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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 2

  小個子很有力量的握住拳頭,給商細蕊回了禮,然後與商龍聲視而不見的擦肩而過,居然逕自就去了。商龍聲見怪不怪,同商細蕊程鳳台進到屋裡。屋裡的女人們從兩口子打架那會兒就貼著窗口看熱鬧,到他們熱鬧過去,商龍聲進屋之前,小來咬了咬嘴唇,第一個跑了沒影。而鳳乙看他們都不揍人了,在樓上失望的哭喊起來。商龍聲進屋就聽見孩子哭,動作一停,眼睛往樓上一掃,撩袍子在沙發上坐下。

  西式沙發談不上賓客次序,商龍聲大刀闊斧的佔據了長條沙發,商細蕊就要在旁邊單座坐下。不成想商龍聲突然發難,一棍子劈上商細蕊肩頭,結結實實把他打得跪下了!

  程鳳台跟在哥倆屁/股後頭,還沒來得及把商細蕊那身皮從手裡放下,就見小戲子挨了打!剛才和人比試武功都沒有挨著打,在這被友軍放了冷槍!算哪門子的哥哥!

  程鳳台臉上的笑意全撤去了,拉了拉商細蕊,商細蕊肩上扛著大棍子,沒敢動。程鳳台嚴肅地說:「商大哥,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的呢?商老闆晚些還要上台,可受不起傷啊!」

  商龍聲對他一抬手,意思讓他別摻和。商龍聲和父親商菊貞不同的是,商菊貞有事沒事就愛打著商細蕊玩兒,門栓子打斷無數根。商龍聲不會無緣無故打人,假如非打不可了,力度和錯處基本相等。商細蕊咂摸肩上的疼,體會出一種來勢洶洶,色厲內荏。

  商龍聲一手壓著棍子,一手從袖子裡抖出一本書擲在商細蕊面前,竟是那本《梨園春鑒》。商細蕊看著臊得慌,因為他記得裡面編派他和商龍聲兄弟不倫,造謠造得牙磣,要下十八層地獄。但是別人把他寫成一個日遍天下的□□,他也是受害者,商龍聲何苦找他的不是呢?

  商龍聲不是為了這個事,他說:「外面都傳開了,你和九條和馬什麼關係?」

  商細蕊彷彿聽見了一個動物,說:「誰?」

  商龍聲可不容他裝蒜,讓他翻到照片一頁自己看。商細蕊笑了:「這是我和杜七雪之丞,哪來的河馬!」

  商龍聲鬧不清外國人的名姓,棍子貼著商細蕊的面頰,撥得他偏過頭去,只問一句話:「我不管他叫什麼,你就說有沒有和日本人扯過淡?」

  商細蕊大呼冤枉,即便拋開國恨家仇,商細蕊也很不喜歡日本人的做派和長相,覺得他們一板一眼手短腳短,跟誰扯淡,都不會扯到日本人身上去,情真意切地喊了半天冤,就差來個大碰碑!商龍聲忖著弟弟從小表現出的男兒志氣,也不信他會和日本人鑽到一個被窩裡去,他們商家棍可是從楊家槍演變過來的啊!

  商龍聲慢慢放下棍子,喝一口熱茶:「爹活著的時候沒趕得及給你定一門親事,教你野了這些年,野得沒個人樣了!如今我做主,替你把韓家二丫頭給定了。」

  程鳳台和商細蕊飛快地對了一個眼神,商細蕊說:「我不要,我已經有了。」

  商龍聲從杯子後面抬起眼睛:「你有誰了?沒名沒分的,人家認你這號嗎?」

  商細蕊傻笑說:「我有二丫頭了。好著呢!」

  商龍聲聽他說的是夢話,站起來抄起棍子就打。商細蕊不躲不閃,咬牙承受了。拍棉被似的打了幾下,商龍聲問:「你娶不娶!」

  商細蕊說:「不娶!」

  商龍聲聞言又下了棍子。程鳳台再也忍不住這種折磨,任憑他是天王老子也不行,他的商老闆,他都沒捨得這樣揍呢!把手裡衣裳一摔,翻臉上去奪下長棍:「商大爺犯不著在別人府上管教弟弟!您請便吧!」推著商細蕊的肩就上樓了。商龍聲看他們走遠了,泰然自若的坐下接著喝茶。

  兩個人回到房間裡,商細蕊搖頭晃腦的,想到「二丫頭」這句妙語就覺得挺有意思的,一時之間把痛揍程鳳台這件大事都忘記了。程鳳台也忘記了剛才幾乎被商細蕊脫褲子閹掉,心疼佔滿了他的感情:「就會和我厲害!你哥打你,你怎麼不知道跑,怎麼不敢還手?窩裡橫!」商細蕊晚半晌有戲,這出了一身臭汗,脫光了絞一條熱毛巾擦身。程鳳台看到他左邊肩頭和胳臂後背好幾條紫痕,微微腫起,便接過熱毛巾替他擦了:「你們老商家怎麼回事?打人的毛病還家傳?兄弟兩個見了面,二話不說先打後問!真沒見過這樣的門風!」

  商細蕊說:「二丫頭,可不許說你大伯子壞話。」

  程鳳台被他慪得發笑:「還有,那個韓家二丫頭是誰?」

  商細蕊搖頭:「不認識,我只認識你這一個二丫頭。」

  程鳳台說:「活該你哥打死你的。」他嘴裡這麼說,手上的動作卻是輕柔得不得了,擦到傷痕處,用毛巾裹著手指頭在傷痕周圍描畫。商細蕊覺得他在背後寫大字,不耐煩的聳了一下肩膀:「二丫頭,你使點勁!」

  程鳳台用毛巾勒了一下他脖子:「要不是看你挨過揍了,我現在就給你補一頓。」

  商細蕊這會兒挺橫,挑起眉毛:「喲!就你這樣的!我打死你都不出汗!」說著他心頭一火,扭過腦袋指著程鳳台的鼻子:「把自己褲腰帶勒緊著!再有下次讓我知道了,我就真打死你了!」

  程鳳台掰正他的脖子:「行行行你收著點吧!這麼能耐跟你哥哥耍威風去!」

  說到這個,商細蕊也挺費解:「我哥哥過去從來不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今天算是撞邪了!」他想起那本倒霉的書,衣服一穿,吆喝著讓程鳳台接著念完下半本。商細蕊不明白商龍聲的用心,程鳳台胸口透亮,撿起書一邊翻著,一邊說:「你哥哥除了打人不好,對你倒是不錯的。」為了個二丫頭,商龍聲當著程鳳台的面打了弟弟,商細蕊當著程鳳台的面忠貞不渝的挨了打,程鳳台還能不領情嗎?還能和他計較扒褲頭的事嗎?

  商細蕊懶得細究這些,趴床上聽程鳳台指揮唸書。所有都略過了,直到雪之丞那一段,書裡說雪之丞是日本閥門九條家的兒子,小雞崽子的人,卻有一個大動物的名字,叫九條和馬。而九條家族,則正式參與了對華戰爭,九條和馬在軍部擔任著不大不小的文官。書裡的這個商細蕊與九條和馬本有些舊情,曹司令撤出北平之後,為了在亂世找靠山,立刻勾兌了九條和馬,伺候著日本人夜夜笙歌。

  商細蕊聽到這些,認定是瞎編亂造,不用再看。從程鳳台手裡抽掉書,又給扔到地板上,爬起來穿衣服,嘴裡嘀嘀咕咕:「九條和馬,這名字有意思沒有,幹啥不叫九條雞呢?湊兩副牌給我!」

  程鳳台覺得事情不簡單:「雪之丞不是杜七介紹給你的嗎?他們是老同學了,不會不知道底細。你把杜七約出來仔細問問。」硬是催著他給杜七掛了電話,今晚見面。

  商細蕊穿戴整齊,不敢下樓,先把小來喊過來:「去看看,大哥消氣沒有。」

  小來挨挨蹭蹭的不肯,被商細蕊攆著去了,回來說心情還好。商細蕊這才牽著程鳳台,談笑風生的出現在哥哥面前,熱心的要替哥哥安排住處。程鳳台微笑不說話,沒有留商龍聲在小公館的意思,就怕他一個沒瞅見,小戲子又挨了打。商龍聲也不願意住在他們倆的溫柔鄉,說:「我上老宅子住去。」

  商細蕊說:「老宅子讓水雲樓的孩子們住著了。鑼鼓巷的屋空著,水電都是現成的,住那合適。」老宅是商菊貞留下的產業,房子連屋帶院的還不小,商細蕊近水樓台給佔去了,商龍聲作為嫡親的長子,居然也無絲毫不滿,可知兄弟倆感情是真的敞亮。

  商龍聲點點頭,商細蕊喊小來:「今晚的戲你不用跟著,去替大哥收拾屋子。」他並不考慮小來的意見,就要送商龍聲去鑼鼓巷安頓。程鳳台開車,商細蕊就往副駕一坐,小來渾身僵了一僵,和商龍聲並肩坐到後排。

  車上哥倆很隨和的聊天,程鳳台一改往日的健談,話不多說,他對這個打人的哥哥還是有點不滿。快到地方了,商龍聲毫無預警地說:「這幾年,蔣夢萍也在北平?」

  商細蕊含糊一聲,臉色有點不大自在。

  商龍聲板起面孔:「不許你找她的麻煩。」

  商細蕊心虛得眼神亂飄。程鳳台抿著嘴在那偷笑。

  程鳳台就快要走貨去了,這兩天是特意的和商細蕊多待一會兒。送商細蕊去了戲院,在座上聽了他的戲,等下戲陪他回後台,就聽見楚瓊華在那一聲高過一聲的罵人。《梨園春鑒》算是傳遍了,後台也有戲子在說。楚瓊華同是被流言蜚語苦得不輕的人,聽見這起胡咧咧的話就要火冒三丈,平時議論他,他的怒就成了惱羞成怒,總歸罵不響亮。今天議論商細蕊,正中他的下懷。為報答商細蕊的關照,也為了自己的聲譽,楚瓊華毅然決然把後台那幾張破嘴乾翻過來,他說:「小梨子!把門鎖上!別再讓人跑了!做人不能太沒良心!別人傳瞎話也就罷了!你們眼見著他是這樣的人?吃著他掙來的大米飯,還堵不住你們的嘴!趕明兒把他說倒了,你們留著好牙好口嚼糠去!」「各位好大的老闆!睡的老爺太太比他多了八倍!人家是五十步笑百步,您們好,自己跑遠了三里地,倒有臉扭頭笑話別人!」「捂緊著點醜事吧!別叫人抖出來!有你們臊的!」「可惜角兒不夠大,真有醜事也沒人稀罕寫呢!」如此等等,雖無髒字,勝在氣勢。沅蘭等人也在幫腔,罵到後來,楚瓊華砸了一隻杯子。

  商細蕊對於戲班的政治是借力打力,所以戲班亂而不散,雖然內鬥得厲害,對外卻也很有殺傷性,每一個戲子放出去都是一條瘋狗。楚瓊華本就有幾分潑性,現在也是徹底磨練出來了。商細蕊縮在簾後聽了一陣,攆走了服侍他的跟班,悄悄地對程鳳台說:「讓他們鬥完了我們再進去,我們先去找杜七!」程鳳台笑道:「好,楚老闆今晚可夠出氣了。」

  杜七在包廂裡,不看到最後一出是絕不會挪屁/股的。看見商細蕊進來,吃了一驚:「哎呦!沒卸妝到處跑!怪嚇人的!」對於程鳳台,他只當看不見:「我推了牌局過來的,急著找我什麼事?」

  商細蕊便問起雪之丞的事情,杜七碾了煙頭:「《梨園春鑒》,對吧?哎,我說不讓你知道,你免不了還是知道了。雪之丞呢,是九條家的兒子不假——你不要著急,兩國開戰,我不會交敵國軍官朋友,這裡面有個緣故。雪之丞從小就被昆蟲學家的姨父過繼去了,四歲就去了歐洲,和本家沒有來往。現在打仗了,九條家的兒子不夠用,強把他招來充數,他不願意,還挨了他哥哥的嘴巴子,這是我們都看見的。就是挨了嘴巴子,他也不願意打仗!前些時候跑去熱河躲事了。蕊哥兒,你說說,這樣的人,難道因為他的國籍,因為戰爭,因為懼怕流言,我們就不能與他做朋友了嗎?」

  程鳳台聽了這席話,腦門子是懵的,慢慢倒吸了一口空氣,靠到椅背上揣摩杜七的邏輯。他以為杜七人情練達即文章,是個人精,誰能料得到,能和商細蕊玩到一起去的,果然他媽是一路貨!杜七的骨子裡,仍然是古代文人任爾風霜雨打,我自問心無愧的格調。他不想想看,以商細蕊的身份名氣,無中還要生有,有了影子的事,能說得清楚嗎?況且偏偏又是和日本人!誰會細究這些隱情!誰會相信這些隱情!

  杜七還在那說風涼話:「那個寫書的人,我不會讓他好過。你呢,也不要把這些流言放在心上,就像這熱茶,越摸越燙手,擱著過陣子,自然就涼了。」

  商細蕊被杜七說得繞進去了,心裡覺得窩火,可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對。都是造謠的人不對,杜七和雪之丞,沒有錯。讓他生出一百隻耳朵一百隻眼睛,像大姑娘一樣謹言慎行防止流言,他做不到,哪怕早一步知道雪之丞的身世,他也不會拒絕這個戲迷朋友。倒不是說他有多重視雪之丞,和流言之禍斗了小半輩子,總是處在被中傷的境地,心裡早已憋了一股怨氣。躲著流言,就等於是向流言低頭了,這一低頭,之前所受的冤枉氣,就更加的冤枉,之前的倔強,都成了白費的堅持。商細蕊只能把脊樑挺得直直的,臉皮磨得厚厚的,只能任憑別人污言穢語,假裝不在乎。

  商細蕊揮揮手,說:「在這行裡十多年,不差這一樁了。得了,我去卸妝,等會兒咱們吃夜宵去!」他要走了,程鳳台還坐那盯著杜七瞧,便去拉了一拉程鳳台。程鳳台霍然站起來,似乎是想捏鼻子把熱茶灌到杜七嗓子眼裡,可是為時已晚,流言已成,聽天由命罷了。

  杜七察覺程鳳台的目光,對視過去,眼睛裡一片理直氣壯的無知。程鳳台被商細蕊拖走了,杜七回頭看戲台,嘟囔一句:「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