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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 1

  商細蕊聽完新聞,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大呼一聲痛快!李天瑤也道解氣,並說:「去姜家合該商老闆自己去,當面打臉才叫真痛快!」商細蕊嘴邊掛著笑,慢慢搖頭:「我不去,我怕煩。」商細蕊是連一點點處理複雜事務的耐心都沒有的。

  程鳳台心想美滋滋地吃了幾口牛排,忽而正色道:「哦,還有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商老闆。安王府的老福晉年初二沒了,你那票友順子茶飯不進,哭喊了三天三夜。到了下葬的時候,一頭跳墳坑裡,說什麼也不上來,安王爺就讓人一塊兒給埋了。」

  商細蕊還未說話,李天瑤已然變色:「這什麼年頭了,安王府還興活人殉葬的?」

  程鳳台笑了:「哎,李老闆,您不知道……」

  「順子一死,偌大的安王府就沒有懂戲的了!」商細蕊因為心情暢快,故意打斷了程鳳台的話和李天瑤調皮,程鳳台立刻會意,兩個人用眼神互相說著話,笑了又笑,笑得壞透了。

  程鳳台端起酒杯說道:「這一杯敬順子,忠肝義膽。」

  商細蕊拿茶杯和他碰了個響:「敬梨園知音。」

  李天瑤還在那駭然糾結:「不是,我說……一個大活人呢!就這麼給埋啦?無法無天了!還以為是他們愛新覺羅的天下嗎!」

  程鳳台不禁哈哈大笑,岔開話問道:「商老闆離開北平大半月,有什麼新聞是要告訴我的?」

  商細蕊聽見程鳳台一擲千金為他出頭,拜劉漢雲做乾爹的事就不好說出口了,覺得像是辜負了程鳳台的大費周折。李天瑤毫不在意,插言道:「商老闆!嘿!我們商老闆現在算是半個委員公子啦!」接著把事情講給程鳳台聽了。程鳳台對於政局世情方面的見識當然比戲子們強得多,聽後在心裡劃拉來劃拉去盤算利害,半晌不說話,看不出個喜怒來。李天瑤意識到自己多嘴了,顯得訕訕的。程鳳台方才玩笑道:「商老闆好福氣啊,一定得了個大紅包了。這一頓你結賬。」此外嘻嘻哈哈的也沒有再說什麼,吃過飯各自小憩片刻再去戲院。單獨相處的時候,商細蕊忍不住問:「我認乾爹的事情,你怎麼說?」程鳳台又陷入了沉默,許久才說:「劉漢雲一直待在南京,我對他不大瞭解。倒是他那些乾兒子,各行裡沒有靠山而有出息的後生全被他搜羅去了,單憑這一點,要說他只愛清名沒有野心,我不信。政治人物太複雜,商老闆不該沾。」

  幾句話切中商細蕊的隱憂之處,聽得他懨懨的不高興了。他是很有一種昏君脾氣,愛聽奉承,道理再對,說得不中聽就不行。本來還想摟著程鳳台胡鬧一番,現在也沒了心情,蓋著被子呼呼大睡了一覺。不過他也有優點,一覺起來,很快就把這些小事忘懷了,照樣高高興興的要吃要喝。倒是李天瑤對安王府忿忿不平了很久,程鳳台開車送他們去戲院,李天瑤就在車裡念叨了一路,一直到進了後台,還忍不住向人說:「你知道嗎!北平的王府現在還有用活人殉葬的!和棺材一塊兒埋了!嚇人不嚇人?」聽的人變貌變色的,連連表示受到了驚嚇。

  商細蕊只在那無聲地咧嘴笑著,虧得他憋得住。程鳳台看著可愛又可惡,不禁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低聲道:「有沒有覺得自己很無聊?這有什麼可淘氣的呢?」

  商細蕊笑得眉梢飛揚的:「我樂意,好玩兒!」

  程鳳台真想親親他。

  後台預備上戲緊鑼密鼓的,時間過得就特別快。今天一整天也沒見盛子雲露臉,商細蕊根本也不提及他。程鳳台自動負責起跟包的事宜,靠著化妝台指手畫腳,說藍寶石的頭面好看,和衣裳顏色配,拿著簪子就要往商細蕊頭上插。商細蕊不勝其煩,偏過頭躲了一躲:「別搗亂!」。李天瑤在那開黃腔笑道:「商老闆,就讓二爺給你插一插嘛!」

  商細蕊感到很害臊,於是攥起拳頭給了程鳳台兩下子。

  在商細蕊上台壓軸的時候,程鳳台先是捧著茶壺站在幕後看了一會兒,然後坐在商細蕊的位子上像往常那樣,一邊呷著商細蕊的茶,一邊看報紙,和李天瑤談閒天。李天瑤這段日子也算摸透了商細蕊的脾氣,心說等商老闆下了台,見你把他茶喝光了,又得挨捶了不是?一時台上絲絃已畢,程鳳台往茶壺裡兌了些熱水,再摻了一盅蜂蜜,慢慢搖著茶壺晃勻了。李天瑤暗暗歎服本地男人的細緻,一個少爺家,愣是有著一份服侍人的心思,真真是難得。商細蕊下了戲,一股旋風捲回後台,冬天裡汗濕重衣,臉上的妝都被汗水浸花了。他一言不發朝程鳳台抬抬下巴,程鳳台把茶壺遞他嘴邊,澆花似的灌溉了一番,問他:「還行吧?」商細蕊道:「湊合吧。蜜多了醃嗓子。」程鳳台道:「記著了!」梳頭師父幫著商細蕊卸頭面,程鳳台看那只洗臉盆是眾人共用的,手一摸,盆內果然膩著一層脂粉污垢。他嫌惡地皺皺眉,用肥皂狠狠刷洗兩遍,然後倒上滾燙的熱水,把毛巾也浸在裡面,為的是高溫消消毒。

  李天瑤便是咂摸不透程鳳台。要說迷戲呢,剛才商細蕊唱戲,並不見他留心去聽;要說迷人呢,捧戲子的訣竅在於排場鋪張,能夠滿足起戲子的虛榮之心,送兩個花籃就比送兩個金鞋墊合適多了。程鳳台又不是差錢的人,在這背地裡上趕著當碎催,一套一套的看不見的工夫下在裡頭,就像給商細蕊墊著層金鞋墊,商細蕊自己察覺不到,外人更無所知,圖什麼呢?捧戲子居然捧出了過日子的味兒,稀奇不稀奇?

  門外一個小打雜的跑進來,慌裡慌張地說:「李老闆!外面來了個假洋鬼子!嘴裡嘰裡咕嚕的英格力士話,直往後台闖!」

  接著馬上就是李天瑤的大軸,李天瑤是脫不開身了。商細蕊一搡程鳳台:「你聽,來了個假洋鬼子!你去會會他!」

  程鳳台委屈了:「怎麼商老闆,我在你心裡原來就是個假洋鬼子?」雖然這麼說,仍然向李天瑤笑道:「我會幾句外國話,這就交給我應付吧,別耽誤李老闆上台。」李天瑤沖程鳳台連連拱手道謝,匆匆上戲去了。

  外頭來的之所以是個「假洋鬼子」,因為來人黑眼睛黑頭髮,面貌偏於秀氣,顯而易見是個東亞種。青年人手裡捧著個盒子,與打雜的你追我趕,一路躲閃,身姿靈巧極了。一旦打雜的發起狠來朝他猛然一撲,他便把盒子高高舉起,好像捧著一方玉璽,喊一聲:「Oh,my god!」

  程鳳台上前朝差走了打雜的,向青年點點頭,客氣地用英文問他有何貴幹。青年大概沒有想到這個唱古曲的地界真會有個講英文的,嘴裡反而結巴了,表示自己是商細蕊的朋友,來給商細蕊送禮物。問他叫什麼名字好進去傳個話,他含含糊糊說不出來。程鳳台當然是不信他的,戲迷們為了與商細蕊見上一面,假裝是他的朋友都不稀罕了,還有假裝是他親表妹親姑姑的,冒冒失失放他進去見到商郎,萬一又哭又笑人來瘋起來,拖都拖不走。程鳳台向他微笑著,猶豫不信的樣子。青年一醒悟,打開盒子給程鳳台過目,並解釋了幾句話。程鳳台看見盒子裡的物件立刻就相信了八分,又聽見青年說:「我和商細蕊先生在燕京大學見過面,是杜若房先生介紹我們認識的。」

  杜洛房便是杜七公子的尊姓大名,沒什麼可不信的了。程鳳台帶著青年進了後台,商細蕊正在洗臉。程鳳台請青年略坐會兒,青年也不坐,一徑笑嘻嘻地捧著盒子看著商細蕊。商細蕊臉上還掛著水珠子呢,抿干了眼睛朝青年瞧了一眼,沒有認出來他是誰。青年也不急於自報家門,彷彿篤定了商細蕊一定是記得他的。他可料錯了商細蕊,假如他是被寫進戲本子裡的一個角色,不管時隔多少年,商細蕊看見他的臉譜就能報出他的人名。他一個素眉寡臉的大活人,商細蕊還能往心裡去嗎?此時有小攤販從後門送了幾碗桂花湯圓進來給女戲子吃,商細蕊嗅到甜香,居然兩步跨過去探頭張望:「你們在吃什麼呀?」商細蕊的女人緣這樣好,只屑問一句,立刻就得了一碗捧在手裡吃起來。

  青年再也繃不住了,用一口山東口音說道:「商老闆,我是雪之丞呀!你忘了我啦!」

  程鳳台扭頭驚訝地瞅這小子,好像聽見了貓兒喊了一聲汪,心想你他娘的會說中國話啊?那你跟我裝什麼蒜呢!

  商細蕊往嘴裡舀了一隻湯圓吃,眼睛瞧著雪之丞。雪之丞知道自己再不驗明正身,就要被後台轟走了,急得擱下盒子拿起化妝台上一把折扇,打開扇面做了兩個不知所謂的舞蹈動作:「蝴蝶夫人!」

  這一招提醒得好,牽涉到戲劇方面,商細蕊就沒有記不起來的,哪怕只一個動作一個詞,要不然,和他面對面說上一宿都是枉然。商細蕊連忙把碗裡剩下的兩隻湯圓一口氣全吃了,擦了擦手:「原來是你!好久不見了!你可變得和原來不大一樣了!請坐請坐!」

  可不怪商細蕊想不起雪之丞。當年在燕京大學話劇社一見,總有個六七年了。那時候雪之丞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全靠杜七翻譯著,給商細蕊手舞足蹈地說了《蝴蝶夫人》的故事。商細蕊礙於杜七的面子,隔日請雪之丞去園子裡聽戲。雪之丞和商細蕊在那樣言語不通的環境下,愣是聊了好幾天。雪之丞奉出在中國收集的昆蟲標本給商細蕊看,全是大蟲子大蛾子,把商細蕊噁心壞了。隔了一天,商細蕊帶雪之丞喝豆汁兒吃焦圈兒,也把雪之丞噁心壞了。臨別之時,雪之丞還摟著商細蕊掉了眼淚,彷彿友情很深的樣子。

  「杜曾說你是他的繆斯,是他所有藝術靈感的發源地。所以那一次,我是特意去北平見你的。」雪之丞說:「見到你以後,我才相信杜沒有誇張。我學了中國話,就為了有一天親口告訴你這些。」

  原來雪之丞是找了商細蕊的老鄉學的中國話。商細蕊不認識繆斯是誰,沒好意思開口問,看雪之丞的表情這樣神往,想必差不了,是個好東西,於是禮貌地微笑道謝。程鳳台覺得非常肉麻,忍不住低頭在商細蕊耳邊說:「繆斯就是外國的老郎神。他那意思說,商老闆您啊就是祖師爺一樣的人物。」

  這話放在水雲樓裡面拍拍馬屁還好說,出了水雲樓,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讓人消受不起了!商細蕊像被火苗子燒了屁股,從椅子上彈跳起來連連拱手:「這是哪裡的話!商某萬萬當不起!」

  雪之丞把一直以來保護得很好的盒子捧在膝上,說:「前幾天聽說你也在上海,我就來找你了,可是你的僕人們阻止我見到你。今天我只能裝作外國人,他們對外國人沒有辦法。」

  商細蕊想說你本來就是外國人呀!話到嘴邊,雪之丞慢慢打開了盒子,把裡面的東西呈現到商細蕊眼前,商細蕊就把話嚥了。盒子裡面一隻藍蝴蝶安然地棲在金釵上,翅子瑩瑩閃爍,像綢緞,像珍珠,像映在海面上的一片月光,再名貴的材料也做不出這樣動人的光澤。

  雪之丞說:「我記得你說過,舞台上的東西越真越好。這是我在美洲大陸捉到的一隻真蝴蝶。」

  商細蕊禁不住光彩誘惑,把蝶釵對著燈看了又看,蝴蝶背面裱著極薄的玻璃片子,底下的釵子是赤金的,想必戴在台上行動起來也很結實。戲子們圍攏過來連連稱奇,說:「這只蝴蝶倒很有點翠的意思,不過點翠也點不了這麼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