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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41)

  她攀著青年將軍的衣襟,如同一個行將溺斃的人捉住救命的稻草,全然不知自己的面孔與湯乾自之間只隔著那樣危險的窄窄一寸。「你們早晚是要回東陸去的,你們走了,這個王城,我也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震初,我要和你一塊走。」話說完了,死白的臉上才泛起熱病般的紅暈。湯乾自緩緩地吸入一口氣,那充滿白蓮花芬芳的春夜空氣,像是會灼傷他的胸臆。「殿下,臣實在惶恐。」少女聽見他自稱臣子,猛然撒開雙手,往身後民宅的門牆一靠,鬢邊簪著的纈羅花一陣晶晶脆響,是紅寶石的花蕊敲打在穠艷的黃金花瓣上。

  她揚著眼睫,幽黑瞳子哀懇而渙散地望定了他。「那時候是你救了我。現下能救我的人,也只有你一個了。可是原來你也不明白。」他凜然心驚,卻只能別開頭去,無以應對。河上炸開了焰火,熔金流翠在夜空中劃出彷彿永不消退的烙痕,然而轉瞬也就星散了,漫天閃爍的餘燼向畢缽羅城籠罩下來。他們頭上的窗子紛紛砰然打開,喧嚷人聲與餚饌香氣飄散到陰暗的窄巷裡,而後只聽得潑剌一聲,什麼東西兜頭蓋臉澆了下來。緹蘭卻木然站著不知道躲避,人已濕了一半。

  湯乾自攬住她的肩,硬拽著一氣從巷子裡跑到了河岸邊,卻始終被驟雨似的水瀑籠在裡面。他才恍然明白過來,那並不是雨水。自四面八方向街道傾灑下來的,都是甜郁芬芳的琥珀色液體,潑進火盆裡,焰光便騰地躥起尺把高,散出令人迷醉的氣息來。到了這個時候,醴雨祭才算是真正開始了。尋常注輦人家,釀酒絕不肯存過兩個夏季。每年春夏之交的醴雨祭典上,去年的酒都要搬出來痛飲,喝不盡的便從窗子裡潑出去,是個除舊布新的意思。這座城裡從來沒有不必破費的快樂,可是只要有足夠的銀錢,亦沒有買不到的快樂。

  只有醴雨祭這一天,這座冷苛精明的城會像個慷慨醉漢一樣,大把大把地將狂歡與迷醉的甘霖灑在每一個人頭上。萬眾歡騰中,惟獨緹蘭的微笑是殘破的。她黝黑光麗的臉上,都是蜜一般的酒液縱橫淋漓,又被淚水一洗,都凝在尖秀下巴頦兒上,滴滴落了下來。「震初,我曉得我是為難你了。世上的事,皆有這樣那樣的拘束與規矩。你和我雖然貴為將軍與公主,也有許多行不通的事情。」她一身白衣裙與烏油油的鬈發都叫酒澆透了,狼狽地貼在肌膚上,野薔薇般的唇上淺笑著,吐出來的字,一個個卻都是淒涼的。

  說完了,眼裡又聚起淚光來,還是倔強忍耐著,緊緊咬住了食指一個指節。濃烈酒香被體溫焐成了熱氣,鑽入鼻端,魂魄像是要脫離軀殼浮游起來。湯乾自定定地看著緹蘭,終於歎了口氣,伸手去將她的手指從齒間挪開了。又過了好一陣子,才沉聲說道:「我帶你走。總有一天,我帶你走。」他們倆坐在熙來攘往的帕帕爾河邊,眼前三層樓高的金漆龍尾神像彩船順流而下,萬人沿岸追隨,雀躍歡呼。神像手中托著圓徑三尺的白玉荷葉盤,盤上坐的是全城技藝最為宛妙的少年笛手,百鳥鳴囀般的笛聲一路從王城門前響到港區,兩岸窗前與風台上的少女們用淺口碗盛了酒,一碗碗盡向著笛手身上潑去,卻又都夠不著,徒然在空中扯出一道道七彩虹光。

  這是一年一度的慶典,油膩煙火的生活裡陡然綻放的一朵龐大的、不會結果的謊言之花。湯乾自唇間甘甜辛辣的酒味逐漸褪了,這才覺出旁的滋味來——原來甘醴一般的女孩兒,淚水終究也是鹹苦的。他週身血脈奔湧,心裡知道是醉了。「走吧,阿盆,送我回宮裡去。」季昶彎下腰,對著誇父的耳朵說道。這誇父正是六年前在港區拆毀酒館的那一個,當時被湯乾自手下一夥人圍住,挨了十幾刀也不退縮,他那僱主卻把他撇下跑了。眾人歡喜阿盆有骨氣,求過了湯乾自,把他拖到城裡那兩座小樓之一里邊去養傷,最後乾脆召他入伙當起夜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