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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 2

  輪到最後一個藍臉的小戲子,上前一步,兩手叉腰,鼓樂齊齊停了下來。忽然那麼突兀地靜默,眾人正不明白這唱的是哪出,只聽道平地一聲吼:

  ——出東門,向西走,半路上碰見個人咬狗。 提起狗頭打磚頭,反被磚頭咬了手。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車子走,轱碌轉,公雞統統不下蛋;長蟲沒腿也能跑,窨子和井推不倒!

  分明是嗓門洪亮氣韻悠長的一段秦腔,唱到最後兩句用力過猛,聲嘶力竭得都劈了音了。曹司令聽見家鄉小調,樂得上氣不接下氣,叫好用的都是秦腔味兒。程鳳台就覺得耳膜嗡嗡的響,要撂在崇山峻嶺之間,真能這山頭唱著,那山頭就有大姑娘尋音而來。今晚跟這一出,估計連鐵嶺都能聽見了。就衝著這份兒野,除了商細蕊不作他想。

  但是商細蕊的野性和粗獷,也只有程鳳台看得見。座兒們看他是個精緻秀氣的旦角兒,偶爾壓抑不住男孩子的天性唱一出小生,同樣也是精緻秀氣的。在朋友們面前,商細蕊是個和氣的斯文人。他們都不會把商細蕊這個人和粗放的秦腔聯繫在一起,紛紛往水雲樓的武生老生方面猜測。

  范漣瞧見程鳳台滿臉得色,好像台上亮著他家的寶貝似的,失聲笑道:「得了吧!一定不是他!」

  程鳳台回頭一挑眉毛:「哦?」

  范漣道:「唱不慣秦腔的人,真嗓吊不到那麼高,容易唱砸了。何況也毀嗓子。他唱旦的不能不悠著點兒。」

  程鳳台道:「悠著什麼悠著,我看他橫衝直撞,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悠著。」

  座兒們橫豎猜不出是誰,同聲同氣喊人出來見見。最後商細蕊從幕後走出來,他仍是代戰公主的裝扮未曾卸去,女裝不好行禮,便向台下眾位甩帕子過肩行了個滿族的手帕禮,笑道:「對不起列位的,剛才那一個,還是我。」

  眾人受到了捉弄,發出一陣喝倒彩的噓聲羞臊他,然而綵頭可是一點兒也不少的往台上拋。有幾隻包的不知道是銀元還是什麼,砸到商細蕊的腳面上生疼生疼的,更著孩子們匆匆往後台退下。

  程鳳台得意地看了一眼范漣。范漣惱羞成怒道:「他太不悠著了!」

  曹司令聞得鄉音心花怒放,吩咐副官待會兒把商細蕊請來陪喝茶。程鳳台頓時收了笑意,很不自在地一扭頭,范漣給他使眼色教他忍耐,他也壓根沒看見。

  再後面是一場反串戲《龍鳳呈祥》。商細蕊因為唱旦出的名,他扮男子唱生反而是屬於反串。橫豎他樣樣得心應手,其實也就不存在反串之說。水雲樓幾個女戲子們扮上喬玄周瑜等人,俞青的劉備,商細蕊演的趙雲。這一場倒是按部就班地演,按部就班地唱,沒有抖什麼機靈驚詫眾人。主要是因為女戲子們都唱不慣粗嗓子,能把戲詞照本順下來就算好樣的,商細蕊可不敢鬧個蛾子弄巧成拙了。

  劉備那廂進了甘露寺,不遠處走來兩位西裝革履的先生跟曹司令打招呼。曹司令本來還愛答不理的,等看見其中一位——當然也沒有起身相迎,但是坐直了身子正了正氣色,彷彿準備與之好好周旋一番。程鳳台和范漣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伶俐人,當下要讓位,那兩位官人已走到跟前,一位濃眉大眼透著精幹,一位戴著眼鏡溫文爾雅。范漣認得頭一位是南京方面的一位高官,姓孫,另一位戴眼鏡的先生看著眼生得很,從來也沒有見到過。

  曹司令按下他兩個小舅子不讓走,為的是有個外人在場,好避免孫先生與他提及敏感問題。孫先生了然一笑,互相介紹寒暄一番之後,笑道:「想不到范先生和程先生也在這裡,你們親戚一塊兒聽戲取樂,倒是孫某人打擾了。」范漣忖了忖曹司令的臉色,曹司令不陰不陽的很是冷淡,但是也不像是要逐客。忙稱哪裡哪裡,叫隨從搬來兩張椅子給他們兩位坐下。

  曹司令坐在中央,右手邊坐了程鳳台范漣和小姑娘,左手邊坐著孫先生和戴眼鏡的韓先生。

  程鳳台與范漣輕聲道:「這位韓先生……」

  范漣也正琢磨,孫先生介紹起來只說先生姓韓,連職務和全名都沒有,神神秘秘的,必有故事在裡面。范家有好幾位從政的子弟,范漣對政治和官場比程鳳台熟悉,便道:「我看不簡單。別多話,咱們只管聽戲吧。」說著給他的小女朋友斟了一杯茶,兩人溫柔地對望了一眼。

  孫先生向韓先生大概介紹了一下曹司令的豐功偉績。一個靠挖墳掘墓發家的土匪,在孫先生嘴裡愣被說成了除暴安良的護國衛士。韓先生涵養了得,等孫先生滔滔不絕地說完了,才含笑點點頭:「曹司令大名如雷貫耳,生平事跡早有所聞,在下很是欽佩啊!」

  曹司令點點頭,依然很冷淡的樣子。孫先生開始對韓先生說到當年易幟的事情,說曹司令是如何的識得大體服從中央政府。曹司令沒有反駁,因為易幟是事實。韓先生卻推了推眼鏡,笑道:「曹司令無父無犬子,令郎在外為司令守得十八萬兵馬,司令今日才得閒聽一曲商郎戲,這是高官厚祿換不來的福氣。」

  曹司令的嘴角幾不可見地微微一笑。十八萬兵馬名從實不從,依然在曹家手裡攥著,這是曹司令一件大大的得意事。

  孫先生眼神一動,在韓先生和曹司令臉上巡梭幾遍,笑道:「曹大公子深有其父之風,一片拳拳報國心,捍守疆土以鎮□□,委員長很放心。」

  程鳳台聽出他們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含有萬千機鋒,孫韓二位似敵似友,關係微妙。范漣畢竟是個吃官飯的商人,身家是最要緊的,從來不會真正玩物喪志。他貌似專心致志地盯著戲台,心思早已不在戲上,只聽曹孫韓三人待要如暗戰。

  台上扮演孫尚香的是一位唱大花臉的淨角兒,總有五十歲上下了,腰圓膀厚,體格魁梧。他們唱花臉的普遍有一張寬碩的面龐,打趣起來叫做「去年一點相思淚,今日方得到嘴邊。」一旦穿著紅衣裳塗脂抹粉做出女兒姿態,格外驚悚。他一出場,座兒就笑得不行,因為站在一起,俞青的劉備霎時就被對比得嬌嬌弱弱,成了一個長鬍子的姑娘家。商細蕊的趙雲也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脯,怕被蓋住了男子氣概。

  戲唱到最末,孫先生猶在喋喋地證明中央政府與曹家軍的親密無間,孫尚香與劉備攜手入洞房。大花臉的孫尚香這時候突然不捏細嗓子了,回到本行的做派,向劉備爆喝一聲:「貴人!請隨我來!哇哈哈哈哈哈哈!」把台上台下都嚇了一跳!

  孫先生一呆,套磁的詞兒都給岔忘了。曹司令很覺快心,跟著哇哈哈哈哈地笑起來,大叫請商老闆來。韓先生倒是笑得很斯文。

  商細蕊很快地卸除了頭面妝容,換上長衫裌襖來見曹司令。穿場而過怕座兒認出來,一條羊毛圍巾包住了大半張臉,低著頭走路。他今晚趁著幾位要緊的官人們在場,本來就憋著要申訴一番《潛龍記》被禁的事情,曹司令有請那再好不過了。以曹司令的爆脾氣,一聽這事兒准要拍桌子,幾個文官都很懼怕他。

  商細蕊一來,程鳳台整個神色都不一樣了,笑盈盈地特別有種戲謔的表情。商細蕊只看了他一眼,然後一點兒也不理睬他。與孫韓兩位見過禮,侍從添了一張椅子,商細蕊文靜地坐下,別人問一句他才答一句,並不著急告狀。

  談話之間,看不出來那位韓先生倒是一個真戲迷,和商細蕊很能聊幾句。說到曾在民國十六年的時候,在廣州聽商細蕊唱過戲,和商郎算是故知了。眾人都含笑聽著,唯有范漣臉色一變,眼睛轉了幾圈,很有意味地看著程鳳台。程鳳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個意思。

  「那年過後我就改唱旦了,您看的是我最後幾場武生戲!」商細蕊笑道:「那時候我的小旦只能聽聽嗓子,工架完全不行。」

  韓先生道:「不瞞商老闆說,我就得意您的武生。當時雖然年紀小,功夫已經極好了。後來總聽說第一名旦商細蕊,我琢磨來琢磨去,心想哪個是商細蕊,我只認得一個唱生的叫商細兒嘛!跟您都對不上號。」

  程鳳台聽見商細蕊原來的名字覺得很好笑,餡兒餡兒的,憨兮兮的孩子氣的感覺,倒是比細蕊貼合他的性情。商細蕊卻覺得過去的名字有點難為情,隨口叫來像小嬰兒的乳名一樣,一點都不正式,很拿不出手,埋怨他義父學問淺薄,給兒子取個藝名還要想十年。

  商細蕊道:「唱旦唱得再出名,我以後老了喉嚨粗糙了,還是要唱回生去。啟蒙的手藝,萬萬丟不得的。」

  韓先生慇勤地問:「可是我來北平之前聽說商老闆近來唱了生的?《潛龍記》是嗎?我來晚了,要有機會,商郎一定賞我的耳福。」

  商細蕊可算把話頭引到正事兒了,抿了抿嘴唇,微笑道:「大概是唱不了了。」

  范漣和曹司令不約而同回頭看他。

  「報紙上說,這齣戲可能要被禁了。」

  范漣訝異一聲。曹司令啐了一口:「哪個狗娘養的說禁就禁!老子還沒看呢!」

  韓先生默了一默,笑道:「這事兒商老闆可找對人了!這位孫先生是有份量的人物。近年來昆曲被京戲擠得沒有立足之地,倒是外來的話劇一日紅似一日,籠絡了年輕人的心,越來越壯大。照這樣子下去,不定有一天客大欺主,把京劇也擠掉了,大家都沒得戲唱了。」轉頭向孫先生:「先生您說,昆曲京戲都是咱們中國人的玩意兒,咱們哪能淨想著自己欺負自己,反叫外人撿了便宜?」

  曹司令啜口茶喝,一言不發。范漣眼珠骨碌碌轉悠。程鳳台趁機又和商細蕊糾纏了一個眼神,對他們官場上的機鋒一點興趣也沒有。

  孫先生狀似豁然地笑了幾聲:「我和先生想到一起了!兄弟鬩牆的醜事到此為止。團結為上,合作為上。咱們既然想到一塊兒了,以後也就好辦了。先生盡可以放心!」

  這話使曹司令的神情不禁一動。范漣若有所思的。商細蕊對兩種戲手心手背都是肉,忍不住插嘴:「其實也談不上京戲排擠了昆曲,各有各的好處。昆曲新戲出得少,到今天就有點兒過時了。」

  兩位先生借事說事,商細蕊就事說事。饒是程鳳台不明就裡,也聽出兩位說的和商細蕊說的壓根不是一回事。滿桌的人都輕輕笑起來,商細蕊臉一紅,道:「那麼就拜託孫先生顧念了!我還得趕去謝幕,各位寬坐,先失陪了。」

  直到謝座兒的時候,商細蕊也還紅著臉。他真是太不擅長與人托情面交際了,覺得出來唱戲,這是最為難的地方。

  散了戲,孫韓兩位先生先走一步。曹司令深深地望了一眼舞台,然後對副官吩咐了什麼,轉身也走了。程鳳台習慣地要往後台去,被范漣叫住了,神秘兮兮有重要的話說。程鳳台雖然百般不耐,架不住范漣百般挽留,氣人的是他有話不趕緊著說,非得先把小女朋友送回家。程鳳台耐著性子陪他送了女朋友,范漣支開司機,和程鳳台冰天雪地的站著抽香煙說話。

  「姐夫,剛才那出你看出點什麼沒有?」

  程鳳台不屑道:「是不是上層內部兩派鬥爭,姓孫的自以為曹司令是他們的人,跟那兒給姓韓的炫耀。哪料姓韓的比他還知根知底,當場揭穿。然後姓孫的要和姓韓的握手言和。」說得太繞,自己都樂了:「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軍統中統。咱們管得著嗎?」

  范漣認真地看著他:「你說韓先生是派系鬥爭,我看不是,我看他是那邊的人。」

  程鳳台噴出一口香煙,虛瞇著眼睛看他:「那邊的?日本人啊?中國話那麼溜,漢奸?」

  范漣怒其愚笨,嗐了一聲道:「你扯哪兒去了!我是說北邊的!被打得滿地跑的!總也滅不了的!」

  程鳳台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覺得很荒謬:「瘋啦你?那邊的人怎麼敢來與虎謀皮?」

  范漣道:「我也就是一個推測,你聽他說民國十六年的時候他在廣州,還有那口氣,那姿態,什麼團結合作……哎,要我說個道道,我還真說不上來。總之我見過當官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算不是那邊的,也肯定不是這邊的,調調不一樣。我估計曹司令心裡也明鏡似的,你有機會探探他口氣。」

  程鳳台點點頭:「行,我信你的感覺,咱倆今晚這就算通匪了。我說,你耗了我半天就為了這事兒?」

  范漣嘖嘖搖頭批評他:「要不然說你們南方漢子就會算個針頭線腦的,娘們兒似的,眼光一點兒都不廣闊!」

  程鳳台覺得好笑了:「你廣闊一個我看看。」

  「那麼明擺著,都不用過腦子!要是兩方不跟那兒你追我打了,不就又能往那邊做生意了麼?」

  程鳳台收去笑意,銜著香煙默默的。他知道范漣指的是哪樁生意,當然不可能是茶葉和絲綢,那是掩人耳目做著玩兒的。程鳳台當年十六歲藉著范家的名號買辦貨物,二十出頭東山再起,支援曹司令二十萬大洋,另外裝備了一個團。中國這個亂世,什麼生意來錢那麼快?除了煙土就是軍火這一件有傷陰騭的東西。程家小叔叔早年留洋在英國紮了根,給侄子牽線搭橋搞走私,現在市面上的英國槍支有一大半都是姓程的。

  「當初怕得罪了政府,才不敢往那邊多賣。要是今晚我看得沒錯,以後這條財路不是又開了嗎?」

  程鳳台嗤笑出來:「財路?你都不知道那邊有多窮!我是和他們打過交道的啊!小米加步槍,聽說過嗎?有地方當兵的一天一頓飯,稀的還是!北邊冬天那麼冷,長官的棉衣裡續的那破棉花,渾身上下一塊皮子也沒有。人倒是很能幹,殺價攔腰砍,買兩箱子貨還得饒我的機油和火藥,我不往外倒貼就算不錯了!一樣是為了抗日,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武裝你們范家堡好不好?」

  程鳳台對那邊很多抱怨,神色語氣倒也不見怎麼有恨意,好像只是買賣家對侃價的發自內心的怨憤。范漣便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你給我武裝范家堡,價錢攔腰砍,照樣再搭我火藥和機油。」程鳳台抬腿就要踢他屁股,被他躲開了,一溜煙鑽進自己的汽車裡和程鳳台撒有那拉。程鳳台看看時間已經凌晨一點過半,心想商細蕊也差不多該回家了,這一晚上都叫范漣個事兒精攪合了。上車讓老葛開到商宅的後院,然後揮揮手:「回去吧!明天中午來接我!」蹬上水缸駕輕就熟地翻牆進了屋。

  老葛看呆了,猛地醒過來,在車裡前後張望怕被過路的看見。不知道二爺這又跟商老闆逗的什麼悶子,怎麼還改了採花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