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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草綠霜已白(12)

  方鑒明走進愈安宮內殿時有種錯覺:那繁麗藻飾的巨大注輦式床榻上,其實並沒有人,只有層層錦緞薄被與茵枕,多得就要從床上淌下來。「鑒明,你也覺得我錯了罷?」堆疊的錦繡中,帝旭緩緩坐起身來,露出一身素白袍子。方鑒明一時用了舊時稱呼,道:「旭哥,時局未靖,你一個人在宮裡,我不安心。」帝旭對他凝視良久,低聲說:「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權,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別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長久。

  」殿下站著的青年武將迎上了他的目光,唇邊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達。「臣下只想讓皇上安心。」帝旭合了合眼,彷彿忽然無法逼視那張已熟稔至極的臉孔。半晌,他喃喃地說:「緹蘭,你起來。」帝旭身後的錦被蠕動著,女子韻致纖麗的luo背與黑絹般長髮漸次從被中露出來。她背向帳外,困惑地回頭望了望她的君王。「站起來,向著這邊,站起來。」帝旭指向方鑒明。緹蘭猶疑著,轉身站了起來。錦被滑過她細膩光潤的腿,跌落在地。方鑒明的視線沒有閃避。

  帝旭說:「你好好看著她。我把她賞給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給你。你真不留戀?何況你才二十四歲,還沒有子嗣。」方鑒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聽說有哪一個男兒是得了善終的。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又何必讓孩子來世上一遭,受這樣傾軋殺戮的苦楚?」帝旭怒極反笑:「好,好。朕准了,卿要去便去吧。」門外當值宦官見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身施禮。半晌不見清海公離開,偷眼一望,年輕的清海公正仰頭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積雲天空。

  「小駱子。」「唉?」小宦官抬起那閹人特有的疏淡眉毛。「你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很好。」小駱子哈了哈腰,賠笑道:「那是自然,咱們淨身進宮服侍的人,不能帶兵打仗,也不能跟狀元郎一樣為皇上分憂,只能盡心伺候著唄。」「是啊……不領兵權,不干朝政,可算是最不圖權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著,似是很欣悅的神色。那之後方鑒明回了一趟流觴,處置了田產屋宇,再入天啟的時候,便沒有來覲見帝旭。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

  柔德安觿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諡靖翼王。又過了半月,冬天最陰冷的日子裡,內務監來報,方諸已淨身入宮。帝旭登上步輦前去看他,寬廣的宮院裡,只有朔風一陣陣捲來細碎的雪。昏暗的蠶室內,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房門,只覺得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帝旭即褪去重裘,交與隨身內侍捧著,一面環顧四下。屋內只得一張矮榻,別無他物。炭火的朦朦紅光,反將那床上垂下的一隻手映出了死青的顏色。帝旭疾步趨前,霍地掀開床帷,登時退了一步。管事太監趕忙趨前半步蹭到身邊,覷著他的面色,卻不敢貿然開口。

  一時室內死寂,只聽得炭火畢剝輕響。管事太監幾乎以為帝旭不會再有什麼言語了。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緊蹙了眉,稍為轉側,卻因了藥物的效力不能醒來,只有唇邊的刀痕,猶自頑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純素棉布茵褥,為血水重重浸透僵結,幾成暗赭顏色。新血淌到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結,刺目的一道殷紅痕跡汪在那裡。「鑒明……你,何苦來?」微細漸至於無的聲音,低回歎道。管事太監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瑩光綻露,流轉yu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門上,逆風挽弓的少年旭王。

  然而那面色,卻又靜默端凝如同石像。又過了一刻,帝旭轉回頭來,向身後侍立著的一干人等說道:「擺駕,回宮罷。」此刻的他,已宛然是近年朝堂上的神情,漠然地俯瞰著,一無所視,亦似乎一無所見。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盡化灰燼——甚或是從來就不曾燃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