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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 2

  程鳳台用蹩腳的日本話向士兵道辛苦,示意要自己跑。日本兵沒有勉強,一人一邊夾持著他,不讓他掉隊或是逃跑。再往前十幾里,就是留仙洞,要繞過留仙洞,至少多走五十里的山地。九條要麼進洞,要麼就地擺開架勢反擊,這不用多費思量,只有冒險了。

  九條與曹司令是風格截然不同的兩名指揮官。曹司令嗓門大得震天響,九條說話是什麼聲音,程鳳台現在也沒聽清楚過,他確乎是一名儒將,輕聲細語地發佈命令,再讓副官或者翻譯官大聲吆喝出來。九條看一眼程鳳台,嘴皮子動了動,聲音被炮火掩蓋了。翻譯官一點頭,對程鳳台說:「請程先生與我們的測算員一同檢查洞內安全,拜託了!」

  曹部士兵圍攏近前,與程鳳台對過一個眼神。程鳳台心裡緊張極了,強忍著不安與測算員打著火把進洞,測算員是算炮距的,有著很好的眼力與敏銳度,檢查洞內有無陷阱與炸藥,查得很仔細,結果居然一無所有,乾乾淨淨。程鳳台不知該鬆一口氣,還是應該更加緊張,總之他現在非常惶恐,曹貴修說要炸山洞,可是山洞裡沒有炸藥,怎麼炸啊!

  這樣從頭查看一遍再返回,外頭打仗打得已經不像話了,火星子的灼熱近在咫尺,快要燎著了眉毛。九條做出一個手勢,一叢隊伍向山洞小跑進發,再把目光一轉,看住程鳳台,示意程鳳台跟在他身後走,並對他說出一句日本話。

  程鳳台看向翻譯官。翻譯官如實道:「九條將軍說,留仙洞裡有神仙,神仙會保佑他的主人。」

  程鳳台心想這人說話肉麻兮兮的,和雪之丞真是嫡親的哥倆。又想告訴他,我們中國的神仙是沒有主人的,中國的神仙只渡蒼生。

  剛才雖然走過一趟,但是人少不覺得,人一多,火把也多,洞內空氣污濁沉悶,程鳳台吸的氣不夠用,頭暈得撐著牆壁站著,目光余處,他帶來的一個曹部士兵不隨大部隊朝前走,站牆根底下,鬆開褲袋在解手。但是只要留神多看他一會兒,就會發現蹊蹺,解手哪有尿這麼久的。程鳳台想,這是在準備找機會埋炸藥了。意識到這一點,他深呼吸幾個,手腳愈發冰冷,額頭背後冒出一陣細密的汗。

  翻譯官前來催促程鳳台跟上九條。程鳳台半低著頭,眼光不斷四下尋找曹部的兵,等他在火把光影裡找到第四個,他的呼吸忽然窒住了。曹部士兵並未動手鑿牆或是黏貼炸藥,他們一個個或是假意解手,或是假裝受傷,各自蹲守在一個角落。那幾個角落——沒人比程鳳台知道那幾個角落的厲害,他曾親手用紅鉛筆圈出來指給曹貴修,曹貴修當時說:這麼多鋼筋,這一點炸藥就夠用了?又說:哥廷根大學的手筆,當代科學了不起啊!

  程鳳台徹底明白過來,那幾名曹部士兵不是要找機會鑿牆埋炸藥,動靜太大,風險太大,留仙洞這麼長,點燃引信他們也未必能跑脫,索性把炸藥捆在自己身上當死士呢!程鳳台想到這裡,渾身都被冷汗打濕了!腦子裡天旋地轉,而眼前的一切無比清明!他快速走出兩步,想到前面的斷點看看是不是真有士兵蹲守,以驗證自己的猜測,又怕露出行跡,壞了大事。怎麼辦,跑還是不跑呢?如果跑,什麼時候跑?這樣狂奔而去,九條拔槍一梭子,不被塌方壓死,也要被子彈打死了!

  又路過一個斷點,果然一名曹部士兵站立在那裡抽煙。一隊隊日軍慌張路過,曹部士兵很不顯眼,他注意到程鳳台的凝視,便仰頭一笑,黑臉上一口白牙。恰在此時,留仙洞出口也傳來炮響,前頭有埋伏!是古大犁動手了!

  九條終於發出高聲,叫喊一句日本話,往前頭衝刺而去。程鳳台眼睜睜看著那名士兵用煙蒂點著了引信,士兵的動作在他眼裡是一個慢鏡頭,他拔腿就朝九條的反方向跑,前面的斷點依次炸開,留仙洞終於要塌了!

  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裡,程鳳台沒命的朝前跑,周圍槍林彈雨,修羅血獄,都是烏有了,沒有可怕的,他只怕不能活著回北平。

  商細蕊這幾天過得充實,新戲排得很好,私下看過的行家都讚不絕口的,只待上演了技驚四座了!商細蕊因為背了個壞名聲,好人輕易不與他玩,怕被帶累了;肯與他玩的貨,他又看不上眼,整天深居簡出,不大見人了。耳朵好的時候,抓緊排排新戲,耳朵不好,就在梅樹底下坐著發呆。小來要是問他:「蕊哥兒,大毒日頭的,一坐坐一天了。幹什麼呢?」商細蕊就說:「不幹什麼,我無聊。」又道:「藥呢?拿來我喝一碗。」這一點倒很聽話很自覺,的確一直記在心裡。

  小來端過藥給他,一隻蜜蜂繞著眼前飛,商細蕊看著蜜蜂打旋兒,看迷了眼,手裡的碗盞緩緩傾斜,藥汁都漏光了。小來驚叫道:「蕊哥兒!」商細蕊一嚇,手裡一鬆,碗在地上跌碎了。小來反倒笑道:「好!打碎了藥碗,該是病要好了!」

  商細蕊笑笑,還在那犯迷糊。

  水雲樓裡,周香芸與楊寶梨出師,從此以後,正式的是周老闆與楊老闆。兩人一同入的門,一同出的師,好日子趕在一起辦,商細蕊拿出自己專用的黎巧松為他二人拉弦,熱熱鬧鬧的唱了一場大戲,晚上定在飯莊裡擺酒宴。自從程鳳台走後,商細蕊沒有出來應酬過,凡事懨懨的。這天為了捧孩子,特為穿了件新褂子,選了把好扇子,理發修面,出來亮相。眾人久不見商細蕊,只當他是聾得厲害,抱拳拱手問過好,避著他耳聾,怕尷尬,沒人上前同他聊天,倒是饒了清淨。只有周香芸敬酒玩了之後挨挨蹭蹭到跟前,問商細蕊:「班主,我今天的《秋江》,還成麼?」

  《秋江》最吃身段,不用聽就能品出好賴,周香芸故有此一問,他也是特地選的這一折。商細蕊搛一筷子菜擱嘴裡,眼風橫瞅著周香芸,沒大好氣的,充滿挑剔的,看得孩子心中惴惴,躲開商細蕊的目光低下頭,覺得自己多事了。商細蕊心裡確實不大是滋味,他惜才愛才不錯,提拔後輩不遺餘力也是真,可是眼看著後生小子當真青出於藍,要說完全不吃味,那是活聖人。商細蕊不做聖人,他別開目光盯著酒杯子,說:「還行吧!雖比寧九郎次一點,放在如今的梨園,差不離夠用了!」

  如今的梨園是怎樣,當年的梨園又是怎樣?商細蕊不拿自己打比,拿封了神的寧九郎出來說嘴,要換做楊寶梨,準能咂摸出話音底下的意思。周香芸是個老實種,他品不出,羞愧地低下頭:「班主,我是不是出師早了,還不夠火候。」

  這下該商細蕊羞臉了,後悔說話不中聽,匆忙往回找補:「我在景山說的話,聽過都忘了?」他正色道:「把脊背挺直咯!我要是梨園的皇帝,你就是梨園的太子!哪不夠你得意的!」聲音略略響了點,落在一桌的同行耳裡,大家都微微變色。商細蕊雖然行事低調,本性卻很狂妄,這份狂妄偶爾露出來點,落下話柄子,夠同行說一輩子的。四喜兒死了,姜家的人今天都沒來,大家把不滿裝在肚子裡,留待宴後嚼舌頭,面上無比的恭維與友好,順著商細蕊的話頭誇獎周香芸,誇得周香芸手腳沒處放,正要走,楊寶梨過來給商細蕊磕頭了,滿嘴祖宗恩人的念叨,就差認商細蕊當爸爸,把商細蕊哄得舒坦極了。

  任六嘀咕道:「有這搶著當太子的。」

  任五瞪他一眼,不許他胡說。

  商細蕊喝了點酒,受了很多的好話,比較高興。他在酒席散去之前,一個人靜悄悄的先溜了出去透口氣,耳朵壞得久了,忽然落在熱鬧場合,真有點不習慣。天上風輕雲淡,一輪高月,商細蕊順著迴廊散步,把手裡的扇子開了合,合了開,繞院子走了一周,走到二門口,杜七在那攔著一個人,左騰右挪的拿身子擋著,不叫他進來。

  那人笑道:「七公子好不講理,我是有請帖的!」他手中也有一把折扇,扇子敲在手心裡,復又嘩的打開,彷彿挑釁。商細蕊聽聲音知道,來的是薛千山。

  杜七看見扇面在月光底下的字跡,怒火中燒:「好!神通廣大啊!薛二爺!」

  商細蕊見勢不妙,扭頭想躲,杜七已經發現了他,抬手奪過扇子,打著轉兒劈過去。商細蕊伸手接著了,杜七指著他罵:「做了虧心事!可不是看見我就跑!個吃裡扒外的東西!拿了人什麼好處?要啥給啥?他是你二大爺?」他氣急敗壞呵斥商細蕊:「過來!你過來!」

  商細蕊對杜七的脾氣很有幾分懼讓,想想杜七反正也打不過他,默默在跟前站定。杜七奪過他手裡的兩把扇子,嘩嘩一撕,往地上一擲,罵道:「看我以後再給你畫畫!我給你畫個卵!」

  商細蕊急道:「哎!那一把不是你的!」說著和杜七搶奪起來。

  薛千山之前一直沉默不作聲,忽然捉住杜七的手腕,不讓他瞎鬧,另一邊盯著商細蕊的臉,見他如此輕鬆自在,沒事人一般,就有些驚異和猶豫:「商老闆,你還在這兒呀?」

  商細蕊奇怪了:「今天是水雲樓的好日子,我不在這兒我在哪兒?」

  薛千山道:「你去看過程鳳台了嗎?」

  商細蕊聽呆了:「二爺回來了?」

  薛千山打量他的神色,繼而做出好大的驚訝表情:「原來你不知道呢?程鳳台在外頭受了重傷回來了!哎呀!準是他家瞞著你呢!你快去吧!晚了怕見不著了!」

  月光下,商細蕊的臉霎時雪白的,他喉嚨裡不自覺地溢出「啊」一聲輕歎,像是不防備教開水燙了皮,人只傻站著不動腳,愣愣地望著薛千山。

  薛千山替他急:「快去啊!商老闆!」

  商細蕊原地踏了兩步,哆嗦著嘴唇,眼神都散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薛千山面上露出一點痛心:「剛從醫院回來,現在家裡呢,你去,坐我車……」

  杜七瞧著這情形,也忘了發脾氣,瞅著商細蕊跌跌撞撞的背影跑出去了,覺得很震驚,甚至驚恐。商細蕊看得起他,稱他一聲知音,這個消息也把他嚇得手足無措,慌裡慌張甩開薛千山,往裡跑著喊小來,他要告訴小來丫頭,他們的商老闆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