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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10)

  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說:「……我看著咋像是湯乾目呢?」2與港外停泊的數百艘木蘭長船相比,眼下這艘首尾尖翹的小舟簡直只好算是一支湯匙。船幫子極淺,邊上險險蕩漾著白膩的水沫,好像一腳踩進船去,便要順勢流淌進來似的。少年倒是早乘慣了這樣的小舟,將自己往那侷促的船首裡一填,順手便取下佩刀平擱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緊不慢地搖著櫓,隨便誰一伸腿,就能把另一個踹下水去。水面上倒映著街市,五色光影溶散開去,又連同那燠熱惡腥的水氣一同蒸上人的臉來。

  縱然已經在此居住了大半個年頭,每乘著小舟穿過這座城的深處,少年依然會有微微的眩暈。在雷州所有的城池當中,畢缽羅城委實是最為奇異的一座。它佔地廣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緊仄;塗飾濃艷,建築卻參差欹斜。屋宇之間那些盤曲的空隙,晴天裡是塵土飛揚的道路,雨季便成為密如蛛網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島嶼。稍微有點頭臉的人家出行,皆是從自家的屋頂出發,幾個僕工扛著闊大木板在前頭開路,走到哪裡,臨時的橋樑便搭到哪裡。更有排場的是坐在混血的寒風誇父力士肩上招搖過市,倘若力士的血統足夠純正,肩上甚或可以多坐兩名舞姬的話,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達官顯貴了。

  再往下,骯髒的水面上,力士們粗壯如柱的大腿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著的尖頭小舟,才是平民們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人坐在上邊,像兩顆豆緊巴巴填在乾癟的豆莢裡,還設法塞進各色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兩三個幼兒,然而若是船再寬些,有些水道就過不去了。這裡的住民高大、黝黑、神情懶散。透早時分,雨暫時歇了,女人們聽見叫賣白蓮花的聲音,便紛紛推開窗戶,像是無數緊閉的花苞裡先後綻放出五光十色的蕊絲。賣花的孩子們坐在大木盆裡,在街道間漂流來去,腿和腳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兒埋了起來,臉盤骯髒,笑起來牙齒倒是像洄鯨灣的貝殼一樣耀眼。

  雨季裡,畢缽羅就是這樣在水上晃晃蕩蕩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總是長得要命。啪的一聲鈍響,什麼東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頭看去,原是一朵將開未開的潔白菡萏,粗壯的花梗掐得極短,想來是從女子鬢邊現取下來的。他剛一揚首,高處誰家的窗內響起兩三個少女的輕聲尖叫,織著菀莨花的嫣紫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見了。菡萏上還染有少女發間的甜郁香氣,夾在水腥裡,一絲一絲裊娜地浮起來。他不曾去拾,只淡淡一笑。這座城裡有極馥烈的香藥,亦有極腐惡的溝渠,兩者同樣聞名於世,也同是東陸三流詩人慣用的譬喻。

  這是注輦國的王都,亦是西陸最為繁華的港口之一。畢缽羅城就是如此毫無章法,彷彿巨獸深幽的肚腸,即便是常來常往的羽族水手與東陸商人也多半只願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過於深入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輦少女們看來,像他這樣身穿東陸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無論膚色相貌或衣裝舉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純金頭髮的羽族水手還要稀罕。所有迷宮般的水道最終都將匯入帕帕爾河,他的小舟也正順著緩滯的水流,向帕帕爾河劃去。自東北港區起,這座城朝著西南方向一氣鋪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爾河跟前,那些擠擠挨挨胡亂堆砌的房屋卻猛然剎住了去勢,止步不前,像是一夥閒漢迎頭撞上了貴人出行,連忙後退幾步,遠遠圍觀。

  河對岸於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開闊的高地,注輦國的王城便座落於彼處。一河之隔,劃然是兩重人間。王城是黃金之城。即便從河這邊看去,陰沉沉的天穹下,還是綿延的一道暗金色。因是在高地上,也不必像貧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掙扎,只中間那九座黃金祭塔,依次層層簇擁,像許多少女尖蔥的指甲似地樹立著。最高的那一座,頂上攢著一團胭脂碧璽石,總共一百六十九顆,最大的有人頭那麼大,北來的商船遠在半日航程外便看得見那薄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