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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 2

  程鳳台說:「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回去早點睡覺,明天眼睛一睜,我就來了。」他一面柔聲說話,一面親商細蕊的臉,哄得商細蕊暈陶陶的隨著他出了門,程鳳台還在說:「我也喝了不少酒,困了,這就回去睡。明天眼睛一睜就來找你,送你上戲院去。啊?」商細蕊在這溫柔鄉中還能說什麼,只有點頭說好,不知不覺就來到大街上。程鳳台眼瞅著四下無人,在拐角處深深的吻了商細蕊,他說:「商老闆今天來陪我過年,我真開心。」商細蕊沉醉在愛人的吻裡發著夢,程鳳台已經喊來洋車,攙他坐上去了,報了地址給了錢,程鳳台給商細蕊圍攏了圍巾,目送他走了。

  路邊孩子們點了個二踢腳,炸得商細蕊耳鳴不止,他睜開眼問拉車的:「這是哪兒?」

  拉車的頭也不回:「還沒出鑼鼓巷呢!」

  商細蕊沒聽見,自行懵了會兒,發現懷裡既沒有大的,也沒有小的,赤手空拳,一無所有,他一拍車欄:「停車!」

  耳邊炸著炮,拉車的根本沒反應過來。商細蕊一手撐著扶手,翻身就跳下了車。

  那邊大門一關,門房在收拾兩人剛才喝酒的杯子,屋裡炭火燈光還是依舊的,人已經離開了。程鳳台心裡酸痛得要命,眼睛泛上一層淚意。明明是第二天就能見面的暫別,居然有著生離死別的痛苦,那麼心疼,那麼思念。程鳳台在門口站了一刻,吩咐道:「今晚再有人來,也別開門了。」這話說出口,心裡又添了一層疼。這座大宅子曲徑婉轉,程鳳台一路走,一路平復心情,路過花園旁邊的小花廳,脖子忽然被勒緊,一個人從背後躥出來摀住他的嘴強行拖到花廳裡。程鳳台第一個念頭是走貨路上的仇家來復仇了!一手摸到腰間的微型□□,卡噠上了膛,這麼近的距離,打死人是夠了。

  那人開口說話,噴出一股酒氣:「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壞的人!騙走了胖丫頭,還騙走了我!」

  兩個騙走是截然相反的兩份意思。程鳳台驚奇道:「商老闆!你怎麼進來的?」

  商細蕊上家來敲門走門那是給臉的,可是誰讓程鳳台給臉不要臉,居然敢騙他!商細蕊繞著牆邊走一圈,踩著一隻倒扣的破背簍就越牆而入了,但是他不能告訴程鳳台,他撲到程鳳台身上死死摟著。程鳳台撐不住他,往後倒退幾步撞在牆上,商細蕊痛吻下去,兩手便去解程鳳台的皮帶扣,力量奇大。程鳳台知道今天是跑不了了,不如抓緊時間應付一回,給他解了饞,大概就踏實了。

  程鳳台想錯了。

  商細蕊耳朵裡一片巨響,分不出是耳疾,還是自己的心跳。他非得好好懲罰這個沒有良心的人不可,花言巧語騙他的錢,騙他給他養孩子養妹妹,住在一起同居,名聲全部交代了。現在回了家得了勢,竟然翻臉不認人,拿他當外面二房哄呢!商細蕊心裡的愛和恨糾纏碰撞,摻上這一陣子壓抑到極點的委屈,化作一團熱焰,在身體裡炸開。他捉住程鳳台的後腰,緊緊貼向自己。

  程鳳台渾身一震,捉住商細蕊的手腕:「商老闆,不許鬧,你忘了我怎麼對你說的。」

  一念既起,商細蕊什麼也聽不見。

  奶娘抹著眼淚敲門的時候,門房一眼沒有認出她是誰,心道來了來了,走了打頭陣的,小娘們兒果真是來了。奶娘在程家進出過幾次,向二奶奶做報告,此時見門房支支吾吾攔著她,便把頭巾一摘罵了一聲:「你要死!擋著我做什麼!我找二奶奶有急事!」門房見是熟臉,忙給讓進去了。奶娘跟著小丫鬟直入內院,內院酒席未散,奶娘當著眾人的面哭起來,連連告罪。二奶奶說:「孩子我接著了,好著呢,你進去看看她吧。」眾人見二奶奶有事在身,程鳳台又遲遲不歸,沒過多久便都散了。

  程美心與二奶奶一同進了臥室,奶娘正摟著鳳乙一搖一搖的餵奶。二奶奶眉心一皺,奶娘連忙說:「我把奶擠掉過了!」原來老式婦人們認為傷心之後的母乳會導致小孩起疹子。二奶奶點點頭,道:「這是怎麼回事?這麼冷的天把孩子抱過來?」

  奶娘忍了滿肚子的話,這會兒咬牙切齒地往外倒,她要證實兩位太太對商細蕊的評價,告訴她們商細蕊多少不是人,平時嫌棄鳳乙煩,鳳乙一哭,他就要罵。偶爾把鳳乙抱在手裡,淨是把孩子當猴兒耍!到底不是親生的呀!差得多著呢!這鳳乙若是被他帶回去,遲早得摔斷骨頭!因此斗膽請太太們做主,就此把鳳乙留下吧!聽得二奶奶心驚肉跳,程美心也說:「我說什麼來著?他能誠心養孩子?可別讓他作孽了!」二奶奶道:「今天是唱戲的把孩子抱來的?他抱孩子來做什麼?」

  二奶奶與程美心互望一眼。程美心說:「肯定是想訛點什麼來。」她朝奶娘一看:「不是說二爺在外面花了他幾個錢?□□的錢是那麼好花的?那是他下的鉤子呢!」

  二奶奶喊來秋芳:「上門房問問二爺出去了沒有!」

  秋芳回說二爺送客之後就回來了,沒見再出去過。期間三個婦人碰在一起,又將商細蕊議論了一番,奶娘告訴她們商細蕊如何聚眾作樂,徹夜高歌,又說親眼看見商細蕊鞭笞學戲的孩子們,情狀十分殘忍。二奶奶恨得一歎,向程美心說:「當年我不過罰丫頭跪台階。二爺大發雷霆,怪我不人道。現在又該怎麼說?」秋芳蹲在地上給她手爐裡添炭,二奶奶的尖指甲在秋芳腦門戳出一個月牙印:「你聽聽那是個什麼樣的貨色!你竟不如他?」

  程美心便說:「弟妹不好錯怪秋芳。這是個未經事的孩子,懂得什麼?商細蕊十幾歲就混江湖,資格多老啊!花肚腸一套一套的,秋芳拿什麼和他比?」

  奶娘出入過幾次內院,從沒有見到過小廝男僕。今天居然有個少年能夠進到臥房來聽差,正疑惑著,聽到這話,也就明白了,不免向秋芳多看了兩眼。秋芳立刻不自在起來,道:「我去找找二爺。」便跑了出去。外頭雪停了,他沿著迴廊一徑走,走到花園池塘,今日花園燈光裝飾的大放光明,然而空無一人,都嫌外面冷和滑,寧願在房裡呆著。秋芳在池塘邊,撿石子打碎了水面結的冰殼,心中鬱悶難言。假如不能得到程鳳台的歡心,他在這個家就將失去作用,像他叔叔那樣退到二門外做粗活,他可不願意!忽聽得後頭花廳傳來聲響,秋芳猜是丫鬟們在圍爐,走過去想套套近乎。一推門,門是拴著的,裡面又傳來異響,像是人聲,而窗戶紙並無燈光透出。秋芳頭皮都麻了,早聽他叔叔說這園子裡有個投井的齊王福晉,有時候會顯形嚇人。他沒見著顯形,已然被嚇著了,嚇得兩腿發軟,跑也跑不動。

  此時只聽裡面傳出程鳳台的聲音:「外頭什麼人?滾遠遠的!沒你的事!」

  秋芳沒敢出聲,拔腿就跑,回去就告訴了二奶奶。

  屋里程鳳台堵著商細蕊的嘴,身上疼得厲害,冷汗涔涔。商細蕊也滿頭的汗,是熱汗,這大冷天的,汗竟能成滴落到程鳳台的脖子裡去。程鳳台的手捂著商細蕊的嘴,商細蕊就著嘴邊咬了一口,不是撒嬌調情,是見了血的真咬。程鳳台痛得更厲害了,肺裡吸的都是倒抽的涼氣。他當年第一次去北邊走貨,貨隊的夥計告訴他樹林裡有大黑熊,黑熊見了人,鬧著玩,把人捉起來一摟一舔,人哪經得起這份力道,登時肋骨也摟斷了,臉皮也舔沒了。

  商細蕊和程鳳台不是鬧著玩的。他心裡正是難受得要撒沒處撒,程鳳台自己不好,拿著地雷當球踢,一腳下去就踢炸了,偏偏是在自己家裡,沒法喊沒法叫的。程鳳台心想等他鬧完了,今晚的事決計沒個善了,他要剝商細蕊一層皮,然後他就極短暫的昏睡過去,再一睜眼,是被凍醒和勒醒的,他躺在冷磚地上,脖子纏著商細蕊的那條圍巾。商細蕊沒影兒了。

  二奶奶與程美心說話說到午夜,剛剛睡下去不久,聽見程鳳台回來洗洗涮涮的。她撐起身子問:「談妥了?鳳乙要花了他的錢,我們加倍還他就是。」程鳳台不答話。二奶奶說:「鳳乙我肯定留下了,不管這孩子姓程還是姓范,橫豎姓不了商!讓那唱戲的死了這條心!」

  程鳳台清了清嗓子,聲音古怪地說:「留著吧,沒他什麼事!」

  二奶奶瞅著程鳳台的臉色,想必是為了鳳乙的事和唱戲的在花廳吵架了,吵了這麼些時候,臉都凍白了。不過呢,吵得好,是該讓唱戲的放放明白!都說後媽的心狠,他還遠遠到不了後媽的份上,就先知道虐待孩子了!他也配!

  這一夜睡得不安,二奶奶感到程鳳台翻了許多身。清早她起床梳妝,無意間朝程鳳台看了一眼,發現程鳳台臉這麼這樣紅,一摸額頭,竟是發寒熱了。道是昨晚吃了酒,又和唱戲的吵了半晌,氣寒交加,怎麼不病?便對商細蕊增添了許多怨恨。程鳳台一病三四天,向親友拜年聚餐等等事情都耽誤了,等病好了,他不說看看鳳乙在新家過不過得習慣,第一件事竟是帶著家丁護院牽著大狼狗,將程宅四周巡視一圈。後門角落有一隻大籮筐豎在那裡,程鳳台望一望籮筐望一望牆,在心裡模擬一番之後,提起文明仗鞭打著籮筐說:「街面上亂!四處鬧賊!以後宅子周圍不許有零碎!」

  護院笑道:「二爺想多了!王府的牆這麼高,貓都進不來!」

  程鳳台一仗將籮筐打翻了,護院的不敢再說笑,差人上前挪走雜物。程鳳台又看見那兩條狗,文明仗點著狗鼻子,說:「這畜生管用嗎?真能捉賊?」

  護院怕他一仗把狗也打翻了,把狗往身後牽了牽,說道:「厲害著呢!前年有個新來的夜裡瞎走動,小腿肚子給咬了塊肉下來!」

  程鳳台發出不屑的一聲,同時隱隱的又有點慶幸,為了這點慶幸,他在心裡罵了自己一聲賤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