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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53)

  人都說他當年救了緹蘭,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並不是他,只是他那一點不爭氣的憐憫之心。從來沒有捨己護人的襟懷,那個血流成河的夜裡,到處都是殺戮與陰謀,為了保全他自己與季昶,縱有一百個緹蘭,他也會不假思索地揚刀斬下。亂世的狂暴渦流中,他們不過是隨波逐流的螻蟻,弱小得連自身也無法保全,只能抱結成團。他與季昶,不過是被命運的絆索糾纏著難分難解,說是盡忠職守,心裡卻時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是不是,震初?那會兒是嫌我累贅的吧。

  」緹蘭朝他仰著臉,頑皮笑道。他驚醒過來,斬截地說:「不是的。」緹蘭卻像是被這答案驚嚇了,面上笑影漸漸褪去,顯出一種淒涼的驚詫神情來。他剛要伸手去牽她,她卻一轉身走開了。那朵熄滅的纈羅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脹,凝凍在外的薄冰上細紋蛇行,喀嚓作響,竟帶著漆黑的枝條顫動起來。僵持了片刻,潔白花苞頂端遽然裂開一線,火舌自內吐了出來,接著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著的花瓣粲然綻開,熊熊燃燒,放出熾烈的光與熱。緹蘭探手過去,摸著了花梗,不顧灼痛將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見的人,是頂討厭被人騙的。

  」他自己覺得週身一下子冷了下去。「我知道你那時候也才十六歲,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不願被連累,還怕我洩露了你們的行蹤。」她懷裡籠著那一朵火焰,卻還是背對著他,不肯轉回來。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見。湯乾自開口,只說得一個「我」字,見她靜靜搖頭,就再也說不下去。「我從逢南回到王都的時候年紀還小,你不敢告訴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會兒驕橫跋扈,你們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難免要為難你們。後來我們漸漸……要好起來,那樣久遠的事情,也不必去掀騰了吧?一切緣由,我都替你想過了,震初。

  道理我都明白,可還是一樣不甘心。」她聲音裡含著酸楚淚意,卻覺得身後那個人的胸膛裡亦傳來了壓抑的震顫。她驟然轉回來,兩手撫上他冰冷乾燥的面頰,在眼角旁觸著了一滴連他自己亦未曾發覺的淚。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顫巍巍轉動。這時湯乾自才發覺,纈羅的花芯裡原來滿盛著清澄的夜露,緹蘭將那沾著淚的指尖剛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銀,白光愈盛,從火焰中穿透出來,火焰反倒慢慢闇弱下去,終於是熄滅了,只剩下琉璃盞似的花朵,盈盈托著一泓冷碧的水。

  緹蘭猛然揚頭,如同要一飲而盡的姿態,卻是將一盞夜露往自己額心急急澆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霧飛揚,幾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縱然隔著數步,湯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氣。緹蘭卻毫無畏縮,任那夜露潑灑如泉,淌過她大睜著的雙眼,在睫上與發間凝出細小的澄藍冰珠,轉瞬又匆匆化去。湯乾自隱約知道這是一場驚人的變故,卻又存著僥倖,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觸碰她,那孤決的少女身姿,彷彿水中倒影,一觸即潰。她昂首佇立許久,蝶翼般的眼睫上承著水珠,眨了數眨。

  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態,只是站著,大睜的眼迎向天穹。湯乾自只看得見她無聲輕笑,神色極盡歡欣,淚水卻又無遮無攔淌了滿臉。緹蘭垂下頭來環顧四面,眼神流連而貪婪,彷彿是要用目光將眼前湖影林木、飄搖光焰都攫了去。最終,她的目光轉了回來,實實在在是注視著他了,一瞬不瞬。相識十年,她在黑暗中聽著他清澄的少年聲調日漸沉實,轉為溫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鐵的牢籠裡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陽光。他的面貌模樣,她無數次猜想過,亦無數次以指尖讀過。

  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將,必定像個戎裝的文臣,眉目間自然斂藏英氣,如同劍刃上隱含的鋒銳,單在那出鞘的瞬間,才見一線懾人寒芒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