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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11)

  除了受王家庇護、持有龍尾神紋章的商船外,民間船隻一概不准通行帕帕爾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蕩蕩地靠上一戶民居的石階。少年下來,付了四個銅銖的船資,輕盈地向前跳過幾處石階,站到沿河人家門前的石台上,向著對岸尖聲打了個忽哨。片刻,便有一點金屑,從對岸那一帶暗金中脫離出來,橫過稠重的赭色水面,漸漸向著這邊來了。那是包銅的平底輕羽船,船頭捲起,艉部伸出一支鵝頸,自上而下墜著七盞玲瓏的風燈,遠遠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羽毛漂浮水面。

  輕羽船的船腹裝有河絡的機括,航速不快,卻極為穩重,只需五名船夫便可開動,可運載重甲兵士二十名。「什麼人?」船上只有七八名注輦兵士,其中領頭的打著呵欠喊過來。其實他們早看熟了少年的臉。少年取下腰間的珮飾,向他們晃了晃,是琅玕石的獬鷹形珮玉,結著青絲線穗子。「徵國昶王殿下隨扈統領,羽林軍五千騎湯乾自。」到畢缽羅城九個月以來,他頗學了幾句注輦話,以這一句說得最多,所以更是熟練。「上來罷上來罷。」注輦兵士一搭手,湯乾自躍上輕羽船。

  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沒有見過他,很新奇似地,眼光直盯著他腰間的珮玉看。「看什麼看。」領頭的注輦兵士用刀柄照準新丁的後腦勺拍下去,「人家跟你一般的年紀,已經是東陸的五千騎了啊,懂不?有五千個手下,是將軍啊。」新丁不服氣地揉著腦袋嘀咕:「將軍算什麼……還不是跟著那樣一個沒人要的東陸王。」「反了你了!我們的公主送去東陸,和他們的公主樣樣都相同,他們的皇子送來這裡,也跟我們的王子是一樣的。冒犯東陸王,與衝撞羯蘭殿下是同罪啊。

  你有幾個腦袋——」頭領翻手用刀鞘又抽了新丁一下,一面連忙轉頭看看。東陸少年只是在一側靜靜地坐著,面色平和,不像武官,倒像個沒脾氣的讀書人。畢竟是東陸人,注輦話也只懂得有限的幾句罷?頭領這才算稍稍舒了口氣。輕羽船剛離開岸邊沒有幾步路,又是兩聲忽哨響起,岸邊又來了三五個身穿注輦軍服、束著輕甲的男人,等不及船隻回頭靠岸,早已亂紛紛跳了上來。那新丁正納罕著為何沒有同袍上前去盤查那些人,可是才吃過兩次打,學得乖了,也不開口,只管兩隻眼悄悄地睃著。

  「是逢南五郡的人啊。」頭領把他的耳朵拽了過來,聲音輕得只剩絲絲的一股氣。新丁縮了縮肩膀,不勝惶恐的樣子。湯乾自靠在船幫上坐著。那些新上船來的人,衣裳輕甲與王城衛兵皆是相同,只腰巾末端繡的不是龍尾鱗,卻是靛青色的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佩有這種徽記的兵士,只聽從英迦大君的調度,在注輦王面前,除了下跪叩首,實際上可謂沒有旁的義務。英迦是注輦東北的逢南五郡領主,掌握著除畢缽羅外幾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敵國,從血統上說起,又是當今注輦王鈞梁的堂弟,還有一名妹妹嫁入宮中做了鈞梁的側妃。

  他手中的權勢如此煊赫,甚至國君鈞梁亦要看他三分面色,宮中朝中,凡乖覺些的人都曉得的。眼前這些五郡兵士的徽記與刀柄上都絡了金線,階級更高些,大約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自然得罪不起。輕羽船在水面上靜靜劃出弧線,朝西駛去。遠眺過去,王城似是平緩的一帶,河岸卻都用紅土與青石夯高,水下設有鋼角,以防船隻強行靠泊,惟西側降下一道近三里長的低矮棧橋,供宮內與王城衛兵出入泊船使用。船幫在包熟銅的纜柱上碰了一碰,發出沉悶的響聲。

  英迦大君的親隨們率先跳上岸去,逕自從角門進了王城。湯乾自卻不急不緩站起身來,等待著例行的盤查。縱然都是看熟了的臉孔,文牒腰珮一一查驗起來,也頗費了些工夫,這才放行。進了王城,便有宮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九個月前,湯乾自初次被召入王城時,幾乎辨別不出前路,彷彿被封閉在黃金迷宮匣子裡的螞蟻。雷雲兩州連一粒金砂也不出產,注輦人卻又有著一種頑固不化的富麗天性,王城外城的天頂地面,四壁里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著東陸搜購來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絲花樣,寶石粉混著琉璃釉填合進去,油汪汪的似是隨時要滴落下來。

  各色填花以外,螺鈿、珠玉與雲母亦是不惜工本團團鑲墜,那些領路的宮人服色也花纏枝蔓的,走在迴廊裡,人與牆壁簡直分辨不開。他只得死死盯著眼前,那些宮人時不時轉回來一笑,看見了她們的臉,趕忙認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幾張臉,眼瞼上還閃著一抹濃厚的金色,凝紅的豐艷的唇,如同她們也是那宮室牆壁上探出來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熟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