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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 1

  程鳳台與商細蕊風流半晌,雙雙衣衫不整地橫在沙發上說話。前台的鑼鼓戲聲一絲半絲地傳進來點兒,像隔壁鄰居開了一隻無線電。程鳳台只能聽得出來是在唱京戲,敲鑼打鼓的高吊著嗓門,至於唱的是哪出,一個詞也聽不清楚。商細蕊耳朵卻很尖,開開心心說著話,台上的動靜一點兒不漏地落在耳朵裡,忽然就一個激靈彈坐起身——那個胡琴又給拉懸乎了,這要是趕上他在台上唱,不知要惹出他多大的脾氣。

  一直豎著耳朵聽到完戲,談笑的心情也沒有了,穿衣裳系扣子。商細蕊的動作比程鳳台要快,穿著整齊了坐在那裡翹著二郎腿,無聊地兩手翻過來覆過去,比了一個戲裡小姐的蘭花指,覺得這只愛慕者送來的戒指的效果很好,很亮,很能抓人目光。程鳳台一面系紐扣,一面沒好氣兒地瞅著他在臭美,忽然兩步上前攥住他的手,就把戒指給擼下來了。

  商細蕊跳起來:「你幹嘛!還給我!」

  程鳳台道:「這算個什麼好東西,把你給美的!戴了人家的戒指,就該娶人家了知道嗎?你願意嗎?」

  商細蕊不願意,但是說:「誰說戴了人家的戒指就非要娶人家了!我戴的戒指就多了!」

  程鳳台盯了他一陣,道:「別人給你的戒指是綵頭。那手絹上繡的是什麼?是情詩啊!戒指就是定情信物啦!姑娘在台下一看你戴著了,可不就以為你對她有意思了嗎?」

  商細蕊當然也明白這一層含義,但是為了和程鳳台抬槓,說什麼也要討回來,不給就要搜身硬搶。程鳳台被他揉得哈哈大笑,掏出戒指在商細蕊眼前一晃:「吶!」就把那戒指拋進牆角的一隻金魚缸裡——金魚缸裡種著許多婆娑搖曳的水草,戒指落進去就找不見了。商細蕊和金魚們隔著玻璃兩兩相望,正猶豫是否要下手去撈,一尾金魚瞪著水泡眼游過來向他吐出一串氣泡,肚子下面還拖著半條魚糞。商細蕊立刻覺得這些魚長得太蠢相了,太噁心了,實在讓人下不去手。

  程鳳台還在那逗他玩兒:「商老闆,我看見戒指被魚吞掉了,真的!」

  商細蕊扭頭指著程鳳台道:「那你得賠給我!」

  程鳳台點頭:「這個好說。」

  商細蕊存心刁難他:「我要你姐姐那只藍光大鑽戒!」

  問女人索要珠寶首飾那是好比問女人索命那麼難,然而程鳳台一口應承下來:「沒問題,給你弄來。」

  兩人一邊走出辦公室的門,商細蕊一邊嚷嚷著餓死了,往後台去看戲子們一眼,幾個與人有約的已經先走了,剩下幾個慢騰騰地卸妝說笑,商量待會兒去哪裡吃夜宵,看見商細蕊探頭往裡邊瞧,朝他招手道:「班主來,咱們一塊兒去吃涼粉和醬鴨子,二爺也一起吧!」

  商細蕊道:「我想吃炸醬麵,你們誰和我一起去吃麵?」

  這個時候將近午夜了,誰有那麼大的肚子吃這樣沉甸甸的主食,戲子們在乎身段,都沒有人願意跟他。唯有那個拉胡琴的在後台收拾東西,此時搭訕道:「班主一說,我倒真有點餓了。」好像是想跟去吃炸醬麵的意思。

  商細蕊心想就憑你這湊湊合合的手藝,混個餓不死就該知足了,還吃什麼夜宵!默默地不聞不問。胡琴被晾了一會兒,覺得商細蕊是不是有點不待見他,背著琴訕笑著就走了。他一走,沅蘭馬上笑道:「這位也是鈕爺薦來的?鈕爺可真是……現在我們班主最恨的人就是他。」大家不解地望著沅蘭,沅蘭笑道:「這位胡琴一響,我們班主就擄袖子跳起來坐不住了呀!鈕爺這不是往班主屁股底下插了跟針嗎?」商細蕊對琴師的挑剔已是人盡皆知,大家都跟著笑了。雖然他們的耳朵都不如商細蕊尖,覺得這位琴藝還是不錯的。

  商細蕊和小來交代了兩句話,走出後台拉著程鳳台的手,非常豪爽慷慨地說要請他夜宵,其實夜宵的內容早就透露過了,不過就是一碗麵而已,那口氣卻是氣吞山河的。商細蕊也是有點怪性,別人開口問他要點什麼都容易,要他主動給別人點什麼葷的素的,那是基本沒有的。程鳳台算是心頭之愛的地位了,他也就能想到給他吃一碗麵來疼一疼他。

  走到程鳳台的汽車前,橫刺裡躥出一個人影,居然是盛子雲。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還沒有走,就為了等著商細蕊。他此時的神色已經很不對頭了,好像大哭過一場,面孔在月色下顯得倉惶又虛弱,而且還有一股憤恨,燒得喉嚨都破了,握住商細蕊的胳膊把他使勁從程鳳台身邊拉開,怒吼道:「細蕊!你要跟他去哪裡?!」

  商細蕊一時摸不著頭腦:「你幹嘛?我們去吃麵啊!」

  盛子雲緊盯著商細蕊的兩隻眼珠子,想把自己的心意就那麼直接地傳達給他,可是他是哪樣的心意,他自己也不是十分的明白。很知道這行裡免不了這樣的事,而且商細蕊唱到如今的地位,已經不需要靠這事來找靠山了,他都是自願地與人應酬。然而知道和看到,衝擊力畢竟是很不同的,然而那個人又竟然會是程鳳台!盛子雲學生氣息重,最看不起程鳳台這種不學無術的市儈商人,覺得他們都是沒有靈魂和深度的守財奴,眼裡只有銅鈿,沒有風月。他與商細蕊要好的時候,程鳳台還不認識商細蕊這個人呢!虧他那時候還傻乎乎地給程鳳台講解商細蕊的戲!

  盛子雲無緣無故覺著一種雙重的背叛,又憤怒又委屈又著急,利索話也說不出來一句,只知道瞎吼,指著程鳳台,對商細蕊喊叫道:「他懂你什麼?!他連你的戲都聽不懂!!你怎麼會跟他……!!」

  程鳳台很不服氣地嗐了一聲,都想上去揍人了。

  商細蕊都見多了瘋得各種式樣的票友,瘋得這麼自以為是的這還是頭一個,歎了口氣,輕聲嘟囔了一句:「他不是不懂啊……」

  盛子雲接著衝他吼:「他能懂你的戲?那我呢!」

  商細蕊心想程鳳台要懂我的戲做什麼,要說懂戲,旦角兒的寧九郎生角兒的侯玉魁,還有杜七貫通古今百戲筆下生花,誰還能越過這三個人說懂戲?可是自己也沒有對他們其中的哪一位產生出什麼非分的情意嘛!控制住拿白眼趔他的衝動,眨眨眼睛,道:「你啊,也還行吧。」

  盛子雲覺得商細蕊回答得太敷衍,頓時又鬧瘋了,語無倫次地急道:「還行?還行是什麼意思!細蕊!我們認識那麼多年了!那麼要好!我把你當知音!什麼話都和你說!你怎麼能和他!他……」

  盛子雲看不起程鳳台,程鳳台也不大把盛子雲個毛頭小子當個人物,冷笑一聲拍開他的手,摟著商細蕊的肩膀,道:「他不和我,難道和你?你小孩子家家的想什麼呢?還知道什麼叫捧戲子了?好好讀你的書,少亂想那些下流事!」

  盛子雲臉騰地燒得通紅。他能想什麼下流事?他對商細蕊真沒抱著那樣的念頭,想也不敢往那上面想一想——太玷污商細蕊了!可是又彷彿被驚破了哪樣秘而不宣的心事,自己先把自己嚇了一跳,恨得上前推了程鳳台一把。程鳳台心想好小子,居然敢動手了!正待替他哥哥將他痛揍一頓,盛子雲噙著兩汪眼淚,指著程鳳台的鼻子大罵一聲:「程鳳台!你個大王八蛋!!!」扭頭便衝進了夜色裡跑不見了。

  兩人莫名地呆站了一會兒,程鳳台回頭對著商細蕊,覺得挺好笑的:「他罵我是王八蛋?」

  商細蕊一彎腰鑽進汽車裡,道:「你本來就是王八蛋。」

  「王八蛋就王八蛋,他要罵成是大王八,我才去要揍死他。」程鳳台也跟著上了車,攥住商細蕊一隻手,放在自己膝蓋上拍了拍:「早就看出來了,商老闆還真招人愛!那邊一個姑娘寄情詩,這邊就來個小子吃乾醋。」

  商細蕊這個時候又不虛榮了,很認真的思索了一下,平心而論說:「他們是捧我,不是愛我。」

  程鳳台道:「這有什麼區別呢?」

  商細蕊道:「區別很大呀,但是我懶得和你說了,我快餓死了。」程鳳台笑了笑就沒有追問,但是過了一會兒,商細蕊自動地說:「我覺得,他們是因為我的戲,才稀罕我這人的。」

  程鳳台道:「我也是因為《長生殿》,才開始和你有深交的。」

  商細蕊道:「完全不一樣。他們只稀罕唱戲的商老闆。」這一句話之下還藏著許多涵義,可是商細蕊是很懶惰的、很不善辭令的,點到為止,不再多談。對此,程鳳台不用想就明白了,代為解釋道:「是的,他們是從戲上喜歡你,而我是從戲上認識你。」認識之後產生的喜歡,那是與戲一點關係都沒有的。這層意思不用明說,商細蕊也就瞬間明白了。正因為如此,程鳳台的不懂戲,才比哪一個懂戲的都要可貴。商細蕊雖然號稱天生戲骨,在這個時候,他和他的戲卻又是分筋剔骨的兩回事了。他其實也知道自己下了戲台以後,對近身的人脾氣有點火爆,有點木,還很強,不大招人喜愛,只是當著人面絕對不願承認這一點。杜七俞青他們愛和他玩,終究還是因為挨得不夠近,而且除了戲,杜七俞青和他也沒有什麼可玩可說的。只有程鳳台,與哪個都不一樣,他從一開始見到他就覺得心裡很親。

  商細蕊捏了捏程鳳台的大腿,點頭讚揚道:「二爺最懂什麼叫捧戲子了。」

  程鳳台按著他的手,輕聲道:「錯不了!我更懂什麼叫愛戲子。要是寫出來,能寫一本書,雲少爺都沒我這見識!」

  商細蕊蔑視道:「你就是游手好閒!」

  程鳳台剛辦成了一件大事,被劫的貨一件不短地都討回來了,怎麼還肯承認自己游手好閒,他覺得自己簡直太能幹了,是個杯酒平天下的英雄豪傑:「我閒?我忙的時候你是沒見著,見了你也看不懂!」這時對面胡同轉過一輛車來,車燈很耀眼地撇過了他們的臉。程鳳台探頭看了看,問老葛:「這誰的車?款式不錯啊!」

  老葛道:「看車牌是陸大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