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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 1

  商細蕊跑到程家角門,把門都快拍碎了,剛開一條窄縫,他不管不顧推開往裡沖。程家現在是什麼狀態,正是戒備森嚴的時候,不但程美心帶著孩子和士兵日夜駐守,范漣新婚燕爾的,也是天天早來晚走,聽候差遣。今天范漣剛走,商細蕊就來,可是還沒跨進二門,護院牽著狗就將他圍住了,往下多進一步也不能。護院看他一身穿戴是個貴人,吃不準是什麼來歷,抱拳說:「這位先生,夜深了,您要見主人家,好歹容我們通報言語。這直眉瞪眼的往裡闖,不是個禮數。」

  商細蕊臉上只有收不起來的破碎慌張:「程鳳台呢?我看看他去。」

  幾個護院本來沒想動手的,是商細蕊見人攔他,他先打的人,隨後程美心的侍衛聽見動靜也來了。他們正是當年給商細蕊鎮場子的那一班親衛,李班長認得這是商老闆,程家二爺的心尖子,好言好語相勸道:「商老闆!您別動手啊!這怎麼話說的,打上了你看看!您快收了吧!咱們替你去通報!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好說歹說分開商細蕊與護院,別過屁股往裡跑。通報的結果是,程美心聽說外頭商老闆漏夜前來,銀牙咬碎:「你們還問我?不把他打死算數!還來問我!」

  二奶奶在旁慌了:「他來做什麼?」

  程美心道:「戲子姘頭能做什麼!搶錢搶屍首!耍無賴來的!」扭臉恨恨地發佈命令:「去!把唱戲的給我打出去!就打死了他,有我扛著呢!」

  李班長苦著臉領命而去,清點了十幾名士兵,言明只許動拳頭,不許動刀槍,浩浩蕩蕩列隊行至外院。商細蕊遠遠瞅見這架勢,就知道來者不善,他赤手空拳打七八個人不是問題,對有功夫的,三四個也勉強,可是,換上一隊人馬輪番上,活牛也扛不住。趁護院愣神,商細蕊手臂一揮,搶過一根棍子握在手裡,他屬孫悟空的,有棍子在手裡,就是神兵利器金箍棒,就有底了。此時他雙手手背關節的皮破損出血,身上還有力氣,大概夠他見到程鳳台的面。

  李班長還在那同他商量:「商老闆,您請回吧,本家家裡遇見糟心事了,沒工夫待客。您要有什麼,明天再來問問?」商細蕊只喘氣望著他,目光和凶神一樣,不受他的商量。李班長不管哪門子名角兒老闆的,只念在他前頭跟過曹司令,後頭跟過舅老爺,不大敢真動手,為難道:「哪有本家不見客,客人打著上門的!商老闆,算我央告您,高抬貴手吧!」

  商細蕊於是高抬起貴手,使勁往下一落,以一對十的又和當兵的打上了。他使出全副的三十六路商家棍,真是很厲害,打傷了好幾個當兵的,十幾個人竟然一時之間彈壓不住他,可是這麼打下去,到哪算一站呢?他不是來陪練的!商細蕊在戰局間歇,扯開喉嚨撕喊:「程鳳台!」他叫到:「程鳳台!你應我一聲啊!二爺!」

  嗓門透過屋宇高牆,直往內廂傳來,震得鳳乙在隔壁放聲痛哭。

  二奶奶心裡一驚,手上把帕子都揉皺了:「姐姐,你聽見沒有?」

  程美心陰著臉:「聽見了。哭喪呢!」

  二奶奶心跳氣喘,立時站起來:「這是個什麼東西啊!可別出人命了!我去看看。」

  程美心沒攔住她,只得跟著一同出去。二奶奶風風火火地走,走到將近,反而站住腳步,定了定神,重新整頓一番儀容,心中產生另一種迫切的緊張感。說來可笑,商細蕊此人是她表哥表嫂的舊交,同時受她弟弟的追捧,商細蕊出入她娘家給老太太們唱戲,商細蕊與他丈夫有著不一般的交情。她和商細蕊孽緣這麼深,聽過無數人向她談論,向她描畫,卻從來沒有真正地與商細蕊見過一面。勉強也算是見過的——二奶奶見過戲台上的商細蕊,妖嬈的□□鄒氏,還有在那張照片上,面目很斯文的長衫青年。

  二奶奶按一按胸脯子,扶一扶髮髻,提裙跨過門檻,抬眼這麼一看,她沒能立刻認出商細蕊是哪一個,這裡既沒有妖嬈的鄒氏,也沒有梅樹下斯文的青年。商細蕊受了傷,沾了血,臉上不大登樣了,週身散發一股彪悍與兇猛,手裡的棍子砸在人肉上,一聲聲沉悶可怖的痛響。這哪裡是二奶奶心目中的商細蕊呢?這是從水泊梁山下來的好漢呀!她不敢認,轉眼去看程美心。

  程美心聲音冷冰冰的,輕巧發出命令:「開槍!打死這私闖民宅的!」

  二奶奶見不得刀光劍影和血,連忙阻止:「別打了!都住手!」

  聞言,士兵們與商細蕊果然都停了手。商細蕊拄著棍子,站那歇氣,眼睛看了一眼程美心,然後落定二奶奶身上不挪開。二奶奶真怕這雙眼睛,那麼凶,那麼狠,要吃人。她強自鎮定了,態度端莊地發話:「商老闆?」

  商細蕊一點頭:「二奶奶。」

  兩個人遙遙對望,又一同陷入沉默。

  假如換在尋常時候,商細蕊肯定要細打量二奶奶的模樣與穿戴,並且暗地誇獎這一身玫瑰紅的衣裳穿得好,這一頭發髻梳得妙,職業的緣故,他就喜歡看舊式的打扮,綾羅綢緞,珠翠滿頭,這才叫美。他還要對程鳳台說:你老婆長得挺年輕的呀!一點兒也看不出比你大五歲,你現在頭髮白了,更看不出差歲數了。

  但是現在,商細蕊心裡一點空餘也沒有,他只有一個念想,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與冷靜。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雙手始終在顫抖,嗓子也在抖。他知道他在犯傻,有千百種方便體面進入程家的辦法,偏偏選了最糟的一種!他竟然用拳腳硬闖!現在一定要鎮靜,對著他老婆好好說話,或許還有機會,或許……

  程美心在旁皮笑肉不笑的揚聲說:「原來是商老闆!我當是兵荒馬亂,哪裡來的匪徒!」

  商細蕊看也不看她,握緊手裡的長棍,只向二奶奶說:「我聽說程二爺傷得重,急忙來探望,還請二奶奶通融通融,讓我看看他的傷勢。」

  他的嗓音語調也是尋常男人的那一種,略有些沙和軟,端正平穩的,沒有任何符合二奶奶想像的地方。二奶奶沒有說話,她還是沒能把商細蕊與眼前這一個青年聯繫起來,之前準備的一肚子奚落與痛斥,都不知打哪兒說起了。

  程美心又說:「那你可來晚了!」

  商細蕊聽蒙了,二奶奶也瞅著她的大姑姐。程美心一歎:「前後腳的工夫。他剛嚥氣,你就來了,命中注定的有緣無分吧!」

  商細蕊哪裡肯信,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身子略略朝前一動,他克制不住了,想衝進去。程美心察覺到他的想法,率先說:「怎麼?不信啊?那就跟我來吧!」二奶奶不安地看看程美心,程美心朝她一撇嘴角,一眼鏡,用目光迫使商細蕊扔了棍子,接著,領他穿花園過樓閣,朝祠堂走去。

  內院祠堂,已經佈置出靈堂的模樣,真有一口烏黑的棺材停在那裡。商細蕊倒吸一口氣,心裡還沒有任何感覺,腿就先軟了,走不動了。

  程美心親手劃了火柴,點燃兩隻素燭,向商細蕊說:「進來呀!剛才吃了那麼些打,不就是為了見他一面麼!」

  商細蕊扶著門框跨進去,走出兩步,又站住了。程美心抽出兩炷香,朝他一遞過去:「來呀!過來看看他。」商細蕊不接,程美心便將香插在香爐裡,沉幽幽地說:「我弟弟可憐,小時候家裡變故大,擔驚受怕的。長大了結婚了,豁出性命掙下這份家業,眼見日子平穩下來,日本人又不放過他……他還沒到過奈何橋的年紀呢!」程美心退開點,站到二奶奶身邊,一指棺材:「有什麼話,沒來得及和他說的,說去吧。」

  商細蕊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幾步,棺材的形狀看分明了,裡面墊著黃色的綢。要是再往前走幾步,或許就能看到一雙鞋尖和一點花白的頭髮。商細蕊整個人落入極度的寒冷之中,冷得顫抖不止,他張開點嘴唇,從牙縫裡吸著氣,五臟六腑都被凍得哆嗦起來,痙攣似的抽痛!眼睛裡看出去的畫面逐漸模糊扭曲,轉變為濃烈瘋狂的色彩,直撲到他腦子裡!他不能再往前走了!

  程美心轉身對著一隻鏡框照臉,用手絹子抹去嘴角糊掉的口紅,準備接下來的一頓破口大罵。她就是故意刺激商細蕊,最好刺激得他再度動手,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以自衛的名義擊斃商細蕊,二奶奶也來不及發意見。可是誰知道,身後商細蕊連上前看一眼棺材的勇氣都沒有,筆直跪倒在地,膝蓋與青石磚碰出鈍響,讓人聽在耳朵裡,跟著吃痛。隨後,他喉嚨裡撕喊出一聲摧心裂肺的痛哭,或者說是咆哮,反正不是人動靜,是野獸臨死前的絕望。

  程美心在詫異過後,便幸災樂禍的,轉過身來合上粉撲抱著手臂,她可愛看這個!簡直要喜形於色了!旁邊二奶奶卻是渾身一緊,覺得商細蕊哭得可怕,真像是瘋了。程美心拍拍她的手,寬她的心,還說俏皮話:「張飛喝斷當陽橋,他是要喝斷奈何橋呢!」

  商細蕊痛得嚎啕幾聲,像極了被人攮過幾刀,割破了肚腸,血流一地,呼嘯之後,戛然而止,是人活活痛死了。程美心懷疑他別不是背過氣去了,抻脖子看究竟。那邊,商細蕊跪在地上,漸漸收攏起手腳,縮成小小的一個。他又開始哭,這一回是另外的哭法,從肺腑裡發出的□□,哭腔曳長,不是哭給人聽的,是哭給鬼聽的,一直要通到黃泉裡。

  二奶奶聽慣了孩子的啼哭,聽見商細蕊這一聲,眼淚當場就落下了。這眼淚絕不是原諒商細蕊、憐憫商細蕊。她是單單為了這哭,那麼純粹的傷心,人間的至悲。二奶奶不停地抹著眼淚,身邊的程美心,已經對商細蕊起了殺念的,聽見這樣肝腸寸斷的哭法,竟也收住了譏笑,神情有些惻然,凡是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不會不動心。

  還有人被商細蕊的哭聲吸引過來,蔣夢萍捧著她的大肚子,滿面心疼。從商細蕊在前院高喊程鳳台,她就聽見了,穿衣裳起床趕到這來,正看見商細蕊蜷縮在地上痛不欲生的樣子。蔣夢萍的心也揪痛了:「細伢兒,是不是細伢兒?」她認得這個哭聲,和小時候的一模一樣,一邊哭著,一邊要往她懷裡鑽的。老媽子攙蔣夢萍跨過高高的門檻,但是蔣夢萍不敢上前,她懷著身孕,怕商細蕊傷人,只敢站在離他五步之遠的地方,聽著商細蕊哀哭。

  二奶奶擦乾眼淚,責怪似的說:「誰把舅奶奶帶來的!磕著碰著怎麼得了!快回去吧!」

  蔣夢萍不肯走,她從來沒有見過商細蕊哭成這樣,要把嗓子哭壞了,眼淚哭干了,哭得無干的旁人也要跟著傷心落淚,憐惜霎時掩蓋掉以往的仇恨。她是即將做母親的人,對一個母親來說,沒有孩子的錯誤是不能原諒的,商細蕊現在可不是一個孤孩子的樣兒?蔣夢萍柔聲哄他:「你別哭,快起來,地上多涼啊!二爺未必挺不過來,我們想辦法治!啊?」

  程美心暗說壞了,蔣夢萍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心軟嘴快!常常壞事!她快步走到門口,向外頭的衛兵招手,商細蕊一旦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必定發難,那時候,但敢妄動一根指頭,她就招呼人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