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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草綠霜已白(8)

  營門外,等候著的快馬急遞信使連站立亦不穩,週身傷口均已潰壞,散出惡臭。見方鑒明從帳中出來,抖抖索索自懷裡摸出封套來,軟爛腌臢,想是經過雨淋汗浸。開了封套,裡面只薄薄一片紙,從流觴到離瀾,東北至西南,走了一月有餘。鑒明吾兒:方氏血脈獨存汝身,好自為之。過世的老清海公方之翊筆跡,想是匆忙寫就,字行歪斜,依然是端方凜然的家傳台閣體。原以為是丹紅紙的封套,輾轉傳遞中褪舊了顏色。見內裡的紙箋亦染了一半赭紅,與兩枚指印,才曉得是血。

  他知道父親是不在了。他是貴胄子弟,自小入宮伴太子讀書,逢著慶典入朝,父親時時來看他,他倒覺得陌生。父親也不惱,總是水波不興地笑著,塞給他一兩件玩意兒,若他不躲避,還摸摸他的頭。他六歲那年秋天開始習射,父親給了他一枚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開弓用的,以防弓弦割傷手指。扳指是成年男子尺寸,母親拿綠絲線將它纏過了,他戴著恰好。今日一戰,他雖立心要殺了褚奉儀報仇,心底總還存有些僥倖。父親看來樣子溫煦,據說年輕時也曾是個武藝出眾的人,方氏一族又枝繁葉茂,哪有那樣容易都死了呢?可是等這信到了手裡,親見了父親的血浸透過的白箋,他才算是真的明白過來了。

  他們都不在了。即便他親手斬了褚奉儀的頭顱祭在靈前,也沒有人會來應答。這話已無人可訴,只有在腦子裡靜靜對自己講起,說不出的空虛與淒涼。受傷的士卒已有小半被抬到中軍近旁,方便醫官們救治,哀哀呼痛的聲音此起彼伏,有的像丟了崽的狼,有的像風箱,有的什麼都像,只是不像人。他吩咐將那信使送去醫治,架著信使的兵士低聲嘟囔:「自己人都救不過來。要不是他姥姥的東軍衝鋒提早了,哪能死這麼多人。」日頭還不曾出來,東方熹微,遠遠望去,像是通平城上依然燃著熊熊的火。

  眼前平原上,他看見他的人馬,每一個都負了傷,驅趕著俘虜去掘坑掩埋他們的同袍。他看見一個叛軍的兵士,左臂上縛著繩索,與旁的俘虜連成一鏈,拖著折斷的右臂,用左手掘土。他看見這數萬人,經過半日一夜鏖戰,個個饑寒交加,還流著血,倒在泥土地上便能睡熟。他看見生前廝殺的敵人,一個的刀鋒還穿透在另一個的胸膛內,卻被埋在一處,在地下做永遠的鄰人。他們在家鄉或許還有妻兒老小,但,即便他們尋到了這裡來,也再找不到他們的親人。那樣多的枯骨,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誰能辨認呢。

  他並不憐憫。雖然他年紀還輕,卻已從軍多年,心裡深深明白,若敗降的是他們,敵人未必能待他們更加慈善。只是初出的太陽將離瀾江映成一江血水,數萬人迎著那宏大的朝霞瞇起眼睛,十里平原皆紅,不由得叫人覺得滿目哀涼。然而,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有些人是不必死的。想到這裡,他猛醒過來,掉頭疾步奔入大帳,手裡一面將書信揣進衣襟。經過取暖的火盆時,他將手裡的那些柏奚殘片傾入火中,火舌一瞬間舔了上來,又低伏下去,吞噬著木片,再看不出人形來。

  外頭天已半亮,帳內卻還像是深夜。仲旭臉色白得駭人,心口的布巾換過幾次,勉強算是止了血,恐怕也只是身體裡再沒有多少血液可流的緣故。——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仲旭不會是這樣。見他進來,仲旭雙眼張開一線,幾不可見地牽了牽嘴角。鑒明在他床前半跪下來,握住他的指尖,鐵石一樣冰冷的修長手指,在這昏黑的空間內,隱約勾起幼時不祥的記憶。像是用盡了週身的氣力,仲旭的聲音還是輕細得如同耳語:「鑒明,你痛快些了?」少年副帥震愕地抬起眼,正撞上仲旭望著他的眼。

  那眼光衰弱昏蒙,卻含著笑。他們同是喪父的孩子,一族中最後的遺孑。從自小相伴的友人,成長為可以性命交託的同袍。這世上,只有他,與他不需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