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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草綠霜已白(9)

  ——原來,他都明白。方鑒明忽然流了一臉眼淚,哽咽道:「旭哥……」「……就要做主帥的人了,這樣難看。」說著,仲旭自顧合上雙眼,似是十分睏倦。他還活著,只是這極度耗弱的身體,怕也支撐不了兩日。少年終於放聲哭了出來。天大亮時,清海公將醫官長等人全數遣出大帳,只點二十名親衛輪班守在外帳門前,另叫人送了一鼎冷水、半斤磁石與獨活、銀朱等幾味藥進去。過得半日,醫官長yu要探視旭王傷勢,門口親衛卻將他攔在門外,說是清海公交代,只要裡邊沒人出來,外邊即令是王妃親臨亦不許放行,違者立斬,茶水藥湯之類也一律不用。

  醫官長怒極,正喧嘩爭執間,營帳的門帷嘩啦一聲掀開,清海公自帳內走了出來。醫官長轉過身剛要發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少年,已成了另一個人。容貌、身姿、衣裝,說不出如何不同,然而短短半日間,少年飛揚神采收斂無蹤,眼裡卻有了沉實的決心與氣魄。他已長成了一個年輕的男子。清海公方鑒明派了一小隊人馬,將醫官長與曾在帳內救護旭王的八名醫官都送回霜還城中去,另選一名醫官長來頂替職位,救治傷兵的三十五名醫官則可留下。此令一下,人人皆默不作聲。

  瀚州到離瀾,王師此來八萬大軍費了月餘路途,如今即便輕裝肥馬,往返一趟也需跑上二十五六日,待到新任醫官長抵達,旭王怕是早沒了。只是既然主帥已不能視事,萬事當然遵從副帥命令,眾人只得暗暗狐疑罷了。方鑒明令阿摩藍主持善後,阿摩藍靜靜點頭,轉身臨走時,不禁再回首多看一眼。年輕的清海公正撩起門帷,邁步走入大帳。他站立過的半干的泥地上有血,積成小小的一汪。前往瀚州迎送醫官長的人馬一路快馬加鞭,跑死了四十餘匹駿馬,十九日後,竟已將新任醫官長送到了通平。

  王妃紫簪親制的新柏奚人偶不能送入帳去,只得交阿摩藍暫存。這十九日,旭王的營帳內日夜燃著燈火,起初尚有水聲與器皿相擊聲,到了末了的三兩日,卻像是裡邊一個活人也沒有,若不是守衛的軍士偶爾聽見一兩聲高燒囈語,怕是真要以為旭王殿下與清海公都已不在人世了。幾名性急的五千騎要闖入營帳探視,阿摩藍拔刀攔了下來。新來的醫官長到了軍中,打聽了狀況,頗有些坐立不安,便決定先往診治傷兵。剛要替刀傷破潰的軍士重開一帖外敷方子,忽然聽得外邊喧鬧起來。

  幾名年輕步卒闖進營帳,不由分說將他拽了出去,直拖到大帳前。原來是帳內有了動靜。兵士們丟下磨刀石與飯碗,飛奔著聚集到大帳門前,烏壓壓幾千號人,皆屏住氣息,凝神靜聽。離瀾江的水聲隱約自三四里路外傳來。帳內,甲冑一處處扣合的鏗鏘聲音歷歷可聞,佩刀錚然出鞘,想來主人只是檢視了一回,又還入鞘內。繼而,那個腳步從內帳裡出來,向外帳的門帷處過來了。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步履,雖然稍顯虛弱,卻還輕盈穩重——只是一個。清海公在帳內不眠不食十九天,體力不繼,也是不足為怪的。

  至於旭王,誰也知道,那多半是沒了。醫官長腔子裡原本強捺下的那些畏怯,一瞬間全都翻騰上來。早先聽聞清海公將前任醫官長遣回瀚州,不准他人入視,他心中便有了根底——此來宛州,凶多吉少。只是妻兒皆在霜還城中,不由他不隨這些軍漢動身。旭王若當真死了,清海公便是王師中頭一號人物,日後定了天下,往注輦迎回昶王,自家做個監國將軍,影子皇帝,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旭王天璜貴胄,屍身自是非經醫官長的眼驗過不可。他若想保住項上人頭,只得虛與委蛇,可是,看這陣仗,倘若他說一句昧著良心的話,怕是也不能活著出了這個軍營。

  他傾聽著那漸漸接近的腳步,心尖子直打顫。嘩啦一聲,大帳的門帷被撩了起來。醫官長打了個寒戰,週身的寒毛像是被人拽了起來,皮子都繃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