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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 2

  程鳳台哦了一聲把頭縮回去,坐在車子裡略微一想,眼睛裡冒出兩道壞透了的神氣,嘴角笑咪咪的。商細蕊一看他這副臭德性,就有點不好意思,因為程鳳台每次不顧場合拉著他亂搞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心想他要是在車子裡當著老葛的面亂來,就要當胸給他一拳,拳頭已經攥緊了,程鳳台卻說:「來,給你見識見識二爺是怎麼幹正事的!」揚聲對老葛道:「盯上去,撞他屁股。」

  老葛都聽懵了:「您說什麼?」

  程鳳台道:「撞他車,別把人傷著,趕緊!」

  老葛太習慣程鳳台這想一出是一出的倒霉脾氣了,心裡雖然犯嘀咕,嘴上卻不多話,一踩油門追上去就給車子屁股來了那麼一下,把人家珵光瓦亮的新款汽車撞出了一個大癟襠!

  陸公子在倌人那裡吸飽了鴉片,此刻要去趕一個賭局,正在後座閉目養神著,忽然就被撞得往前一撲,嚇了一大跳!路邊菜館裡的客人都紛紛回頭注目這場車禍。司機下車查看傷情之後與陸公子一匯報,把他心疼得要命,推開車門怒氣沖沖地非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居然敢傷了他陸某人的好車。可是兩腳剛一踏下車子站到地上,他就暈煙了,趴在車門上魂飛天外,緩了好一陣子都走不了路。

  商細蕊驚奇道:「哎你看,他怎麼了,他被你氣哭了?」

  程鳳台搖搖頭,向商細蕊笑道:「小赤佬,活的都沒個人樣了,他老子養到他,還想跟外面裝清官!嘁,做夢!」

  商細蕊道:「他老子誰呢?」

  程鳳台道:「去年來聽你《紅鬃烈馬》的陸署長——就那白鬍子老頭!」

  聽戲的白鬍子老頭太多了,商細蕊想不大起來,懵懵懂懂地「噢」一聲。程鳳台無奈地瞅了他一眼,立即換了一副溫柔可親的表情下車去扶著陸公子,嘴裡忙不迭致歉,並且給他拍著後背脊,彷彿十分疼愛他。

  陸公子與程鳳台本是牌桌上的熟人,一打照面,氣就蔫了大半,懨懨地道:「當是誰呢,原來是程二爺!瞧我,都忘了您的車什麼樣了!」

  程鳳台笑道:「我那輛破車,北平能找出十七八輛一樣的,不怪您記不住。就是可惜您這輛了。」裝模作樣地繞到車後去,把撞壞的癟襠看了看,惋惜道:「今兒個我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回頭來府上給您賠不是!」

  陸公子這個身家,不好為了一輛車和人翻臉的,何況他心裡只有吃喝玩樂,是個純粹的花花公子,見到程鳳台沒別的想頭,說道:「您這個時候是去哪兒呢?要是去的同一個牌局,咱哥倆一塊兒走?」

  商細蕊在車裡聽了就急了,怕程鳳台被陸公子撮去打牌,忘了和他吃宵夜了,從車窗裡一探頭,低聲喊了一句:「二爺!」

  陸公子循聲一抬頭,見到商細蕊的半邊臉被路邊菜館的燈火映照著,照得一隻眸子有著琉璃的光彩,眉毛非常濃,鼻樑非常挺。陸公子在鴉片的作用下,覺得這張面孔不但美麗極了,而且還有一種無聲的誘惑力,像一幅濃艷的畫,吸引他看了一眼還不夠,需要捧在手裡繼續看。可是商細蕊像個大姑娘似的,發現有人,馬上腦袋一縮就不見了。

  陸公子腳步一動,從程鳳台的眼皮底下跌跌撞撞跑到商細蕊跟前,扒著車窗盯住商細蕊的臉,結巴道:「你……你是……是商老闆吧?」商細蕊臉面之大,可謂是天下誰人不識君了。

  商細蕊看著陸公子也覺得有兩分眼熟,恐怕過去聽過他的戲,捧過他的場,又或是在飯局牌局之類的場合上見到過。陸公子堵著車門,商細蕊無法下車,只得向他點頭微笑,問了一句好,就把臉轉開了。商細蕊是一貫的靦腆,不擅於交際,加上肚子裡餓得直冒酸水,連寒暄的心情都沒有,就想找個人狠捶一頓。陸公子看來,反倒覺得這個紅戲子穿著很樸素的藍布長褂,氣質清高,有一種沉默的神秘感,總之和其他的梨園中人一點兒也不一樣。

  程鳳台心裡暗笑,上前扶著陸公子的背,把他從車窗上剝下來。陸公子的眼睛還是粘在商細蕊身上。程鳳台嘖了聲嘴,握著他的肩膀將他身子一旋,旋到與自己面對面,笑道:「嗐!陸公子,今兒真不巧,我得帶商老闆去洪升戲院談合作,這都已經晚點了。改天我來府上賠罪,勞您賞我個臉,大人大量招待我。」趁陸公子還糊塗著,程鳳台上了車掉頭改道就走了,留下陸公子徒然神往。

  程鳳台一上車,就用很賤很欠的口氣連聲地哎喲喂:「早知道商老闆長得俊,沒想到商老闆俊得那麼高明,讓人一見就掉了魂啊?」說著捧住商細蕊的臉左看右看:「我得好好看看,這至於不至於啊?」程鳳台從來也沒有喜歡過男人,對男人的美貌比較遲鈍,並不認為這是多麼具有威力的長處。後來見識了梨園行中的各色美人們,因為美人太多太美,就更不覺得商細蕊屬於相貌出眾了。最後下結論道:「俊歸俊,主要還是這人招人愛!」又說:「光一晚上,饞你饞到跟前來的就有三個了啊!有男有女的!本事真大!」他一點兒也不吃醋,就是覺得很好笑。那些愛慕商細蕊的男男女女們,也沒有和商細蕊如何接觸過,就貿貿然地惦記上他了。不知在他們的遐想中,這個招人愛的商老闆被美化成了怎樣一個不合實際的形象。

  商細蕊把今天的虛榮感都已用完了,此時只覺得餓,餓到煩躁,哼哼唧唧了一串,道:「這就是你的正經事?這叫個屁的正經事!呸!惹事生非!」

  程鳳台橫了他一眼,道:「說你看不懂吧,還不信!」隨即學著商細蕊方纔的聲口:「但是我也懶得和你說了,我也餓了。」

  商細蕊撲上來就要掐他脖子:「你敢跟我犯懶?恩?你敢!」

  程鳳台叫苦連天:「你打我,你接著打,別停手!讓他們都來參觀參觀,完了還能喜歡你的,我立刻讓位!」鬧了一陣,捉著商細蕊的手腕笑道:「好了好了,我告訴你。」

  其實也沒有什麼玄機可說的。陸公子的親爹陸署長乃是前朝的清流,論起來還是杜七的叔父杜明蓊的同科,改朝換代之後雖然熬不住名利之心出來做官,對外卻要保持為國為民的清廉態度,輕易不受賄賂。連范漣那邊都使不上勁——在官場同仁面前,陸署長更要矜持得滴水不漏。程鳳台早把陸署長的真面目打聽清楚了,這個活得沒人樣的陸公子就是他的突破口。

  「過兩天,找個陸署長在家的日子,帶張支票上門去賠人家的汽車,數目填得多多的,給陸公子壓壓驚。撞壞了汽車給賠款,老人家總無話可說了吧?收錢收得不壞名聲!」程鳳台緩緩道:「當然啦,第一次上門,陸署長是肯定見不到面的。這事兒就跟上窯子嫖花魁一樣,不把錢砸敦實了,小手都休想摸到一下。」

  商細蕊斜睨著他冷哼:「你可真有經驗!」

  程鳳台的發家史,有一大半都是賄賂史,官商勾結史。商細蕊知道得越多,就越看不上他這一套投機取巧,敗壞世風的路子。有道是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道走中央。真正把戲唱到骨子裡去的人,活的都是戲中的道理,大是大非的觀念意外地正,絲毫未被梨園行紙醉金迷的氣氛所沾污。

  程鳳台道:「我也沒逼良為娼,誰讓他貪呢,不貪我的也得貪別人的不是?我也就不用當好人啦!」

  商細蕊怒極而問:「難道現在當官就沒有不貪的?」

  程鳳台看出商細蕊這是和世道擰上了,覺得他也像一個學生那樣的單純和天真,心裡很喜歡,一拍他大腿,安撫道:「有啊!怎麼沒有呢!忠君愛國的肯定有啊!」語氣一轉,自嘲道:「雖然我是沒見過。」他只與手握實權的官員打交道,清廉的大多只佔據一個虛職。

  商細蕊大義凜然地說:「他們貪,都是你們這些做買賣的慣的!越喂越貪!坑害百姓!你們這些亡國之輩!」

  程鳳台一點也不生氣,攬著他的腰就要撓他肚子:「這話也是戲裡教的麼?喲喂,真氣派!」

  商細蕊橫眉立目地盯了他一眼,劈開他的手,鏗鏘唱道:「奴本是閨中女紅顏綠鬢,被賊害母女們江湖飄零。辛安驛開店房扶危濟困,殺貪官劫污吏剪除強人!——這才是戲裡教的!」

  程鳳台自打認識商細蕊,就像活在一出歌舞片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商細蕊興致來了,不分場所就給唱一段。商細蕊唱一段,程鳳台必定跟著拍巴掌叫好,兩個人搞得神經兮兮,而都樂此不疲,連老葛也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商細蕊唱了一段之後覺得這齣戲有點口生,又再唱了一遍,把貪官殺之又殺。程鳳台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與貪官污吏當屬同流,他對此同樣也有一種批判的態度,搖頭晃腦聽得還挺帶勁。等車子開到胡記麵館,商細蕊是一路唱著進去的,掌櫃的和店小二看見商細蕊這操行,深感滑稽地對望一眼,心裡倒是非常有譜。想當初商細蕊剛進北平,地面還生,還未大紅,常常來這裡打發宵夜。半夜人少時,吃得高興了也喝一點花彫酒,也唱兩句。後來紅透了天,知道留心舉止了,蛾子也就少了。

  掌櫃還是那個掌櫃,小二還是那個小二,多少年都沒變過,知道商細蕊是個好玩的人,而背著人的時候,是可以玩一玩的。小二見他唱著戲進來,便用戲裡的調子招呼道:「呀啊!兩位客官,來來來,這邊廂坐吶!」

  商細蕊這時候不唱旦了,改唱生了,還是武生,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念道:「嚇!小二!我們兄弟二人深夜至此,腹中飢餓,快將那好酒好肉盡情地上來!」

  小二一弓腰:「是啦!」

  店小二是個活潑的,商細蕊是個人來瘋的,兩人一搭一和,程鳳台只是淡定地微笑,他是很習慣商細蕊這丟人現眼的風格了。不遠處一個醉酒的漢子趴在桌上打盹,被商細蕊的嗓音驚得抽搐了一下,然後繼續睡。一會兒麵條小菜都上齊了,商細蕊舉起筷子往桌上一篤,篤平了筷子頭,也顧不上招呼程鳳台就開始疾風驟雨橫掃落葉。程鳳台有時和他一起吃飯,就覺得沒胃口,因為當著商細蕊的面下筷子,總有種與惡狗爭食的很不體面的感覺,心不在焉地搛著一盤涼菜吃。商細蕊一吃飯,身上就發熱。此時深夜天涼,他還是熱出了一頭一腦的汗珠,教人看著可憐。

  程鳳台叫過小二來,一指商細蕊:「來,扇他!」

  小二一愣,連忙搖手,還不忘用戲腔答道:「使不得,實實使不得!」

  商細蕊滿嘴的麵條鼓著腮幫子,抬眼盯著程鳳台,又警告地望了一眼店小二,喝道:「呔!」心想如果程鳳台借刀殺人,他就潑他一臉胡辣湯。可是程鳳台為什麼要讓人扇他呢,他今晚不是很乖嗎?

  程鳳台嗐一聲:「拿那大蒲扇,給商老闆扇扇風!你看他這跟過火焰山似的!」

  小二歡快地答應一句,拿來大扇子給商細蕊扇涼風,半夜裡客人少,他能給商細蕊這個大寶貝兒扇一整夜不嫌累,一邊扇著扇子一邊扯閒話,商細蕊也不搭理。待吃完了飯,商細蕊很舒服地坐直了身,出口長氣,道:「蒙公暑夜打扇之情!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未盡之恩,容日答報!商某告辭了!」站起身來一踢褂子下擺就要走。

  看戲看得熱鬧的掌櫃這時候眼睛一瞪,小二趕緊衝上前去抱住商細蕊的胳膊:「好漢留步哇!」

  商細蕊一手撩著自己衣袍下擺,一手畫了個圈拂開他:「哎!呀!!你這店家好不省事!休得耽誤我兄弟二人趕路!」

  小二一著急就編不出詞來了,商細蕊還在那橫眉立目地擺著功夫架子。這樣僵持了足有半分鐘,被逼急了的店小二拋卻了戲腔,用京片子哇啦啦喊出一句:「您得把飯錢撂下再走啊您吶!」此時門口又進來三四個下了夜班的客人,看他倆這勢頭,打架不像打架,唱戲不像唱戲,可能是在擺姿勢拍照片,反正教人摸不清頭腦。商細蕊見到陌生人,人來瘋一下子就收起來了,正正經經收勢站好,小二還攥著他袖子,被他甩了又甩,甩開了。

  程鳳台這時施施然地叼著一根牙籤,笑望著商細蕊,拿出皮夾子抽出一張鈔票來付了賬:「得了,兄弟,趕路吧。」

  商細蕊臊眉耷眼的率先出了麵館,在短時期內,都不想來這家館子吃飯了。掌櫃的還真客氣,追後頭讓商老闆下回早來,嘗嘗早市新添的茴香牛肉。商細蕊頭也不回,特別氣餒。

  程鳳台道:「讓你瘋啊!還得是我請客。」

  瘋也要找對搭子瘋,店小二接不來戲,不是一個好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