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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 2

  水雲樓沉默許久,眾人心有慼慼,不知道淪陷在南京的故友生死如何。聽崔師姐說日本兵在南京城裡隨意的殺人,加上現在十二月末的天氣,南京雖不如北平這樣冷,打起仗來缺衣少食,也是過不得的,怕是九死一生了。崔師姐找到水雲樓,譬如回到娘家,水雲樓平時尖酸自私的戲子們,此時對她也很友愛,帶母親孩子洗澡吃飯,照顧十分妥帖。商家兄弟安置了孤兒寡母,預備重謝護送他們的喬樂。喬樂聲稱看著錦師父和劉委員兩個在一起,就覺得很討厭,偏偏要自己一個人去重慶,順便來北平吃爆肚,見朋友。他一賭氣,陰差陽錯救了崔師姐娘兒幾個的命,居功至偉,可是他非但不要酬謝,反而拿出一本書遞過來,做了個帶話的人:「你錦師父讓我告訴你,今年世道尤其不好,你小子把戲歇一歇,這裡是水雲樓的安置費。要不願意歇戲,這就是路上的盤纏,不妨把水雲樓帶去重慶,一應的劇院宅子,錦師父包辦了。」

  商細蕊第三次看見《梨園春鑒》,一次比一次出現得不可思議,喬樂想是偷偷閱覽過了,裡面的□□描寫讓人害臊,見商細蕊翻開書,他不自在地別開眼睛。也是在雪之丞合影那一頁,夾了一張支票,蓋著劉委員的印鑒,手面不小,不算虧待了商細蕊。商龍聲也看見了,盯一眼商細蕊,不做聲。

  商細蕊合上書還回去:「勞您轉告錦師父,書裡寫的都是假的,我沒有幹過那樣的事。我不歇戲,也不想去重慶。」

  喬樂不肯接書,面上露出一點體諒:「商小子,我在梨園行混了一輩子,看遍了滿天下的藝人。你是香的臭的什麼樣兒的人,打我眼前一過,不用開口,我就心裡有數。書裡這些話不但我不信,你錦師父也不信。可是事到如今吧——和你實話說了吧,這也不是錦帛兒的意思,是你那位乾爹老大人,聽見風言風語,不樂意了。」他轉頭向商龍聲,低聲說:「這話傳得太不好聽,本來嘛,桃色新聞不稀奇的,壞就壞在摻和了日本人在裡頭,鬧得現下人人都知道了,說是劉委員的乾兒子投了日,這哪成啊?這不是扽了老頭子的肋巴骨嗎?就不如去重慶的好,成全了老頭的清名,商小子自己也避避閒話。過個三年五載仗打完了,又回來了。商老大,您也勸勸你兄弟,這沒什麼可強的呀!」

  商細蕊不等他哥哥開口相勸,把書硬是塞到喬樂手裡,道:「謝謝您的好意!我乾爹這是被造謠的王八蛋氣糊塗了。我又不是個俊丫頭,還能把日本人哄上手。俊丫頭也沒這麼妖,那得是狐狸精啊!等過兩天乾爹想明白了,準得把我從重慶攆回來,何必呢,就替他老人家省點事吧!」

  喬樂看看商龍聲,商龍聲不說話。當哥哥的不說話,外人還怎麼勸,真是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喬樂把書卷成一筒,插在袖子裡,腦袋一顛一顛的走了。

  他走後,兄弟兩個找館子吃飯。席間商龍聲燙了一瓶黃酒,突然說:「去重慶也好。」

  商細蕊悶頭的吃:「我不去。」

  商龍聲不說話,等他解釋。

  商細蕊說:「我不單不去重慶,我哪兒都不去。京戲的根在北平,去了別的地方,戲就荒了。看看薛蓮和江河月,死了的李天瑤,多好的角兒,離京以後的戲怎麼樣,還不夠明白嗎?」

  商龍聲默了半天,把燙熱的黃酒往喉嚨裡倒,酒溫柔和順的,他卻像辣著了似的皺眉閉目,隨後又斟滿了杯子,舉起來說:「哥沒你出息大,唱戲就這麼回事,商家的聲譽都落在你身上,從小學戲苦裡熬油,不是人受的罪!你替爹在北平爭的臉,替商家打出的名號,大哥心裡很敬你。」

  商細蕊連忙嚥下嘴裡的肉,擱下筷子與商龍聲碰飲一杯,臉上吃得紅噴噴的。商龍聲接著說:「三兒,爹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他要的臉,你爭著了,如今全中國有幾個人不知道商老闆,夠對得起爹了!往下的日子,多為自己活著,肩上的這股勁兒,是該卸一卸了。」

  商龍聲搭住商細蕊肩膀,商細蕊握住哥哥的手:「小時候確實恨透了唱戲,哎!都怪爹動不動就打我,好人也給打煩了!可是,等長大了,我的一衣一食,名譽地位,全是從戲裡來的,戲就是我的爹了!離了戲,商細蕊這三個字,一文不值,人活著還有啥奔頭。」他說得自己笑了:「何況,唱戲真的挺好玩兒的。哥,我對戲台有癮頭。」

  商龍聲的記憶還停留在商細蕊抗不過痛打,逃戲逃家的歲月,三弟是替自己這個沒出息的長子受的苦,心中虧欠他,因此是一味的縱容。管他睡男人也好,任性專行也罷,商龍聲捨不得多說一句,這孩子,才剛過上一點好日子啊!

  喬樂把話帶到以後,錦師父寫過幾封信來,言辭相當強硬了,說商細蕊不知好歹,拖累了乾爹的名聲,後悔介紹這段干親等等。商細蕊開頭還好言好語哄著他,架不住錦師父天天來罵街,回過幾封信之後,終於忍不住表示願意與劉漢雲脫離干父子關係。這封信寄到,總有好長一段時候,錦師父沒有吱聲。

  到公歷的元旦節,做工的上學的放假一天,水雲樓票房早早售罄,為搶一張站票,都快打出腦漿子了。扮戲之前,商細蕊按例親自點香祝禱,老郎神坐在木匣子裡,笑咪咪的望著人。商細蕊想到程鳳台過去笑說他這一舉動叫做三郎拜三郎,他反擊程鳳台拜關公,便是二爺拜二爺。不知道程鳳台現在怎麼樣了,商細蕊稍微一走神,就要想到程鳳台,一點音信也沒有,比出國還杳然,明天倒要找范漣問一問了。商細蕊一邊想著,一邊點燃三支線香,許是心意不誠的緣故,插香的時候香頭墜落下一顆烙在他左手背上,生生烙出一隻燎泡。

  商細蕊疼得一嘶氣兒,甩甩手。眾人都瞧見了,香頭燙了人,這是很不吉利的事情,誰也不願意當那個道破忌諱的烏鴉嘴,全都假裝沒看到。小來也不言語,只等商細蕊上台之前,飛快的在那只燎泡上抹了一指頭透明的薄荷膏給他解疼。商細蕊唱戲是鬼神上身,本來也不會覺得疼的。他上台,水雲樓的戲子們全圍攏了幕簾後去看,他們要看看班主挨了祖師爺的燙,倒是領罰不領罰。

  過節日子特殊,商細蕊在老園子裡唱的老戲碼《玉堂春》,這一齣戲他唱得滾瓜爛熟,就是說夢話也不會出岔,最保綵頭了。任六演崇公道,抹的白鼻樑,用的相聲口,比其他的崇公道都要滑稽一點,一出場就很抓人。其實這天開始就有點不大對頭,幾個男座兒瞪著台上虎視眈眈的抽煙,盯著崇公道也不叫好也不笑,個個板著面孔,神色上不是個正經聽戲的樣子。到商細蕊出場,一句沒開口,幾個漢子便在那罵罵咧咧的,高聲叫喊商細蕊穿日本衣唱日本戲,和日本軍官睡覺,是個男□□云云。他們有備而來,有人負責攔著戲園子的夥計,有人負責拋散商細蕊演雲中絕間姬的照片,嚷嚷說:「老少爺們都來看看!看看這戲子干的醜事!咱們遭著瘟罪!他還活得滋潤呢!臭不要臉的!」

  座兒上一片嘩然,齊齊俯身去拾。任六眼睛直往下面瞧,腳步就有點頓住了。商細蕊肯定也聽見了,然而行動念唱,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漸漸的把任六往回帶。黎巧松低頭拉琴,也是紋風不動。後台裡,一位師兄探頭朝外面看,嘬一口香煙吐出煙霧,嘴裡驚歎:「哎呦喂!這又是鬧哪出呀!」沅蘭一扭頭,在煙氣裡嫌惡地咬牙道:「您有干看著的工夫,還不快去幫幫忙?」那師兄賠笑道:「我那兩下子虛招,師妹你還不知道嗎,我哪成啊!回頭再把我鼻子打歪咯!沒法上台了!」那邊十九兀自點將,選了幾個有武功的:「臘月紅!小玉林!大聖!你們脫了戲衣趕緊下去!打死人算我的!」

  可是來不及了,座上已經把商細蕊的照片都傳開了,人人咂嘴作聲,帶伴的當場就和同伴議論起來,年紀大的架上眼鏡片子,細細辨認照片中穿和服的商郎,越看越要皺眉頭,這張清水俏臉兒,戲迷是絕不會認錯的!只見照片中商細蕊披著日本的衣裳,拿著日本的扇子,在日本式樣的房間內媚眼如絲,作妖作嬌。物證當前,倒把漢子們的話信了有八分。

  商細蕊自唱:天哪,天!想我蘇三,遭此不白冤枉,直到今日呵!

  一條大漢揮開眾人,大喝一聲:「哈!你幹了這醜事,還有臉喊冤枉!」說著竟然一躍而上,跳上戲台扯住商細蕊的頭髮往台下摔!大漢做出這個動作,戲班眾人是徹底坐不住了。潑開水扔茶壺的見過,吐唾沫喝倒彩的也常有,上台來打人可是頭一遭,可教水雲樓開眼了!這還像話嗎!

  二條師兄把煙頭往地下狠狠一摜:「嘿喲!來真的!我操他姥姥的!」隨手抄起一把練功的兵器,夥同著其他幾個男戲子奔下場去救駕。

  要說一般時候,來個人與商細蕊近身相鬥,商細蕊根本不怵,吃虧就吃虧在蘇三身上戴著魚枷,雖是薄薄一爿道具木片,拴得卻是非常牢固,商細蕊就等於束手就擒了,重重摔到台下,頭先著了地,眼前轟然一亮,炸得金光四射。座兒們又喊又跑,分散四逃,發出的尖銳聲音落在商細蕊耳朵裡,就是倒塌了金玉樓,濺得滿地叮噹亂響的琉璃七寶。他強撐著坐起身,背上又挨了結結實實的一腳,水雲樓的人急得大喊班主,但是這一腳倒把他從蘇三的夢裡踢醒了,商細蕊甩甩頭,夠著花盆的邊使勁磕碎了魚枷,晃悠悠站起來。

  那幾個大漢一定不是梨園的人,甚至也不是聽戲的人。他們看到台上的商細蕊嬌弱俊俏,同一個女人沒有多大兩樣,哪怕拽到手裡,比女人多了那麼點份量和個頭,也是一摔就倒,不值一提。所以看見商細蕊劈開了魚枷,仍舊不為所動,像對一個小姑娘那樣輕佻地說道:「商老闆,識相的就退一退,我們無冤無仇,不是非要置人死地。」水雲樓的人趕到當場,揎拳擼袖要來幫忙。商細蕊不許他們插手,自己一腳在前一腳在後的站穩了,側身對著人。那幾條大漢看到這架勢,不禁互相望一眼,他們常在街頭鬥毆的都知道,外行才揚著正臉門面大開與人叫囂,這個側身的工架是內行的,至少是個動拳腳的熟手。再看商細蕊的眼神,哪還有一點點婦人含冤的樣子。

  大漢們嚥了咽吐沫。

  小來聽見水雲樓的男人們在那叫好,一會兒又是巡捕在那吹警哨,費力地撥開人群,看見那幾個大漢倒在地上翻滾□□,商細蕊臉上又添了新傷,氣喘不止。巡捕對社會名人一向很客氣,當面問了幾句話,就把大漢們拖起來帶走了。眾人將商細蕊扶到後台仔細檢查一番,其他都是皮肉傷,就左胳膊傷得嚴重,而且大概從台上摔出輕微的腦震盪,說不到兩句話扭頭哇哇大吐。小來哭哭啼啼的要給他換衣裳去醫院,那戲服粘了血,胳膊受傷也不好脫,沅蘭一跺腳:「你這丫頭!快去拿剪子來!」商細蕊這時候腦子明白了:「不許剪!我慢慢的脫!」他慢慢的脫了戲服,又出了一層冷汗。

  送去醫院的路上,商細蕊看到自己的手無力地垂蕩著,打架把那只燎泡打破了,過去他的手背也抓破過皮,程鳳台像做外科一樣的給他上藥。假如今天程鳳台在這裡,見到他受了更為嚴重的傷,不知要心疼成什麼樣子了!說不定得在他病床前哭一鼻子!

  商細蕊這麼想著,覺得可惜極了,簡直想把傷留到程鳳台回來再治,他惋惜地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