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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 2

  第二天中午,李天瑤一推開門,正見著商細蕊摟著程鳳台的腰,程鳳台在那鎖門,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兩個人還在那密密匝匝地說笑,沒有一刻生分的。商細蕊到底比較害羞,一看見李天瑤,立刻就鬆開了程鳳台。程鳳台倒也不見外,招呼道:「李老闆,一塊兒去用飯?」

  李天瑤笑道:「我在房裡吃過了。」

  程鳳台道:「那就喝杯茶坐坐,反正離開戲還早,我正有新聞要告訴二位老闆。」商細蕊預感到程鳳台將要說一件大八卦,兩眼灼灼的,道:「唔,我也有事要告訴你。」李天瑤算是看出來了,這二位自打昨天見面以來就沒好好說過兩句話,淨忙著「辦事」去了!

  幾個人也沒有走遠,就在匯中飯店的餐廳裡點了菜。這一整夜裡,程鳳台不但沒有機會說八卦,就連香煙也沒空抽兩根,只被商細蕊纏得死緊,他眼睛底下青須須的,飯菜上桌不動筷子,先趕著抽了半根香煙,看著就受了大累。商細蕊倒是壯氣,滿口吃肉,心情歡快,桌底下輕輕踢了程鳳台一腳:「快說。」

  程鳳台掐了煙頭,眉毛輕佻地一抬,笑道:「好,我來給二位老闆說個樂子。」

  這個樂子還要從商細蕊離開北平說起。商細蕊與姜家的恩怨,程鳳台是越想越窩囊,趁著大過年裡闔家團聚,曹貴修也從駐地回來了,程鳳台逮著曹貴修將事情訴說了一遍,完了反問曹貴修:「你說氣人不氣人?」原想著曹貴修敢對日本人隨意放炮,應當是個爆烈脾氣,況且和商細蕊有著舊誼,該要為朋友抱不平吧?曹貴修聽完之後果然點點頭,沉默秀氣的面容上一張削薄的菱唇一開一合蹦出髒字兒,答道:「操他大爺的老王八羔子,屁/眼兒閒著就胡沁,裝得還挺道義的。商老闆這幾年和他們陰謀詭計磨嘰多了,越來越沒個漢子氣性了。」曹貴修說著又搖了搖頭,表示對商細蕊的不贊同。那邊曹三小姐和姑爺在給程美心演示最新流行的交誼舞步,周圍一圈孩子們拍手看著,小兩口一邊跳一邊笑。他三妹妹一笑,曹貴修也跟著笑,笑了這樣半天,程鳳台兀自說:「商老闆不是孬,他是不得已。」曹貴修失笑道:「小娘舅,你怎麼還惦記著這個!江湖上混生活,吃點排頭總是難免的。別說商老闆,我親爸爸不肯給我軍餉,我不也沒處說理嗎?」本來也是,商細蕊只在程鳳台心裡是個碰不得的寶貝疙瘩,別人必認這帳,戲界傾軋暗算是再正常不過的。曹貴修在戰場上見慣了丟命的,看見商細蕊丟臉的,全然不當回事。程鳳台心裡接了領子,話鋒陡變,和曹貴修談起了軍費事宜。曹貴修傾過身子,眼也不眨地聽了一回,漸漸笑逐顏開,把手搭在程鳳台的大腿上,十分有愛地拍了一拍。曹貴修神兵天將一般的姿容,就是這點接地氣,過去他只叫程鳳台為程先生的,自從曹三小姐婚宴之後,大概因為程鳳台出的嫁妝很夠意思,曹貴修就開始改口喊他小娘舅了。程鳳台按住大腿上曹貴修的那隻手,也拍了一拍,語重心長道:「在小娘舅心裡,疼你和疼商老闆是一樣的,很看不得你們受委屈。你的事情小娘舅還能出出力。商老闆的事情,小娘舅真是有勁沒處使啊!」既然程鳳台接了領子,他曹貴修也得上路,方才是有來有往的一份交情。曹大公子嘴角微妙地一笑,說道:「小娘舅家大業大,不便攙和梨園行的渾水,招惹那班下流玩意兒。商老闆的事情,我替小娘舅使使勁,不讓你多等,就是今天了。」

  當天正是大年初一,曹貴修帶著一干兵丁去了姜家。迎面也有一輛汽車飛揚跋扈地堵在人家門口,兩輛汽車鼻子碰鼻子地停了。杜七從車窗裡探出腦袋揮揮手:「當兵的!車往後停!」曹貴修著急要使完力氣回家吃飯,不願和公子哥兒多費唇舌,讓車伕往後挪了一丈。杜七跳下車來,並從車裡拉扯出一個少年,道:「教給你的你都記住了,給我好好跳!你們班主的名聲就在你身上了!」那少年正是水雲樓的臘月紅。這麼冷的天氣,臘月紅身上一絲皮毛衣裳也沒有,穿著很簡練的短打扮。然而英姿颯爽,毫無寒縮之態。杜七拿皮鞋踢響了姜家的大門,門房看出杜七神態驕矜,不是善主,擋了駕要進去回事,身後曹貴修已踏上台階,披風獵獵,氣勢迫人。杜七與曹貴修互相打量一番,看不出對方的路數。

  曹貴修壓了壓帽簷,瞅著杜七直接問:「先生是訪友,還是找茬?」

  杜七實話實說:「找茬。」

  曹貴修點頭道:「那別等了,一道進去吧。」說著手指輕輕一彈,兵丁們攘開門房長驅直入,嘴裡吆吆喝喝的挺唬人。杜七眼看這是要抄家滅門的勢頭,搶在曹貴修之前拱手道:「這位長官,尋仇也分個先來後到的,橫豎我要不了姜家人的命,待我這邊掰扯完了,您再和他們理論不遲,如何?」

  曹貴修頷首作答。杜七也不讓他,領著臘月紅就進了門。

  姜家正在吃團圓飯,因為自詡為梨園大家,親戚女眷徒子徒孫,加上相好的梨園同行就有三桌之多。這會兒一家老小親眷朋友全都噤若寒蟬地立在那裡,眼巴巴望著負qiang的大兵,有小孩子已經哭了。杜七進了廳堂朝老薑頭拱拱手:「姜老爺子,過年好啊!」又給各位老闆見了禮。

  老薑頭橫一眼他:「七公子,大過年介的,您這是什麼意思?」

  杜七望了周圍一圈大兵,聳聳肩道:「我跟他們不是一路的,等我的事兒完了,您再問他們。」此時曹貴修慢慢踱步過來,一直把姜老爺子盯著,盯得老頭兒寒毛粼粼的。曹貴修不說話,姜老爺子也不敢相問。等曹貴修看夠了姜老爺子的皺巴臉,對杜七做了個請便的謙讓手勢,自行坐到太師椅上看好戲。

  杜七一拍臘月紅的肩膀:「前陣子薑老爺子打了我個措手不及,今天我是來和老爺子說理的。」杜七掃視一眼四周,找不到可讓臘月紅髮揮的場所,目光終於定在那一桌酒席上,這桌面大小高低,太適合做一張臨時舞台了。杜七便道:「勞駕,且把菜碟收一收。」姜家僕人未得主人示下,自然是不敢動的。幾個梨園同行剛要幫忙,姜老爺子的眼光就掃了過去,把人給鎮住了,他存心要讓杜七難堪。這時候曹貴修也對手下大兵使了個眼光,大兵們小跑上前,甩開胳膊那麼一擼,把菜碟乒呤乓啷全掃到了地上,砸得粉粉碎!

  所有人都是心裡一嚇,姜老爺子怒得捏緊了枴杖,心說你們不是不一路的嗎?!杜七也是吃驚,他以為自己就夠為所欲為的了,原來比起qiang桿子,自己終究是個筆桿子。杜七直直望了曹貴修好大一眼,這才轉身伸出手弓著腰,擺出內廷中奴才攙扶主子的姿勢,拉足一聲戲腔,對臘月紅笑道:「貴人主子,您請吧!」

  商細蕊是聞名遐邇的戲妖,杜七則是名副其實的戲奴。為了人一身好本領,他是低三下四什麼樣的動作都幹得出來,甘為九流之末。不過能使杜七彎了腰,臘月紅也絕非等閒之輩了。只見臘月紅足尖一點,手掌在杜七胳臂上略微撐了一把,躍過腳底下一片尖銳的碎瓷,旋身就上了桌,輕靈得好像一隻雀鳥,兩腳落在大理石檯面上,曹貴修定目一看,發現少年的鞋子是特製的,把腳裹得比三寸金蓮還要纖小,臘月紅居然始終是踮著腳趾尖在走路。

  「有人說我杜七的鼓上舞盜用了姜家的仙人步法,今天就來給大家看看,到底我們兩家像是不像!」杜七遞給臘月紅一個眼色,臘月紅擺開姿勢,又像一隻雀鳥一樣跳躍起來,踢踢踏踏的。別看他剛才走在杜七身邊顯得英氣,上了檯面倒是很有兩分商細蕊的婉轉風流。曹貴修雖然能夠聽一點戲,對這套舞蹈實在是不懂欣賞,只覺得踩出來的節奏有點好聽,像是打快板似的清脆歡快,又像是用腳尖筆走龍蛇畫著一幅圖畫。這本來也不是跳給他看的,沒有伴奏唱腔和服裝,就是剔去了皮肉的骨架子,內行人才鑒別得出這纍纍白骨是否生香。臘月紅跳完了鼓上舞,站定一抹汗,抬起一隻腳伸給杜七,杜七從腰間取出一樣家什,給臘月紅兩隻鞋子裝置了一番。臘月紅接著踢踢踏踏跳起了仙人步法。

  兩套舞跳完,到了申辯環節,不等杜七說話,姜家大爺夥同左右嗤笑道:「當初看商細蕊跳,心裡就覺得像。畢竟是自己家的東西,別人再怎麼拿去改,看著都有親緣。今天仔細一看,可不就是咱們家的仙人步法嗎?七少爺索性把臉丟到底了,就可惜了一桌好菜!」姜家的親眷們紛紛附和,姜老爺子也露出了一點得意。

  杜七料到他們有此一說,一點兒都不動氣,反問道:「姜老爺子,這鼓上舞和仙人步法,您也看準了?」

  姜老爺子冷傲地哼了一腔兒作答。

  杜七拍拍巴掌,高聲笑道:「那就請大家細看究竟,看看到底是出自一體,還是各歸各路!」

  眾人隨著杜七的目光看去,齊齊發出一聲輕呼。那檯面上密密麻麻的佈滿著紅藍二色粉跡子,一步一個點子,一清二楚,全是臘月紅的鞋子裡踏漏下來的,這雙舞鞋裡竟然藏著這樣的機關。而紅色的是鼓上舞,藍色的是仙人步法,淡紫色的痕跡便是二者重疊之處。放在以前,像或不像全憑紅口白牙一句話,誰戲迷多,來頭大,聲音響,誰就佔了理。現在一眼過去,瞬時間明明白白的,再是外行人也能看懂了。

  姜家人面面相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幾個梨園老闆互相之間遞眼色,倒是有千言萬語不可說。姜老爺子把拐棍往地上跺了兩下子,冷笑道:「腳往哪兒落有什麼要緊呢?要緊的是拍子怎麼打,哪緊了哪慢了,像的地方就多了!橫是再怎麼打拍子,我看腳步重疊的也不少哇!您倒是先把重上的給說說明白!」

  姜老爺子為姜家眾人打開了雄辯的思路,仗著人多勢眾,一遞一聲地起哄。杜七是讀書人天真了,不知道有些污名茲要是攤上了就是攤上了,好比徒手沾了生漆,只在於人口怎樣傳,而不在真相明不明。人們貪新鮮看熱鬧,誰又不是包青天,傳個閒話還要替你驗證據。商細蕊正是認清了這一點,以至於灰心喪氣遠走他鄉。程鳳台也是認清了這一點,不惜利用旁門左道來威嚇人的嘴。姜老爺子人老成精,吃了一輩子人肉,只有他吃人的,哪見得被個後生咬一口!杜七剛要回嘴,老頭忽然先聲奪人,用拐棍指向臘月紅動了大怒,震聲一吼:「你又是個什麼腌臢玩意兒!敢在我姜家的席面上放肆!」說罷掇起拐棍就去打臘月紅的腳,姜老爺子是大半輩子的武功底子。臘月紅猝不及防,這一棍子下去,腳踝骨怕是要折了。勉勉強強躲了一次,舞鞋踩在粉跡上打了滑,整個人橫摔在桌子上,姜老爺子又把枴杖舉起來了,這一下是劈頭來的。臘月紅心想這時候也只能側身一滾,摔在碎瓷片上滾個釘板,總比枴杖打破了頭好。

  一枴杖正在半空當中,曹貴修箭步上前,捉住姜老爺子的手腕順勢一壓,把姜老爺子上半身都摁在了桌子上!姜老爺子一面臉頰蹭了滿臉的紅藍粉末,嗆得直咳嗽,狼狽極了。姜家子弟瞧他居然對老爺子動了手,這還了得嗎?正要上前來撕扯,曹貴修就從皮帶扣裡拔出手qiang,qiang管子抵著姜老爺子的太陽穴!

  曹貴修抱怨似的歎道:「你們說的是什麼啊?我一句都沒聽懂!還會不會說人話了?」那語氣,彷彿他還委屈上了。姜家子弟見狀,哭的喊的罵的不一而足,大兵們自動把他們隔離開,給自家師長騰出耍流氓的空間。

  姜老爺子那麼大把年紀了,又是地位崇高,子孫同行都在旁邊眼睜睜瞧著,他再怎麼心怯也不肯認慫,羞憤交加之下,扯脖子叫囂:「你是杜七哪裡找來的打手!當兵就是為了欺負老百姓的嗎!」

  曹貴修卡噠一聲掰開了保險栓,對準遠處的花瓶就是一qiang,崩得眾人一片鴉雀無聲,姜老爺子劇烈地顫了一顫。這真是始料未及的發展。臘月紅挨著他們,似乎連qiang管子裡的火藥味都能聞得見!那撲面壓迫來的洶洶氣勢,不同於商細蕊在戲界的呼風喚雨,也不是程鳳台等富商的縱情任性,這是真正的權勢,稍不稱意就能夠要人命的,世界上最大的霸道!臘月紅都看傻了,目不錯睛盯著那管子手qiang,看它快把戲界大拿的臉都碾碎了。杜七一路踢開碎瓷片,飛快地把臘月紅從桌子上哧溜拖下來,跑遠好幾步,心說別過會兒一開qiang濺你一臉腦漿子!

  「我和他雖不是一路的,為的倒是同一個事。」曹貴修瞥了眼落地鐘,時候真不早了,他簡短說:「老頭兒,你就告訴我一句話,商細蕊到底有沒有搬用你家的仙人步法,他的戲到底算不算傷風敗俗?」

  滾燙的qiang口頂著姜老爺子,老頭此刻心裡只剩下恐懼。勾心鬥角玩弄權術一輩子,到底也狠不過一個真正殺過人的,兩相比較,梨園行的那點擠兌來擠兌去的破事就跟耍猴兒戲一樣,根本是逗著玩。

  姜老爺子漲紫了臉念了一個字。

  曹貴修道:「大點聲,讓大夥兒都聽聽。」

  姜老爺子抖著嗓子道:「沒有。」

  曹貴修逼問道:「哪個沒有?」

  姜老爺子聲音都劈了:「商細蕊……沒有搬用我的,也不叫傷風敗俗!」

  曹貴修點點頭:「記住這句話,以後就按這麼說。哪天要是翻供了,我還得來找你。」曹貴修掃視了一眼滿臉驚恐的人們,再看向姜老爺子的時候,眼裡透著一股非常明顯的鄙夷,又生氣又可笑的,他放緩了聲調說:「別說我是用槍桿子逼得你言不由衷了。當年在平陽,商細蕊想復出唱戲,我父親不願意,也是這麼樣開了一槍,然後抵著他腦袋問他要命還是要戲。他說要戲。」曹貴修提溜了姜老爺子的後脖領,像提溜著一隻老狗:「就你這種見風使舵的老雜碎,也配污蔑商細蕊?」說完把姜老爺子朝他兒子懷裡一摔,頭也不回地撤兵走人了。

  曹貴修走後,杜七還在姜家鬧了什麼戲份,程鳳台也就不知道了。曹貴修回家正趕上開飯,他向程鳳台繪聲繪色交了差,兩人在飯桌上挨著坐,特意開了一瓶紅酒慶賀一番老雜碎的崩塌。曹貴修從來沒和程鳳台說過這麼多的話,程鳳台給曹家父子倆掏過那麼多次軍餉,每次都是百八十萬的,但是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物有所值,心情暢美。

  曹貴修道:「早知道小娘舅是個痛快人,我就省力了。這差事可比智取生辰綱容易多了!」

  程鳳台不明所以,抿了口酒笑瞇瞇地問:「什麼生辰綱?」

  曹貴修摟了一把程鳳台的肩,答非所問:「小娘舅以後還有這種美差儘管喊我,就是商老闆吃了活人,我也替你把事給平了。」曹貴修伸手在空氣中一攬:「整個北平城,沒有我們惹不起的人!」

  程鳳台終於嘗出他的兵痞子味兒了,乾笑兩聲:「他倒是沒有那麼好的牙口,不管怎麼說,我先謝謝大公子。」

  兩個人合作愉快地碰了個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