用寒暄客套,略略奉茶便直接進入了正題。

  “房公,敕旨裡只說不得再事秦王,另行委用,卻不知朝廷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杜如晦憂心忡忡地道。

  房玄齡捻著鬍鬚道:“前些日子,中書省的封德彝召見了我一次,似乎皇上看中了我這一手文墨,想調我出任中書舍人。我仔細想了想,楊恭仁遷中書令,中書侍郎之位虛懸了幾個月了,封相的意思,無非是顏師古或者李百藥二者居其一罷了,空出一個中書舍人的位置正好便宜我。哈哈,這可是多少寒門庶子多少年盼不來的清要之差呀!”

  說罷,他饒有興味地看了一眼杜如晦:“克明啊,你那邊呢?有什麼消息沒有?”

  杜如晦微微一笑:“慚愧,我這副賤骨頭的身價似乎比之玄齡還要貴上一等了。東宮太子率更令王晊昨日晚間造訪我府,稱只要愚弟改換門庭效命儲君,六月初明發上敕,我就是尚書省兵部侍郎了!”

  房玄齡長歎一聲,感慨道:“陛下雖說將我們逐出天策府,待你我卻也著實不算薄了!想必府內其他人等,必無此等待遇了!”

  說罷,他斜斜看了杜如晦一眼,卻見杜如晦正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四目相對,兩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相交相知多年,就此也不再打趣。杜如晦歎道:“局面對秦王越來越不利,我真為他捏了一把汗。”

  房玄齡垂下眼瞼,釋然道:“放心,殿下雖說現在諸多困擾,只要他能跳出三味,把京城局面攪個翻天覆地還是不難的!”

  杜如晦搖了搖頭:“這些日子不在府中,什麼情形都不知道,實是放心不下,一旦北面軍情見了分曉,殿下的處境就更加危殆了!”

  房玄齡手中把玩著紙扇道:“此刻大王心意未定,就算你我呆在府裡,也無甚用處。殿下若是不能徹底斬斷父子兄弟的親情羈絆,我們回去也不過多添兩個枉死之人罷了!說到底,目前所有的事畢竟還是李家一姓的私事,我們兩個外人乾著急沒有用。只有殿下心意篤定,此事才是社稷天下之事,才有我們置喙參謀的餘地……”

  杜如晦點了點頭:“局勢如此,玄齡還能處之泰然,愚弟自愧不如。不過即便大王心意定了,長安城內力量相差懸殊,如何才能翻轉局面,如晦愚鈍,苦思良久,也沒有萬全之策。”

  房玄齡放下扇子,冷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下豈有什麼真正的萬全之策?若要萬無一失,不如回去種地,謀國是察天意理陰陽的差事,天意陰陽何來萬全之說?”

  他頓了頓,說道:“秦王若能劈破旁門,便是天下共主,房某當年之所以追隨殿下,就是認定他有膽識有胸襟有決斷,如何翻轉局面,是他的事情,我輩只需盡心輔佐全力參贊就是了。”

  說罷,他伸手從袖中取出了幾張白箋,遞給杜如晦道:“看看吧,這是我剛剛寫好的幾道文書。”

  杜如晦接過白箋,只掃了一眼題目,不僅唬得面如土色渾身顫抖。

  房玄齡卻不理會他,站起身負著手走到了屋簷下,淡淡說道:“大王若是能夠定下心意,這幾篇東西就是給房某招來滅族之禍亦無所惜,大王若是優柔寡斷當斷不斷,我便將這幾篇東西付之一炬,而後歸隱田園,終生不再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