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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 1

  程鳳台從老太太們的屋裡告辭出來找商細蕊,商細蕊早已躲得不見蹤影了。外面草坪上都是小孩子在玩,底樓大廳裡,先生太太們端著酒杯吃著小點心,低聲談著話。其中范漣與薛千山談得尤為投機,兩人坐在一張長條沙發上,薛千山抽著一支雪茄煙,瞇著眼睛頻頻點頭,一手攬著范漣的整個兒肩膀;范漣則把手搭在人家的膝蓋上拍拍打打,眉飛色舞。瞧這倆資本家要好的跟一個娘養的似的,顯然有詐,不知又達成了什麼狼狽為奸的陰謀。

  一般在場面上,若非逼到眼前,程鳳台連招呼都懶得同薛千山打一個。遠遠地站在樓梯口,叫一個端酒盤的侍應給范漣遞個音兒。那侍應做慣了這樣的事情,側著身子把酒捧到范漣面前,悄悄往樓梯口凝望了一眼,點一下頭。范漣收到暗示,意猶未盡地擱下薛千山來見程鳳台。

  程鳳台靠在扶手上抽著煙,挺不滿意的:「和他說什麼呢那麼開心?悠著點兒啊!那可不是個好東西!」

  范漣不知道程鳳台對薛千山抱有的情敵一般的仇視態度,笑道:「那你說說誰是好東西?哪有好東西?撈錢這回事,就是看誰坑得過誰!」又道:「當然我也沒想坑他,一塊兒發發財嘛!」

  程鳳台聽他這志得意滿的口氣,好像已經把錢撈到口袋裡了,不由猜測道:「又是辦廠的事?」

  范漣知道他這姐夫時刻準備著舉家移民,一直不贊同辦廠,立即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解釋道:「這回和上海的紗廠不一樣,這回是上面吃肉,我們分著喝喝湯。」

  程鳳台馬上心裡有數了,掐掉香煙數落范漣胳膊肘往外拐,有好事瞞著自家人。然後也不問他辦廠的規模和銷貨渠道,只說見者有份,他也要摻上一腳。

  范漣捶一拳他胸膛,笑道:「我就知道你準會跟著做!你多精啊!這不,都不急著來找你了,先把外人整妥了再說!」

  此時節上層已經腐敗得相當厲害,與民奪利的事情不好自己出面,就指使門生子弟開廠子經商,他們在幕後給予便利。范家在南京有族人當高官;薛千山是個嘴甜手硬,辦事漂亮的;程鳳台作為行商,手頭資金最活便,貨源也足。三個人一個出權,一個出力,一個出錢,很快能把廠子辦起來,到時候日進斗金不是問題。

  程鳳台瞥一眼那邊的薛千山:「這麼一會兒就把他整妥了?」

  范漣笑道:「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他有什麼不妥的?我這一大家子都在北平,他也不怕我坑了他!」說著一歎氣:「哎,我們兩個是好日子過懶了,愛偷閒。不然勤苦點兒自己做,還輪不到他發這趟財呢!」

  程鳳台也笑著歎道:「有工夫多瀟灑瀟灑,要說錢,這輩子掙的也夠花了,犯不著還累得跟條狗似的,得知道保重。」說著胳膊肘一撞范漣,□道:「你還沒娶老婆,更得好好保養了。」

  范漣下巴往薛千山的方向一抬:「這位仁兄跟我們想的就不一樣,這位仁兄丟下親媽小老婆,拼了老命的撈啊!你說他家財也不少了,怎麼還見著仨瓜倆棗就不遠萬里長途跋涉的呢?」

  程鳳台道:「真正窮苦出身的就是他這樣,哪怕地下掉了一粒芝麻也要彎腰揀了吃了,看見錢可比跟親媽親。窮怕了嘛!」

  范漣感歎地搖搖頭:「有時候我挺佩服他,白手起家又沒有後台,掙到這份家業真不簡單,是個人才了。有時候呢,又真看不慣。為了掙點兒錢,日子也不要過了!我看他一房接一房娶的那些姨太太,都不見得有工夫睡!」

  程鳳台壞笑道:「這怕什麼呀?我不是幫他出力了嘛?」

  范漣想到程鳳台過去和薛家八姨太苟且過一段時候,便也也跟著不厚道地嘿嘿笑了。笑完之後,這兩個號稱吃過些世態苦頭的少爺,臉上帶著憐憫和鄙夷一齊遙望著薛千山。少爺就是少爺,哪怕真的吃過些苦頭,骨子裡也是少爺的思想,享受生活,圖個舒服是頂要緊的。對底層爬上來,挖空心思多掙一點是一點的勞苦人,多少有一種居高臨下看不起的態度。

  范漣還想領著程鳳台同薛千山把計劃好好談一談。程鳳台左顧右盼道:「今天你家鬧哄哄的,人又多,不是說事兒的地方。你先跟他說定了,回頭我們再約再談吧。」范漣一想,也行,轉身剛要走開,程鳳台喊住他:「哎!那個誰!唱戲的那個呢!」

  「哪個唱戲的?今兒來了好幾個唱戲的,唱生的唱旦的,唱文的唱武的,喜歡哪樣我介紹給你。」這問的是誰,范漣一聽就明白了,偏要跟他裝糊塗:「唱的怎樣另說,模樣身段保證不比那一個差多少!」不等程鳳台踹他,歎道:「是,我知道,姐夫現在心裡也容不得別的唱戲的了。人給你擱在樓上有的那間屋,我這都快成了王婆的茶鋪了!」

  程鳳台兩手插在褲兜裡,悠哉悠哉地走上階梯,對范漣笑笑:「小子,識相!」

  范漣忽然拽住程鳳台的手臂,隔著華麗的樓梯扶手仰望著他。這個姿勢使范漣的白臉兒在燈光下一覽無餘,像一張鋪平了的白布,因為沒有笑,一絲不苟的顯得分外平整嚴肅。他的聲音果然也是嚴肅的:「剛才我和他談過兩句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那麼喜歡他,至少他是那麼那麼的喜歡你。」

  這句話裡含有太多的隱憂,程鳳台全聽出來了,而且無端覺得心驚。范漣是舊式大家庭中培養出來的特有的人才,周旋人情世故的高手,看事看人非常精準,他就是靠著看這份清醒和敏銳才安身立命到今天的。程鳳檯面對著他這一句質問似的話,彷彿被商細蕊那麼那麼喜歡,將是一件可想而知不言而喻的大大的惡果。

  眼下顯然不是說這個的好場合,但是程鳳台想了一想,他和范漣要好了那麼多年無話不談,但是在商細蕊的事情上,還不曾剖心,便簡單說道:「我對他的喜歡和你以為的喜歡可能有點不一樣。你不要問我哪裡不一樣,這說起來就太深了,我和你說不著,說了你也未必就能懂。」剛才商細蕊差不多也是這麼回答的,反正他們就是不肯和范漣說個明白話:「我和他是相好了,但我不是你以為的在玩戲子。」

  范漣道:「我沒有以為你在玩戲子,我知道你動了真感情,在談戀愛。」

  他們郎舅攜手混跡風月場多年,范漣深知程鳳台的愛好。商細蕊又憨又愣的一個男青年,完全沒有性感,不是程鳳台一貫以來會起興的對象。如果說是嘗個新鮮吧,那也太耐心費時了,以程鳳台喜新厭舊的性格,饒是怎樣的珍饈佳餚,吃個兩三年也該吃膩了,冷待了,比方他對舞女小姐。可知他對商細蕊,懷有的還不是一般兩般的真心。然而這一句談戀愛,卻是含有打趣的意思。因為范漣認為戀愛必須是纏綿悱惻糾葛繾綣的事情,他怎麼也想不出兩個男人是如何談戀愛的。尤其商細蕊直來直往,愣頭愣腦,缺少那種細膩婉約的情致。程鳳台就更不像了。他真不能想像這倆人說情話、鬧彆扭時候的樣子——代入他自己和女朋友的狀態到這倆人身上想一想,覺得怪噁心的。

  程鳳台沒有聽出來他的諷刺含義,道:「不能說是戀愛這麼簡單,要談戀愛我哪會找他?跟他有什麼可談的!……我說你怎麼滿腦子情情愛愛,要不就床上那檔子事?齷齪!」范漣瞪起眼睛要反駁,程鳳台拍拍他胳膊:「得了,這事兒你就別操心了,我有分寸。」說完,輕輕掙開他就上樓去了,把范漣心裡這個鬱悶的,忿然想道你們口徑這般統一,肯定是私下裡串過供了,專門來糊人嘴的。現在問你們兩句,你們嫌我多事,以後闖了禍,可別哭著來找我幫忙!

  先前程鳳台還誇過范漣是個「很好很仗義」的人,想必日後真有什麼難事,他並不至於會像現在預想的這樣冷酷無情。但是現在范漣懷著滿心的冷酷無情坐回到薛千山身邊,薛千山見他面色不虞,便向遠處張望了一下,笑道:「程二爺?」范漣笑了笑:「這哪兒是我姐夫,整個兒一冤家!」

  薛千山點頭:「不提不提的,我都快忘了你們是親戚。那麼說,商老闆今天也來啦?」

  范漣心裡一突,竟連薛千山都知道這倆人的□了!支支吾吾笑笑答應了一聲。薛千山豪邁道:「好!來得正好!」不知道他這是要幹嘛。

  二樓的起居室盥洗間全部開放給客人用,客人佔了屋子,就學洋人的派對那樣把門內把手上的花環取下來掛到外面,以示請勿打擾。商細蕊當然不知道這個別緻的小規矩,不過程鳳台站到外面,就聽見屋裡的唱片機在唱戲了。除了商細蕊,不能是別人。開門進去把花環掛到外頭,商細蕊正站在一排玻璃櫥前面挑挑選選,手裡拿著幾張唱片,程鳳台想從他手裡抽出一張來看看,商細蕊緊攥著不撒手。

  程鳳台拍他一下屁股:「鬆開!給我看看怎麼了?」

  商細蕊不情不願地給鬆開一張,一看居然是他早年間灌錄的唱片《飄零淚》。這可開眼了,這些年只見那些不如他的角兒灌了一張又一張,只有他婉拒了幾個唱片公司,堅持不肯開金口。再把其他幾張拿來看,諸如《庚娘》、《春閨夢》、《十三妹》、《鐵弓緣》等等的著名唱段,只有一張《紅樓二尤》是與蔣夢萍的合唱。這應該不至於就犯了他的忌諱,使他再也不願錄唱片。

  程鳳台拿了一張要放唱片機裡去,商細蕊嗷嗷叫著奪過來,與其他三張疊在一起,往大腿上一磕,全都給掰成了兩瓣!程鳳台心疼極了!把唯一碩果僅存的一張藏到身後,驚怒地瞪著商細蕊:「瘋啦你?!好好的唱片你毀它做什麼?傻小子!」

  商細蕊二話不說,撲上來就要搶。兩人躲躲閃閃,糾糾纏纏地鬧成一團。商細蕊把程鳳台逼倒在一張歐式的貴妃軟榻上,把他西裝都壓皺了,喘吁吁道:「你給我!」

  「給你幹嘛!再掰了?」

  「過去我唱得不好!」

  「不好你就要掰了它?你這算什麼脾氣!」

  「就是這樣!快給我!我的東西!你管不著!」

  程鳳台高高地舉著唱片,一手按著商細蕊,商細蕊趴在他身上扭屁股扭腰的要去夠,把他邪火都扭出來了。他們一個要毀掉自己過去不令人滿意的歷史,一個要護著心愛之人不為他所知的歷史,卻都忘記了這些都是范漣的收藏,他們作為客人,實在沒有資格擅自爭奪主人的收藏品。

  商細蕊這把力氣認真鬧騰起來,程鳳台一個少爺家的從來不是對手,就覺得他跟個年輕力壯的雄豹子似的,緊繃的筋肉,精瘦矯健地伏在身上踢騰著翻滾著,快把腸子都給踹斷了,肋條骨也壓得生疼。

  程鳳台憋得咳嗽兩聲,狠狠拍他屁股道:「他媽的,再鬧我就干死你!」

  商細蕊鼻尖對著他鼻尖,堪堪怒目:「來呀!干呀!」

  程鳳台被這利刀子眼神一盯,心裡邊也迅速躥起一把邪火,嘴上反而放軟了聲音,貼他耳邊道:「那讓我聽聽,讓我聽聽商老闆過去唱戲的聲音。」

  商細蕊將信將疑:「聽完就給我?」

  程鳳台保證:「一定給你。快起來吧!把你二爺壓扁了都!」

  商細蕊翻身從他身上爬起來,大喇喇在貴妃榻上坐好,拍拍這張長榻,閒閒道:「外國人的這種椅子真舒服,比沙發和席夢思還舒服。」

  程鳳台道:「這裡面沒有彈簧,就是海綿。舒服吧?舒服給你買一張。」手中珍而重之地把商細蕊的唱片放上,再去倒了兩杯紅酒,遞一杯給商細蕊。商細蕊一仰頭就干了,咂咂嘴:「酸的,和驢尿一樣。」

  程鳳台皺眉笑道:「你就知道驢尿是酸的?就是驢尿也不是你這個喝法!」又給他斟上一口,緊挨著他坐下。

  唱片機裡慢呀呀飄出些唱詞,一聽就能聽出來這是商細蕊的聲腔,嗓音水嫩嫩的,比現在更要脆亮一些,音氣卻不如現在綿長輕巧。程鳳台品著酒,聽著戲,神色陶醉,分外有一種追溯時光的感慨。他錯過的這一段美麗歲月,如今只能用耳朵領略一二了。商細蕊跟著哼哼戲腔,猴兒一樣橫過來豎過去,在貴妃椅上翻騰,最終脫掉鞋子把腳擱在程鳳台大腿上,以一種醉酒的姿態枕著扶手仰天半躺,嘴裡跟著哼哼戲,心裡不帶什麼感觸,只是非常悠然。忽然就覺得屁股後面硌著什麼,撅屁股伸手往貴妃椅的縫隙裡掏啊掏,掏出來一隻撥浪鼓和一團小嬰兒的襪子,他丟掉小襪子,跟著戲裡的節奏就開始搖撥浪鼓。

  程鳳台打一下他腳底心:「你就不能消停點!」

  唱片機裡的商細蕊處在十五六歲的年紀,雖然已經紅透了平陽方圓百里,擱在偌大的中國卻算不得什麼。商菊貞為了栽培他,帶著戲班子到天津武漢廣州幾個地走了一趟穴,才算真正把商細蕊水雲樓闖出一番名號來了。最後走穴走到上海,唱片公司的經理慧眼識珠請他錄了四張唱片,有他個人的,有與人合輯的,每張發行不過三四百的樣子。等到商細蕊名氣響遍九州,唱功也入了化境,正該是認認真真灌兩張唱片的時候,他卻已經不願意把聲音裝在小圓盤子裡了。

  「那麼,商老闆為什麼不肯再錄唱片了呢?」程鳳台一手伸進了商細蕊的褲管裡揉他小腿,揉得商細蕊直踹他肚子:「你不把好戲錄下來,多可惜啊!比如前陣子俞青在,黎伯還沒病,好好錄兩出你們拿手的給票友一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