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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 1

  臨到程鳳台走貨前幾天,家裡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二奶奶一貫是對小丈夫又愛又恨的,夫妻倆剛剛口角分居過一陣,二奶奶已經慌了神,萬事順著程鳳台的心。所以商細蕊繼續扣著鳳乙,察察兒繼續唸書,一切照舊大逆不道,不做變動,不過從程美心那借了幾個兵來護衛家宅。程鳳台少年時候遠走他鄉,內心雖然惶惑不安,總有著一股新鮮意氣,像要去打江山。現在江山已鑄,人也活懶了,膽子也活小了,拖家帶口的全是他前輩子的債,年紀還輕,心已經是中年人的心,活得不敢有岔子。況且這一趟生意不是好生意,比方做皇帝的御駕親征,是兵臨城下,沒有退路。這個心情,和商細蕊訴苦幾句,商細蕊就要吹牛皮,說他過去跑碼頭唱戲,帶戲班一直走到滿洲國,比程鳳台遠了老鼻子了,過日本人的哨卡,很容易被冤殺,全靠他的機智。程鳳台這點危險不算什麼,不必拿出來沒完沒了。程鳳台見他人事不通,也就不要和他說了。

  到臨行那天,二奶奶抹著眼淚帶孩子們送他至家門口,范漣開車來接他,出了城忽然一停車,有個穿斗篷的黑影子半道攔車,往車裡一鑽,帽兜摘下,是商細蕊。

  商細蕊顯然和范漣串通過的,抱怨道:「漣二爺,不知道多踩兩腳油門,凍了我半天。」說著雙手直接插到程鳳台的衣襟,程鳳台穿的貂皮大衣,他順著衣襟一層一層往裡探,想用冰的手去摸程鳳台取暖,摸到他縛在身上的□□,薄片黃金,鹽巴。程鳳台不躲,笑道:「幹嘛幹嘛?當著人呢你就黑虎掏心,不許耍流氓。」

  范漣直在那笑:「蕊哥兒,你隨意,別把我當人!」

  於是商細蕊順順當當的把手孵在程鳳台心口上,下巴抵住他的肩,閉著眼睛不言不語的默默溫存。程鳳台按著他大腿,密密匝匝地說:「誰來和你套近乎你都別搭理,上台唱戲唱完走人,你水雲樓全是靠不住的嘴,尤其杜七,腦子一泡漿糊!離你哥哥也遠點,我一走,挨揍可沒人攔著了,你哥哥那力道,不打碎了你……」

  程鳳台恨不得把商細蕊也縛在身上帶了走。商細蕊睜開眼睛,手下用勁一掐他□□,程鳳台疼得一抽氣,沒好意思聲張,便去拽他的手,拽不動,商細蕊的手就像長在他胸口了。

  商細蕊說:「你廢話真多!像一把空殼的機關鎗,巴巴放了這一梭子!一句真傢伙沒有!說得我頭都暈了!」

  范漣哈哈大笑:「是夠囉嗦的!看看咱北方爺們兒!我都不愛說他!」

  程鳳台罵他:「閉嘴!有你什麼事?」

  范漣覺得他們兩個人還怪有意思的,算是姘頭吧,更像兩個說相聲的:「姐夫,蕊哥兒不愛聽這些廢話,你趕緊,給人兩句實在的!」

  這樣一來,商細蕊也忍不住手癢要打他了。程鳳台說:「我倒要給你兩句實在的,小舅子,家裡內外這一攤,我不多說你也會盡心。我要托給你另外一件事。」

  范漣洗耳恭聽,程鳳台說:「子夜心疼姐姐,請我這兒給子晴物色個結婚對象,家世高低不要緊,人品是關鍵。你看人有兩分眼力,替我留心著,先代子夜謝謝你。」

  范漣開車不做聲,過了片刻,說:「姐夫,你看我怎麼樣呢?」

  程鳳台覺得有點兒驚奇,盛子晴姿色平平,毫無妖嬈風氣,不是范漣慣常喜歡的那一類:「別的倒是沒得說,可她比你大好幾歲呢!」

  范漣說:「這有什麼。我姐姐也比你大好幾歲。」他立刻又說:「你也比蕊哥兒大好幾歲呢。」

  程鳳台啞口無言一揮手:「有能耐就去追求她好了,不過放規矩點,敢犯渾,等我回來收拾你。」

  說話說到一半,商細蕊的手從他胸口摸到脖子,掰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臉強行扭轉面對自己。商細蕊的眼珠子黑漆漆的,一點亮光,是暗夜裡凝結的雪花。程鳳台一看,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他要說:二爺,別管人家的事了,過來和我好好待會兒。

  程鳳台放低眼神,額頭碰著他的額頭,微微笑起來。商細蕊閉上眼睛,彷彿享受似的靜靜呼吸著程鳳台的氣息。兩個人但也沒有說什麼,竟比說了舉世無雙的情話更使人羞臊,范漣從後視鏡裡掃他們一眼,把鏡子一別,坐立不安。

  送君千里,再送下去,就該與貨隊錯過了。程鳳台且行且遠,商細蕊也沒多看,也沒多送,扭頭就與范漣上了車。范漣問他接著去哪兒,他卻呆住了,接下來有好長的一段日子見不著程鳳台,這段日子還沒開始,他就覺出了無聊,簡直不想往下過了,要是能像連環畫一樣把不愛看的那幾頁翻篇兒就好了。可是再沒興味,也不見得回家哄孩子,最後還是去了水雲樓。水雲樓總是熱鬧,隔三差五的吵架打架,指桑罵槐。范漣跟著蹭戲聽,對商細蕊也是慇勤,一路替他開道推門的。今天水雲樓裡分外的安靜,大夥兒支楞著耳朵,在那屏氣聆聽些什麼。商細蕊看不懂,任六笑得賤兮兮的,附耳告訴說:「來了個公子哥兒,找楚老闆,倆人在後門說話呢!」

  左不過是些桃色新聞,商細蕊看也不要看這些事情。楊寶梨給商細蕊泡了橘紅茶,又服侍范漣吃了一杯。只聽得門外啪一記肉貼肉的脆響,隨後楚瓊華把門一撞,急色敗氣的衝進來,背後跟著一個男人,正是當年囚禁了他的那個龜兒子。龜兒子臉上一個巴掌印,也不顧人,含淚痛心地說:「你就跟我走吧!南京眼看就被日本佔了!半個中國都掉火坑裡了!你別拿自己的安危和我賭氣!啊?以後我再不強迫你了!我有錢!咱們能過好的!」說著竟去抱著楚瓊華。楚瓊華驚怒交加,商細蕊也是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東西,喊一聲:「臘月紅!」臘月紅心領神會,上前三拳兩腳把龜兒子打軟在地。范漣看到這裡,可看不過去了。龜兒子的爹好歹曾是一方大員,雖說門庭敗落,亦是千金之子,范漣與他是同命的人,不能看著他被一群唱戲的欺負,呵斥臘月紅:「昏了你的頭!不看看他是誰!這還是有官銜的呢!」那人也是癡心,捂著痛處回頭哀聲說:「瓊華,你再想想……再想想……我是真心待你好的!」

  楚瓊華氣得直哆嗦,根本說不出話來。商細蕊雖然早已聲稱不管戲子們的風流債,但是當著他的面欺男霸女,卻是不能夠的,把茶杯嗑在桌上,怒道:「滾你的蛋!再敢纏著楚老闆,見你一回打你一回!有官銜就更好辦了!我倒要問問我乾爹,他管不管手下作歹的兵!」

  范漣不敢與商細蕊嗆聲,戲也不看了,把人好言相勸拖拉走了。楚瓊華只覺得在後台的目光下如坐針氈,拿起衣裳去後門小巷子裡抽煙。商細蕊清清嗓子環視周圍:「管好你們的嘴,不許議論楚老闆!」眾人低頭稱是,商細蕊裹了披風跟到外頭去。門一合攏,眾人便三三兩兩談笑起來。

  商細蕊對楚瓊華幾番維護,並不是因為二人有什麼深厚的交情,全是由於楚瓊華戲好,商細蕊愛才的緣故。只要戲好,在商細蕊這裡就可以為所欲為。楚瓊華站在風口裡抽煙,白圍巾一拂一拂好似披帛,脈脈不語的,是一個男版的活黛玉,下了戲卸了妝也是情態十足。商細蕊不得不承認他是北平梨園最好看的人,惹上這種麻煩事,壓根不稀奇。

  商細蕊沒有想好怎樣開口,楚瓊華就先說話了:「班主,他們是不是在說我不知好歹。」

  商細蕊說:「我發過話了,他們不敢議論你。」

  楚瓊華不屑的一笑,被冷風嗆得咳嗽,他眼波輕輕一轉,流水一樣劃過商細蕊:「班主,我和你不一樣,我是打小唱旦的,練了這一身不男不女的做派,改不了。外人看著是個稀罕玩意兒,可我自個兒嫌棄自個兒。」

  商細蕊微微露出點目瞪口呆的樣子,非常沒法理解,居然有人會厭棄自己的造詣,厭棄自己吃飯的手藝。楚瓊華臉上發起狠勁,擲了煙頭,說:「我下了台,想當個真男人。為什麼不行?班主,你說為什麼就不行?」說著竟抽了自己幾個耳刮子,商細蕊急忙握住他手腕舉在半空。楚瓊華剛出道時曾有過流言,流言說一位富小姐看中他美貌,約他開旅館,楚瓊華倒是赴約了,可是等到寬衣解帶,辦起事來卻不行。富小姐轉頭把事情宣揚出去,說他是生麵粉摻顏料做的看菜,使他淪為一時笑柄。商細蕊想道,楚瓊華身上對女人不行,心裡對男人不行,長了這麼個好模樣,其實幹啥都不行,頓失許多人生趣味。不像他,對男人女人都很行,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真是老天厚愛。想到這裡,慢慢鬆開楚瓊華的手,安慰他說:「這沒什麼的,你多多的攢些錢,回頭在水雲樓挑個乾兒子,我給你做主。」楚瓊華又是淒然一笑,不置可否。

  水雲樓如果還有兩個大事上的明白人,除了秀才任五,便是臘月紅。商細蕊猜到他們閒不住嘴,悄悄推門進去,想捉幾個出頭的椽子削兩下子,誰知他們已經改了話題,不再談論楚瓊華,正在說南京撤退,中國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南宋。別看臘月紅區區一介戲子,武生的戲碼全是歷史有關,經過杜七說戲,他現在也很懂了,說道:「日本人野心這麼大,絕不會和中國南北而治。政府入川,留下非嫡系的軍隊在外面,遲早作亂。哈哈,這可是個逐鹿中原的好時候啊!」

  商細蕊熱衷一切高談闊論,聽了長見識。但是他看不起手底下小戲子發表的高見,不知在哪聽見的一嘴,到後台來學話,臭得瑟,提起一腳踹在臘月紅屁/股上:「兔子都攆不上你還逐鹿!非得要我貼張紙條,莫談國事?快滾去上妝!」他趕走臘月紅,接著聽師兄弟們清談,大家也都覺得局勢越發的不好,然而國運究竟如何,又不是幾個戲子可以得知的了。

  這事過去沒有幾天,南京的崔師姐拖兒帶女找到水雲樓後台。商細蕊得到消息,先去鑼鼓巷接商龍聲。商龍聲遮遮掩掩的不許他進屋,而屋裡居然有女人的聲音。商龍聲這回來北平,本就來得蹊蹺,無緣無故小住下來,商細蕊現在懷疑是為了女人,不免替小來歎了口氣,老實坐在院子裡不敢亂瞧亂看。一會兒商龍聲走出來,形色匆匆的,崔師姐一個人帶著孩子來北平,大家都知道李天瑤不妙了。

  崔師姐披頭散髮,幾個孩子也形同乞兒,是個逃難的樣子。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只是喃喃地向人訴說沒想到。沒想到,她和李天瑤賭氣發狠的結了婚,這十幾年裡打打鬧鬧,沒有過到一天太平日子。可是在危急關頭,李天瑤竟然能夠犧牲自己保護她。

  李天瑤死得冤枉,一家人本來已經逃出南京了,路上遇到一小撮日本傷兵。李天瑤仗著有功夫在身,掩護妻兒逃出生天,自己連頭蓋骨都被日本人的子彈打穿了。崔師姐路上吃了無數的苦,夭折了一個最小的女孩子,所幸半途遇到錦師父身邊的琴師喬樂捎帶著他們上京,才免於全軍覆沒。崔師姐說到後來,還是忍不住向商家兄弟痛哭。商龍聲和崔師姐從小長大,和李天瑤又是特別的要好,此時鐵打的漢子也不禁落下熱淚。商細蕊面紅耳赤騰地站起來:「李老闆真的死了?師姐你看錯了吧!他功夫那麼好!」說著竟一撩長袍:「你們從哪條道來的?我去找找他!」被商龍聲一把拽住:「三兒!別添亂!」商細蕊眼睛發紅,嗓子帶著哭腔說:「總得有個人替他收屍吧!」李天瑤那幾個大些的孩子聽到這話,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