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鬢邊不是海棠紅 > 第九十七章 · 1 >

第九十七章 · 1

  蔣夢萍遲早是要遇著曾愛玉的。自從吃了秦淮河邊的秘方不過一個多月,身上就有了感覺,因此隔三差五的去醫院檢查;曾愛玉這邊也是隔三差五地滋事。但是偏偏那麼巧,她們甫一見面就談論到了關於程鳳台和孩子,談也沒有談清楚,這樣不明不白,似是而非的。蔣夢萍這天病也沒看,恍恍惚惚回到家裡,心裡盤算來盤算去地替程二奶奶感到痛心,晚上吃飯的時候與常之新說起今天的見聞。常之新雖然不知道這孩子的來龍去脈,卻很明白程鳳台的為人,說:「妹夫應該不至於把孩子弄到表妹跟前去,八成是偷偷養在外面的鬧著玩的。事到如今,勸也來不及了,你在表妹那不要透露出來,就當今天什麼都沒看到。」

  蔣夢萍呆了一呆:「鬧著玩?偷養二房是可以鬧著玩的嗎?沒想到你會這樣說。」常之新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已經來不及了,蔣夢萍淒苦一笑:「是不是今天你替他瞞一回,明天他也替你在我這裡瞞一回?」說著眼睛裡就淚汪汪的,常之新趕緊擱下筷子給她擦眼淚,好生勸慰著。蔣夢萍為了別人家的事務難受了好幾天,范金泠那邊也是一股邪火沒處發的,見到面互相一訴苦,互相都震驚了,還是蔣夢萍的消息更為駭人。范金泠騰地站起來,拉著蔣夢萍的手就走,驚叫道:「表嫂!你也太糊塗了!這麼大的事怎麼能不告訴我姐姐!那不等於幫著外面的人暗度陳倉嗎!等哪天姐姐知道了,我們就成了幫兇了!」

  蔣夢萍心裡其實很聽從常之新的話,既有惺惺相惜的正義感,又覺得插手別人家事終究不妥。范金泠炸起來,她倒緊張了,一路上心裡咚咚跳著。兩人手握著手,手心都汗濕了,滑膩膩冷冰冰的,像是她們做了錯事似的,但是她們又有什麼錯呢?總不能叫自己的姐妹受了蒙騙受了欺負呀!范金泠踏進程家的門那一刻,心中又氣又急,一股不忿之意衝上喉頭,止不住自己就先哭了。蔣夢萍本來就是個多愁善感的,無事也要嗟歎兩聲,見到小妹妹哭得傷心,她不禁跟著落下淚來,心疼二奶奶,心疼她們身為女人所受的委屈。姑嫂兩個哭哭啼啼走近內宅,把二奶奶嚇了一大跳,二奶奶萬萬不能想到她們是在為了自己哭,首先以為是杜九或者常之新出了岔子——但凡女人掉眼淚,十之八/九都是為著男人。等到聽她們顛三倒四說明事情原由,二奶奶是哭也哭不出來了,她愣了好大一會兒,接著整個人身子一軟,向後一仰昏厥過去。范金泠和蔣夢萍大呼小叫又是扇風又是掐人中,把人喚醒過來,這時候四姨太太和察察兒,並著兩個少爺聽見動靜也都來了,他們圍在床邊站了一地,二少爺搖著母親,在那怕得嗚嗚地哭。二奶奶睜開眼睛掃視了一圈家人,有氣無力地說:「孩子們都出去,察察兒也出去。」孩子們剛一走出房門口,就聽見二奶奶在屋內哇地爆發一聲哭音:「他這是不給我活路了啊!」察察兒腳步一頓,兩個少爺也頓住了。裡面緊接著是女人們密密切切的勸解聲音,孩子們屏著聲息聽著,沒有聽出所以然,依稀知道是父親惹得母親傷心了。二少爺悄悄問哥哥:「什麼叫外頭的野種?」大少爺也是一臉茫然,但是心裡知道不是好話,不便向弟弟做解釋。察察兒已然不小了,她深知哥哥的風流荒唐,皺眉說:「快回去練字,不許議論大人的事!」孩子們便帶著惶恐走了。察察兒猶豫了一下,走到客廳間翻了翻電話本,連續撥了好幾個號碼找她哥哥,一面四下張望著,防止有老婆子小丫鬟聽見了去給嫂子打報告。電話一接通,她迅速說:「哥你快回來吧,嫂子知道你的事了。」她不待程鳳台發問,補充道:「知道你外面的孩子了。」說完這一句話,一把將電話掛上了,皺著眉頭呆呆站著好一會兒,心裡對這些事情感到非常厭煩和噁心。

  二奶奶斜靠在一隻大引枕上,眼淚開了閘,拿手絹不停地擦,她已經顧不得丟臉了,向姐幾個哀哀說道:「我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呀!要說家業,我帶來的嫁妝在上海灘都出了名!要說孩子,你們看看,一連三個都是帶把兒的!兩個小姑子我當親生的一樣待!他在外面嫖戲子,我不是不知道,你們見我鬧過他沒有?做女人的道理我都懂!可是他偷著養二房!悄不作聲的連孩子也有了!瞞得我好苦呀!」

  四姨太太垂首歎氣,蔣夢萍陪著抹淚,范金泠幫著抱怨了幾聲,她一個新派的女孩子,最看不得娶小之類的事了,罵得真心實意,義憤填膺,可惜畢竟年紀小,想不出切實的好主意。姐幾個商討不出結果,最後決定請來程美心當軍師——畢竟是她弟弟幹出來的好事,這個時刻,婆家人是有責任出來說話的。

  程美心坐著小汽車花枝招展地來了,一來就看見二奶奶紅著眼睛歪在床上,見到她進屋了,也不像平常那樣起身相迎,而是扭頭落下淚來,再看其他幾位女親戚的臉上多有難言之隱。程美心頓時意識到大事不妙,嘴裡噯喲喲地快步上前,從腋下抽出自己的手絹按在二奶奶的淚珠上,一臉的心疼難耐:「弟妹快別哭了,你身子本來就虛,不禁這麼傷心的。出了什麼事你同我說,我來給你做主!」

  二奶奶帶著哭音說:「你弟弟可坑苦了我了!」其他也不肯說什麼,由四姨太太全權代勞,期期艾艾把事情大致說給程美心聽了。程美心聽到這些,第一個反應不是責怪程鳳台不妥當,而是看了一眼蔣夢萍,心裡暗暗惱怒她多管閒事,給他們家添亂。程美心不以為然地朝二奶奶笑說:「這捕風捉影的,我還當多大的事呢!就憑一個照面三言兩語的,舅奶奶聽見的未必是事實。弟妹是不知道,他們男人在外面,常有替朋友跑跑腿的事,就連朋友的外房也有代為照看的。那些女人和我們不一樣,大多出身不乾淨,橫豎見慣了男人,沒什麼忌諱的。舅奶奶那天見到的,難講是二弟哪個朋友的外房呢!不好往二弟頭上栽的!還是等他回來了仔細問一問吧!但凡有一句交代不清楚,我替你辦他!」一邊說一邊看住了蔣夢萍,臉上微微笑著,眼神含著凌厲,把蔣夢萍唬得一時也不敢做聲。

  正說著話,小丫頭從外面回話,說二爺回來了。四姨太太與蔣夢萍范金泠自覺退讓出去,單留下程美心做陪審。程美心坐到二奶奶床尾,一手搭在二奶奶手上安慰她。四姨太太她們在門口遇見了程鳳台和范漣,范金泠瞪了姐夫好大一眼,蔣夢萍沒有往日的和氣,冷著一張臉目不斜視。程鳳台不知道自己快要倒霉了,還和范漣嬉笑說:「你看看我受的這份冤枉。待會兒你姐姐要打你,你不許躲,也叫我出出氣。」

  范漣臊眉耷眼的報以苦笑。

  程鳳台和范漣原來的計劃是等到孩子出生了,打發走了曾愛玉,就讓范漣把孩子往二奶奶面前一抱坦白清楚。為的是避免曾愛玉與二奶奶相見,方便扯謊,要不然,二奶奶最厭惡煙花女子的,看見孩子的母親是這個做派,說不定就不承認這是他們范家的孩子了。現在整個計劃都被打亂了,只好讓范漣提早來自首,爭取姐姐的諒解。他們怎麼也想不到二奶奶的思想並沒有他們想的那樣簡單,二奶奶看見程鳳台帶著范漣來認錯,當即認定程鳳台是得到通風報信,逼著范漣來背黑鍋了——這一對素行不良的紈褲子弟,做小舅子的替姐夫說謊遮醜,做姐夫的不勸人學好,反而夥同小舅子狂嫖濫賭。這兩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哪有真的!

  二奶奶冷笑道:「哦?那是你的孩子?你家裡又沒擱著現成的老婆,用得著偷養在外面添丁?全當我是傻子!」她猛然從程美心掌中抽出手來,抓起床頭一隻花瓶,用盡全身力氣朝范漣砸過去。范漣避了一避,頭還是被砸破了。

  二奶奶指著范漣恨恨哭道:「當年我出嫁,我有著自己的同胞兄弟不扶持,扶持你當了家主。你就這樣吃裡扒外回報我?不是一個娘養的,果然就狠得下心了!」

  范漣心中大愧,膝蓋一軟就給姐姐跪下了,低頭說:「大姐這個話,真是讓我無地自容。」他額頭上的血一會兒就淌了半張臉,也不敢捂著傷口擦拭,血淋淋地說:「可是這孩子的確是我的,我和孩子媽鬧了矛盾,不願意見她,請姐夫代我照應著。大姐千萬不能冤枉了姐夫!姐夫是個有分寸的人。」

  這番話和程美心之前猜測的不謀而合,二奶奶幾乎就要懷疑程美心也涉及其中,和他們串通一氣了。程美心也覺得心虛,一面暗罵這二人愚蠢,一面又去拉著二奶奶的手重重地握了一握表達忠心。二奶奶倒是任由她握著手,一握之下,程美心驚叫道:「呀!弟妹身上這麼這樣燙!」程鳳台一愣,立刻去請來醫生。因為生了一場大氣,又痛哭過許久,二奶奶牽動舊病發起寒熱,醫生囑咐了幾句好好休息不可動氣之類的話,給她打了一針退燒針。二奶奶看了一眼范漣,懨懨地對醫生說:「也給他治治。」

  范漣的傷口已經凝結住了,他跪在地上躲開醫生,醫生只好作罷告辭。二奶奶說給范漣聽,也是說給程鳳台:「你跪著也是白費。我只知道外面現在有了個孩子,孩子的娘還管二爺叫她男人。至於你說的,我一句也不相信。」

  程鳳台在外頭是多伶俐的一個人,然而見了二奶奶生氣他就發楚。自從結婚以來,夫妻倆但凡有什麼不愉快,程鳳台都是不聲不響事後再服軟。事到如今,在二奶奶發怒的時候,他仍舊像個不經事的少年一樣。況且是第一次見到二奶奶這樣發脾氣,把范漣腦袋都砸開了,更說不出話來。程鳳台一句話都沒說,二奶奶從頭到尾也不去看他,對范漣發作過一頓之後,躺平身子朝床裡翻了個身。屋子裡誰都沒動,程美心為二奶奶牽了牽被角,心想這回算是搞砸了,沒有她插話的份了。哥倆也算是見過世面的男人,蠢起來到底有多蠢,過堂還要避嫌呢,被告帶著親舅子當證人,這算什麼事,哪怕一口咬定壓根沒有什麼孩子,蔣夢萍是認錯人了,都比現在的狀況好呀!程美心姐弟對望一眼,程美心翻出一隻大白眼。程鳳台指指躺床上的二奶奶擠眉弄眼,意思讓姐姐趕緊勸兩句,程美心無聲地朝弟弟呸了一嘴,懶得理他。姐弟倆又一同去看范漣。范家伏的還是老規矩,長幼有序,嫡庶有別,父親過世了,兄姐對弟妹們打也打得罵也罵得。見到范漣活得這樣窩囊,程家姐弟也是咋舌心驚,要知道現在可是范漣當著家呢,如果倒回過去他還是少爺的時候,更不知道要受多少氣了。

  二奶奶忽然開口說:「姐姐答應給我做主,現在姐姐怎麼說?」

  程鳳台滿心期望程美心打個圓場,把這事糊弄過去,日子長了,二奶奶自然會看明白事體的。程美心是何等樣人,論心計論洞察,十個程鳳台也抵不上她,她憑什麼讓程鳳台如願,她還有著更長遠的企圖呢!程美心深深地計較了一番,說:「二弟不如先搬出去住幾天,你在弟妹眼前待著,弟妹沒法養身子。等弟妹氣消了再說吧。」

  二奶奶渾身一僵,她從來沒想過要和程鳳台分居這回事,尤其這是等於把程鳳台逐出家門了,一個宅門沒了老爺丈夫,如何使得!二奶奶掙扎著坐起身,有點茫然似的。她臉上向來化著老派女人的妝,胭脂塗得很濃,這時候紅的胭脂都被抹去了,白的臉顯得很憔悴。程鳳台在這件事上可謂是問心無愧,然而看到二奶奶的形容,心裡也是很不落忍。程美心拍拍二奶奶的背使她寬心,一面給程鳳台使眼色。程鳳台終於說:「我去范漣那住幾天,你好好歇著。等你氣消了,我再和你慢慢說明白這件事。」他把范漣從地上拽起來,范漣灰溜溜地瞅了他一眼,程鳳台報以一個鄙夷的眼神。

  二奶奶本來很不願意程鳳台離開家,一直以來,她為了把程鳳台拴在家裡簡直花招百出,現在怎麼捨得拱手相讓,但是看見程鳳台答應得這麼痛快,竟不告饒,並且和范漣眉來眼去的,似乎有著奸計得逞的意味。是了,他一定是在那巴不得了!二奶奶心口上又頂出一口惡氣,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咳嗽了兩聲,程美心為她順著背脊,她冷著臉說:「人走……把圖章留下來!程家的錢全是我從范家派生來的,你人模狗樣的得瑟什麼!我告訴你!甭想帶出去一個子兒花在你的男姘頭女姘頭身上!你要有骨氣就淨身出戶!」

  這話一出,莫說程鳳台臉色大變,就連程美心也感到刺心和難堪。程鳳台倒吸一口氣,他幾次出關走貨,趟過刀山火海,結果到頭來在他老婆眼裡,這一份家財仍舊只是嫁妝的衍生物。程鳳台的要強心,自立心,曾經吃過的那麼多苦,全被一言否定了。這讓人上哪兒喊冤去呢?程鳳台臉孔鐵青,二話不說把支票簿印簽盒一樣一樣掏出來放到案頭上。程美心這時候有些著慌了,除非是真正的小白臉拆白黨,不然沒有男人不覺得這是莫大的侮辱,忙說:「弟妹氣糊塗了!說的氣話!」二奶奶也察覺到自己失言,當然這時候是不肯低頭的,扭著臉不言語。程鳳台在那交割財務,范漣直拽他袖子,他甩開范漣邁步就走。二奶奶在他身後發出一聲大哭。

  程鳳台一離開二奶奶跟前,立即腰板直起來,嗓門也大了,口才也利索了,總之,膽魄是回來了,和范漣辟里啪啦算賬:「說程家的錢都是你們范家的,笑話!你們范家的賬本都在你手裡,你翻出來算算,嫁妝之外我拿過岳家一分錢沒有?哪一分錢不是我自己掙的!腦袋拴褲腰帶上跑到土匪窩裡七出七進劈出一條路來!我趙雲啊我!你們范家的人呢?全他媽孵在窩裡焐著蛋!」

  范漣在今天是徹頭徹尾的罪人,惹得姐姐一場大氣不說,還直接導致了姐姐和姐夫反目,不禁磕頭蟲一般連連點頭:「姐夫確實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我那就是個吃祖產的廢物,不敢跟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