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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 2

  商細蕊嘟嘟囔囔說我侄子本來就得跟我姓,吃過飯送程鳳台出門,月光下那棵紅梅樹開得正好,花朵簇擁著,怒放著,一團一團的壓在枝頭上。

  程鳳台看到就說:「明天我叫花匠來你這修修花枝,多好的一棵梅花樹,你不打理它就長壞了。」

  「不要剪,這是紫禁城裡的梅花,是九郎得的御賜,九郎說就讓它荒著長,不然看見梅樹原來的影子照在窗戶上,家國天下卻沒了,心裡就難受。」其實多年不曾修葺枝椏,宮廷花匠設計的形態已經走樣了,快要開成一棵野樹了。商細蕊頗有點感慨的樣子,說:「今年冬天我都在外面,白梅花什麼時候開的我也不知道。」

  程鳳台掐了一朵紅梅放在手心裡,端到商細蕊眼前:「商老闆,你再說一遍,這是什麼花?」

  商細蕊說:「白梅花。」

  他那麼理直氣壯的,程鳳台倒要疑心自己是色盲了!

  程鳳台把商細蕊拉到屋子裡,對著電燈泡又問他:「現在是什麼顏色?」鎢絲燈泡下,那淡淡的玫瑰紅被鍍了一層黃暈,於是商細蕊說:「這樣看,是朝霞色的了。」

  程鳳台倒吸一口涼氣:「認識商老闆到現在,才知道商老闆不識色。難道就從來不覺得它是紅的嗎?」

  商細蕊說:「白天我看它是胭脂紅的。」

  程鳳台失笑:「對顏色分得還挺細緻的。既然知道它是胭脂紅的,為什麼到了晚上就改口了?」

  商細蕊反而驚訝了:「看到什麼顏色它就是什麼顏色。太陽下一個顏色,月亮下一個顏色,燈泡下又是一個顏色,這有什麼不對。為什麼非要以白天的顏色為準?說不定它本來就是粉白的,被太陽照成胭脂色的呢!你們都看錯了,你們是瞎的。」

  程鳳台被他給問住了,愣了半天想不出話反駁,但是也不肯承認自己是瞎的:「那麼,在你看來,戲班子裡的油墨戲服也是白天晚上兩種顏色嗎?」

  商細蕊說:「當然不是啦!那些是人工調配出來的顏色,是死物,死物是不會變化的,只會變舊。活物則會隨著日夜星辰春夏秋冬變化多端,變個顏色算什麼,蛋裡還能變出雞呢,對不對?」他說著,很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對天地萬物的感悟時常與眾人不同,便是他親親愛愛的二爺,也不能徹底領會他的世界:「二爺,你太無聊了,整天問我一些淺顯的無聊問題,我懶得再給你作解釋了。」

  程鳳台聽他正兒八經的胡說八道,心裡細細一想,居然覺得很有點道理,最後揣著商細蕊的道理,一頭霧水地回家去了。

  此後幾天,水雲樓唯一的八卦是商細蕊單方面宣佈和安貝勒斷絕一切外交,安王府的堂會帖子誰也不許接,誰放安貝勒進後台,誰就再也不要進後台了。後台戲子眾說紛紜,想不出商細蕊為什麼要和安王府結了仇。老一輩的王侯之家就數安王府蒸蒸日上,沒有衰落的氣象,對戲子們也大方極了,唱完戲直接賞的金元寶。哪怕有天大的矛盾,只要沒到殺父奪妻的地步,放走這麼個活財神顯然很不明智,很小孩子氣。師兄師姐們連夜開了個小會為自己的財路做打算,但是想到商細蕊油鹽不進的強驢脾氣,也商量不出對策來,因為誰也不敢去做那個騎強驢的人。商細蕊沒有告訴他們這是為了什麼緣故,一來是為了周香芸的名譽著想,周香芸臉皮那麼薄,帶傷撐了好幾天全為了瞞這事兒。二來,如果讓他們這班認錢不認人的知道是為了一個小周子,一定更不買賬了,難說反過頭來還要害小周子。

  商細蕊為周香芸頂多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小來雖然沒法貼身照顧周香芸,到底也攔不住她熬了濃稠的米粥日日給周香芸送去。這樣送了半個月,忽然有那麼一天,商細蕊一時興起要去看看周香芸,喊了程鳳台送他。過了會兒程鳳台自己開車來了,不耐煩地說:「要先去東交民巷一趟,那位奶奶又鬧事了。」

  商細蕊一骨碌鑽到車裡:「我也要去!」

  小來捧著粥罐子和鹹鴨蛋也想了跟去,商細蕊眼神一動,把鍋碗瓢盆都接過來:「我正好送去,你在家待著。」小來也是冤枉,她對周香芸全是一股同情心,可憐他老實人,偏偏商細蕊長了心眼,防賊一樣防著他們。

  曾愛玉挺著個大肚子,再過不久就要生產了,她終日躺在沙發上看畫報吃零食,或者繞著院子走一走,隔著籬笆撩撥隔壁使館的外國人。她聽見程鳳台汽車的聲音,馬上抓亂了頭髮躺下來,程鳳台一進門,曾愛玉就氣息奄奄地說:「肚子裡的小祖宗連夜不停的翻身,可把我折騰死了。看這架勢,八成是一命換一命,老娘要交代在他手裡了!」

  曾愛玉掩身躺在高聳的沙發靠背裡面,程鳳台看不到她的人,但是能感受到很顯然的裝病拿喬的氣味,冷笑道:「你還別說,這麼些錢買你一條命,你真不虧。」

  曾愛玉呸了一聲:「放你娘的屁!」她還要說什麼,商細蕊的聲音響起來:「二爺說的對!」曾愛玉打了個激靈撐著坐起身,果然看見商細蕊暗藏立在餐廳裡。商細蕊不告而拿,拈了一塊餐桌上的焦糖曲奇吃著。程鳳台兩三步上了樓,到房間裡翻箱倒櫃找一隻煙盒,找了一會兒空手下來,問趙媽:「奇怪了,我那只舊煙盒你收拾了沒有?殼上雕了一隻老鷹的。」

  趙媽誠惶誠恐道:「沒有見到過,知道二爺的東西貴重,就是見了也一定好好收著的,真沒見著。」

  程鳳台不好意思再追問了,笑道:「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用了好多年了,怪捨不得的,是我自己糊塗,什麼時候弄丟了也不知道。」

  商細蕊就煩程鳳台這種狗屁倒灶的小男人脾氣,抓著曲奇的手一揮,說:「不要找了,以後給你再買一個,我們快走吧。」

  程鳳台便對曾愛玉說:「趙媽,給她梳梳頭髮拿件厚外套,再晚醫生要下班了。」

  曾愛玉看看商細蕊,彷彿有點畏縮似的:「我是一陣一陣的難受,難受勁過去了就沒事了,我不去醫院了。」

  商細蕊替程鳳台說:「不行,你必須去,說好了要去就得去,不能改。改了我們就白跑這一趟了,難道你是在玩弄我們嗎?」他口氣非常認真,顯得有點凶。曾愛玉不敢還嘴,瞅著他乾瞪眼。程鳳台笑道:「對呀,商老闆說得對呀!說定了的事,怎麼能改呢?」

  曾愛玉仗著程鳳台心疼孩子,儘管百般撒嬌折騰他,對商細蕊卻是一百個買賬,心裡暗暗罵了一聲死兔子,只得穿戴妥當與護士坐進汽車裡。到了醫院,商細蕊要拉程鳳台一起去看周香芸,程鳳台只記掛胎兒長得好不好,對周香芸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打發他說:「商老闆自己去吧,他的傷是瞞著人的,見了我多尷尬。」商細蕊想想也對。

  曾愛玉看見商細蕊一走,幾乎是立時立刻恢復了驕縱氣焰,讓程鳳台去替她掛號跑腿,程鳳台看了她一眼,護士忙說:「曾小姐,還是我去吧,這裡我熟。」曾愛玉往護士身上一靠:「你陪著我,我累得慌。」程鳳台也對護士說:「你在這裡照顧她。」自己任勞任怨地去了,曾愛玉心裡挺得意的。等著看病的時候,排在曾愛玉前面的已經有四五個人,曾愛玉嘴巴閒不住,和她們談起來才知道大多是來看婦科病的——中國女人懷孕再辛苦,也不興去西洋醫院醫治,頂多喝兩副保胎藥罷了。其他病患看曾愛玉有說有笑有精神的樣子,反而覺得她是嬌氣,勸她說:「大肚子不舒服就是要保胎,出來走動是不好的,我懷我們老大的時候,足足在床上躺了九個月!」曾愛玉好歹是上過洋學堂的高中生,不愛理會這種話,轉而向一位挨著她坐的少婦微笑說:「我看你氣色很好,一點也不像有婦科病的樣子。女人得了婦科病,臉色就顯出來了,都是蠟黃蠟黃的。」

  少婦聽見這話,彷彿羞於啟齒似的,面孔更是害羞得一片桃紅:「我不是生病,我先生讓我來檢查看看是不是懷孕了。」

  曾愛玉笑道:「你有沒有懷孕自己不知道,還得你先生讓你來檢查?」

  少婦柔順地笑了笑低下頭,曾愛玉瞧著她親切,漸漸和她攀談起來,告訴她懷孕前期的種種徵兆,少婦聽了半晌,道:「我過去身體不好,這陣子一直在吃助孕的湯藥,結果……也不知道是有了,還是吃藥吃壞了,要來看看才放心。」

  曾愛玉感慨道:「哎,這人的命啊!就說孩子的事兒吧,你呢是求之不得,我呢是卻之不及,要是能換換就好了。」

  少婦道:「千萬不要這麼說,就是為了孩子吃再多的苦,想想他身上有你先生一半的骨血,你是在替你先生受苦,也就什麼都甘願了。」

  曾愛玉眼神一動,表情也溫柔下來,顯得癡癡的:「聽你這麼說,我就知道你和你先生有多恩愛了。」

  少婦笑道:「我看你的穿著打扮,還有專門的人陪著看病,你先生待你也一定很好,很心疼你。」

  說來奇怪,曾愛玉明明懷著范漣的孩子,聽見這句話,心裡卻只浮現出程鳳台的身影。可不是嗎?從商量這個孩子的身價,到之後的一應照顧,程鳳台真是像個丈夫一樣的盡責了。曾愛玉當然心裡有數,所有的好都是為了孩子,不是給她的,但是一個女人漂泊久了,忽然受到真心實意的關懷,還是忍不住產生了錯覺,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有一個丈夫。

  曾愛玉憐惜地撫摸著自己高凸的肚子,柔聲說:「好什麼呀!一副少爺脾氣,成天和我鬥嘴,讓他辦個什麼事吧,總要跟我矯情好一會兒,嘴上一點虧都不肯吃,最後還不是得給我辦來,就是他們上海男人的磨嘰脾氣……」說到這裡,她想起來讓護士去找程鳳台:「去找找二爺,人跑哪去了,快把掛號單子拿來。」護士剛要起身,便看見程鳳台從走廊那端篤悠悠地漫步走來,曾愛玉向少婦笑道:「你看看他們男人,我在這受苦受難的,他還是擺著大爺的款兒,八成是受不住懨氣,出去抽煙了。」

  少婦看見程鳳台遠遠的走過來,一瞬間臉漲得通紅,滿腦子都懵了,一句話也沒說,扭頭就跑進了斜對面的廁所間。曾愛玉倒愣了,心說怎麼見了男人就羞成這樣了呢?程鳳台把掛號單子往她手裡一揚,說:「等了這麼半天還沒輪到?這婦科醫生比委員長還難見,我再去外面抽根煙吧!」

  曾愛玉此時心中還存有一絲柔情,往下拽了拽他的衣擺讓他坐下,說:「你就踏踏實實的在這待一會兒吧,來回溜躂個什麼勁!」

  程鳳台沒動,坐立不安的:「我一個男的,在這門口待著多不合適。」

  曾愛玉說:「我很快就出來了,醫生說的那一套我都會背了,不過就是多呼吸新鮮空氣,多吃維他命。」

  程鳳台說:「你都會背了,還來這一趟圖什麼?難不成真是商老闆說的,存心耍我?」

  曾愛玉語氣一變,道:「那不也得看看才踏實呀?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也白白盼了一場,我也白白受了一回罪!你那個商老闆是管生啊還是管養呀?淨在那說風涼話!我看啊,他就是見不得老娘有這份能耐!」說著自豪地拍了拍大肚皮,咚的一聲。

  程鳳台跟著心頭一顫,道:「你有膽量就和商老闆當面說去,別拿我閨女逞威風。」

  曾愛玉眼皮一翻:「偏偏就是個小子呢?」

  程鳳台道:「小子我家多的是,我就不稀罕他了。」

  兩個人一言一語說了一會兒話,很快就輪到曾愛玉了,曾愛玉剛要進診室,忽然想起那名少婦,便走到廁間門口向裡探身喊道:「那個……太太,輪到你看病了。」

  廁間裡傳出支支吾吾的聲音:「謝謝你,我有點不舒服,你先去看吧。」

  曾愛玉聽了就急道:「喲!沒事吧!要不要替你喊護士呀?」裡面忙說:「不必了,沒什麼的。」這時候程鳳台不耐煩地走來拉了曾愛玉一把:「幹嘛呢?醫生都催了。」曾愛玉只好走開了,並且嘟嘟囔囔地說:「這位太太剛才排在我前面的,佔了人家的位多不好意思呀!」程鳳台於是忍不住回了一次頭,他總覺得那聲音有點像蔣夢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