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九州·斛珠夫人 > 六 颯然成衰蓬(17) >

六 颯然成衰蓬(17)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們說的都是東陸華族語言,注輦女孩是聽不懂的,季昶還是將臉撇向一邊去,彷彿畏懼與她目光相接。其實也是荒唐的,這女孩兒哪裡能有什麼目光。「我們的行蹤不能洩露,哪怕是一分的險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軍的手裡,他們必然要拿我當作要挾注輦王與父皇的籌碼……可是等他們明白了我不值那個價錢……」季昶的話到這兒就收住了,後半截被他咬進了嘴唇裡,眼裡有薄薄的、倔硬的淚。「咱們也都得死。」有個羽林近衛低聲地接口道。

  又一個少年咬著牙說:「五千個都得死。」外頭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燒著,聽得見木石崩毀,樓台傾屺。事態恐怕是已壞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小女孩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亦看不見他們神情,只曉得這些人至今尚未對她不利,或許不是惡人。她捉住了湯乾自的手臂,牽扯著哭喊道:「去救我媽媽和我哥哥,救救他們!我賞你很多很多錢,還有田地……」湯乾自握緊了手裡的刀。這女孩兒果然是貴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樣的顯赫家世或豐厚財富,在生死面前,都是無用的了。

  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喪於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論,如季昶亦死,他這隨扈將軍的親族,怕都是要問罪的。這五千名羽林軍兵士都還年輕,有父母兄姐,預備著有漫長的來日,或許混個一官半職,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閨女,沒有一個人是已經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個活跳跳的少年領到了這個異國他鄉來,也得把他們盡可能好好地領回去。情勢如此危急,帶著這個女孩兒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個累贅,斷無生路。若是將她拋在這兒,他們的行蹤必然洩露。

  他們得活下去。他咬死牙關,攥住了女孩兒纖小的肩。女孩兒大張著無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懷裡的嬰兒,大半細弱的脖頸袒露在外。她兩眼不能視物,亦對這些人的言語一無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軍刀正虛橫在她脖頸上,只要朝內稍一壓迫,再向右猛然一抽——只要那麼一抽。那一瞬間,短得彷彿是燧石擊發的火花,又漫長得猶如殤州極北永無盡頭的黑夜。就是那一瞬間,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湯乾自眼角一閃而過,水榭外,一個聲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在這裡!在這裡!」紛亂的注輦男人聲音在後邊轟然應和道:「在這裡!陛下欽命,不留活口,提頭領賞!」燭炬明晃晃連成一行,自對面拱橋上繞了過來,如同游動的火蛇。

  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裝甲冑都清晰可辨。湯乾自凜然一驚,推開女孩兒,飛身朝季昶撲了過去,將他拉到身後。原來截殺他們的,竟是效命於注輦王鈞梁的王城衛兵。4亂蝗般的箭雨朝水榭裡落進來,一時間箭鏃破空的銳響不絕於耳。那箭勁力驚人,釘到身上,自己都聽得見骨頭碎裂。「退到屏風後面!」湯乾自喝令道。總有五六人中了箭,少年們彼此拉扯著,避入屏風背後,咬著牙,相互削去了身上的箭桿。流矢追著他們釘上了屏風,只見啪啪啪炸碎了雲母,寶光四濺,騰起冰晶般的小股霧粉,漆黑的精鐵鏃頭從破洞內刺出近寸長。

  紛飛的箭矢的羅網裡,獨獨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兒在屏風外頭,一聲迭一聲地撕心裂肺尖叫著,嬰兒號哭得全啞了,卻還如同瀕死的小獸,吊著最後一口氣,不停不歇。湯乾自閉目竭力諦聽,想要估出敵人的數量。可是充耳儘是那女孩與嬰兒的哭叫聲,彷彿是兩把刀,一把飛快雪亮的,一把是鈍礪的、豁了口的,交替地割著他。他只數到了十七,終於忍耐不住,霍然站起來,貓了腰朝屏風前飛快繞出去。人人皆驚愕地看著他,卻又紛紛垂下了臉,沒有一句話可說。

  他們都還是未經戰陣的大孩子,為了自己活命去殺人是一回事,眼睜睜看著別人死在面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回事。聽著那女孩兒在外面淒厲叫喊,誰心裡沒有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