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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7)

  海市睜開眼,世界急速顛倒,無垠的碧海如天空一般懸於頭頂,那樣洶湧,像是隨時支持不住便要傾倒下來。自她慘白的唇畔,勾起了桀驁而淺淡的笑意,低聲說道:「你不會明白。」她咬住了下唇。一股濃艷的血自唇邊沿著面頰,蜿蜒向下。她以一種近乎溫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讓細小的血流劃過緊閉的眼睫,滲入長髮,在髮梢凝聚成珠,懸垂,滴墜,旋即如一朵小小的殷紅煙雲消散無痕。潮聲中,似乎激起了清澈的迴響。「鮫海裡究竟有些什麼,你們這些天潢貴胄是從來不會知道的。

  」海市再度睜開雙眼,面孔上的痕跡如同濃赤的淚痕,妖異艷麗,「帝都中流傳著的並不是謠言——它們就要來了。」碧藍廣漠的海洋下,有什麼正被血腥喚醒。甲板上一陣瑟瑟聲響,船身起伏之間,有滾散的珍珠撞擊著船沿。那是瑯嬛的淚。鮫人那湛青的瞳心如同盛有浩瀚汪洋,默默映出這烽煙四起的人間圖卷。而她聽見了那深處的暗湧之聲,自平靜碧波之下漸漸接近。人海潮汐,節令更替。八荒四極,流年循環。惟有狂暴的死亡降臨之前這一刻,鹹的風吹拂傷口,引動細微麻酥的痛癢,彷彿穿破僵死繭殼,令海市空前清晰地覺察到,自己是活著的。

  一瞬間,她笑得如同一個無憂無懼的孩子。或許已經來不及挽回這將傾的大廈,又或許,他已經先她一步下了黃泉。可是,至少她做了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然後她將闔閉雙眼,放棄所有堅執與掙扎,永遠沉眠於深海之下——她已經疲倦至極。他是她胸中一道長年不能癒合的傷,非死亡不能治癒。遠雷般的巨響起自天際線,滾沸浪潮自四面包圍過來,雪山一般的浪頭中,有鋼青的龐然身軀破水躍出。十八丈長的寶船龍骨軋軋斷裂為前後兩半,桅桿如蒿草般輕易被浪壓斷,無數蔭天蔽日的背鰭撕裂水面,白的水沫下翻騰出暗紅的亂流。

  人類的細小悲鳴,終於淹沒於狂濤之中。她像一片樹葉被高高拋向天空,又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墜入海洋。濁綠的海面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斷裂船板與人類殘肢在海流中狂亂旋轉。巨大的影子穿梭縱橫,她幾乎要被水流撕碎。瓔珞。佩玉。鋪陳的霜還錦。虯龍紋的七寶金盃,河絡的刀劍。萬般錦繡繁華,皆向著無窮無盡的碧水深處沉落。海市微笑起來,咳出一串小小氣泡。她自己何嘗不是這場繁華戲碼裡,一個蹩腳的角色?不如,都沉了罷。從此長眠海底,永世不見天日,附生著蠣與貝,海藻珊瑚纏繞。

  她合上雙目,朝那死寂的墳場沉沒下去。混亂中,有一雙纖細的手臂堅定地纏住了她。海市睜開眼睛,在逐漸模糊的視野裡,她看見了瑯嬛急切的臉。瑯嬛,讓我走吧。海市開啟了死白的唇,隔著繚亂水流,向鮫人無聲說道。瑯嬛焦急搖頭,將手覆在她的小腹。她的手心中白光漲起,包圍了海市的身體。光的溫柔的核心內,有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胚胎,嬌弱得如同一尾透明的魚苗。溫熱的淚逸出眼眶,消散在冰冷的海水中。那濁綠的天空,她漸漸看不見了。那一天,在海岸上等待著的八千禁軍都發誓他們看見了龍尾神。

  龍尾神有著妖嬈美麗的湛青鬈發,晶藍如紗的蹼膜,眼中有七彩珠光,猶如海中最深處莫測的漩渦。她乘著巨鮫破浪而來,將斛珠夫人送還人間。十多日後,海浪將少許寶船殘骸推上了沙灘。那年十月,帝旭遺腹之子褚惟允降生,十一月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進封太后,攝政二十二年。景衡元年,鵠庫左右菩敦二部侵吞婆多那部、其朵裡部,四部歸一,額爾濟即鵠庫王位。同年額爾濟暴斃,奪罕即位。景衡三年,離瀾郡亂起,半月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