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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 2

  老葛與進進出出的戲子們擦肩而過,盡量不惹人注目地來到後台,帶著那麼點曖昧的,諂媚的,神秘的笑意。老葛為他家二爺傳遞過無數次這樣的風月消息,駕輕就熟了。攤開掌心把戒指呈在商細蕊面前,商細蕊眼角一撇,馬上笑得濃了——他見過二爺戴這只戒指。

  老葛笑道:「二爺說,商老闆唱得極好,等散戲了來為商老闆慶功。」

  商細蕊把那戒指拿著了,笑著點點頭。

  下一場隔了二十分鐘才開演。皇帝使了些小聰明,違逆太后的旨意,娶下自己心愛的女子為妃。俞青飾演的貴妃窈窕秀麗,有著一股高貴和嫻靜,高梳雲髻,還是比商細蕊矮了半個頭。兩個人同台而立,儷影雙雙,真是一對水月鏡花的璧人。

  商細蕊牽著俞青的手,目中含情,唱道:

  ——燈花哪裡拋,鴛夢難丟掉。我這裡,清白有李紅有桃,只少摘花人調笑。

  程鳳台和范漣重新坐回座位,面前的茶已涼透了。范漣捨不得這一泡,讓茶博士拿這一整杯茶去隔水捂一捂熱,完了推了推眼鏡,笑道:「商老闆是真正能文能武,配上杜七的詞,該要流芳千古了!姐夫您聽這一句,清白有李紅有桃,只少摘花人調笑。琅琅上口的好句!」

  那邊專攻戲詞的盛子雲也正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擊節讚歎,很是拜服。

  程鳳台一指台上,笑問:「他既然唱生唱得好好的,為什麼後來唱旦去?那個時候不是都愛聽生的?旦角兒還沒現在紅吧。」

  范漣端起茶杯故作姿態的撇撇茶蓋:「這裡頭有八卦。但是我不想說,我要認真聽戲。」

  程鳳台橫他一眼,便不多問。范漣被程鳳台培養出一種很矛盾的個性,一方面秉持自己的君子作風,口口聲聲不要和我說八卦,我不要聽,我也不告訴你,背後說人總是不好的。一方面心癢癢嘴癢癢,忍不住要與程鳳台傳播一些秘聞。

  果然不到半刻,范漣就被那陳年八卦刺應得憋不住了,眼睛盯著台上的戲子,緩緩道:「商老闆唱生唱得好好的,為什麼轉唱旦——這個事兒,得分兩頭說。」

  程鳳台不慣著他,怕他拿喬,只淡淡哦了一聲。

  「你和商老闆混那麼親近,應該發覺,他身上少了點兒什麼吧?」

  程鳳台一驚,想到南府戲班,想到西洋閹伶,再想商細蕊扮女人時,那千嬌百媚,婉轉歌喉,想到那些滑稽的傳言。心想不會吧,少了這麼重要一零件,這男人當得該多沒滋味!瞬間又想起偶爾同床共枕的那兩天,早晨起床,小戲子褲襠裡那玩意兒精神足著呢,睡迷糊了還往他身上蹭。別人盡可以胡說,欺負商細蕊不能當眾脫褲子驗明正身,自己這懷疑難免有點可笑。

  「少了什麼?我沒發現他少了什麼。」

  范漣無奈地指指自己喉嚨:「他沒有喉結。」

  於是程鳳台細細回憶了一遍,發覺還真是的,商細蕊長衫扣子不繫緊的時候,脖子那一片平滑。要是再鬆開一粒扣子,就會看見從脖子到鎖骨很流暢的一條曲線。

  「商老闆直到少年變嗓之前,都是唱生的,還是武生呢!到了變嗓的時候,人都變過去了,可他還差不多是老樣子,聲調太嫩。商老班主——就是商老闆的義父商菊貞,是個暴脾氣,十年來專心教養這一個孩子,結果就這麼老天爺不開眼給悶糟了。商老班主一著急一上火,拿那麼粗的棍子打商老闆,說商老闆是因為總跟他師姐學旦角玩兒,才玩兒壞了嗓子。商老闆那時候武功也強,翻牆一跑跑到大街上來,回頭大喊說:嗓子變不過來又不是我的錯!爹你打我管什麼用呀!就算打死了我,也是尼姑頭上長癩痢——就是沒法(發)!」

  說著范漣就嘿嘿笑起來,程鳳台也大笑,後面老葛聽著都樂不可支。

  「後來,『尼姑頭上長癩痢——就是沒法』這句俏皮話就在平陽傳開了,在商老闆之前,都沒聽說過這麼句。我們都懷疑這是他自己編的,哈哈哈!」

  程鳳台笑道:「商老闆說的不錯呀,變不過聲又不是他的錯。他這師父可挺不講理的。商老闆從小到大一定挨了不少冤枉揍了。」

  范漣道:「唱戲的人都是一棒子一棒子打出來的,唱對了也打,唱不對更得打。他是學武生的出身,武生講究個銅皮鐵骨,更得多挨揍了。」

  程鳳台難以將嬌滴滴青翠翠的商細蕊與銅皮鐵骨聯繫在一起想,頓時覺得很心疼了。

  「可我看他現在不也唱生唱得很好?」

  「是很好。你看我們很多票友不也唱得很好?可是未必能夠下海,天長日久的好下去。這裡有門道,祖師爺不賞飯,唱得一時唱不得一世。他們戲子懂的。」

  程鳳台還不很懂,點點頭:「然後就去唱了旦。」

  「然後是去學的琴。他的十八般樂器就是打那會兒開始學的。真以為自己唱不了啦,又捨不得離了戲,想學一門手藝,在戲班子裡不至於餓死。這樣荒了一年多,有一回,趕上給一戶官家唱堂會,指明點的萍嫂,萍嫂嗓子受涼不合適,怕開罪了官人。商老闆就自告奮勇,躲在幕布後頭給萍嫂子配音——那叫一個天衣無縫!」

  程鳳台得意地抿嘴笑起來,他能夠想到,那偷龍轉鳳的一齣戲,是有多顯能耐多驚艷。

  「打那以後,萍嫂拍胸脯保證教會他唱旦。商老班主也不攔著他學。再然後商老闆東一鎯頭西一棒槌,再跟名家偷偷師,還真就學出來了。」范漣至今提到這事,都忍不住要撓兩下後腦勺,表示匪夷所思:「哎呀!你說這觸類旁通吧,也通得太利索了!他的生角兒是很地道的商派,從他師父從一而終。他的旦角兒就說不清是個什麼流派,彷彿都有著點,又都不很像。只是他自己的聲調,只讓人覺著好聽。所以最後還是他的旦角兒更出名了。」范漣頓了頓,說:「他商細蕊的這個蕊字,其實是在改唱旦了以後才添上的。」

  程鳳台默了許久,腦子裡把范漣說的那些細細梳理。他與商細蕊相識兩三年了,談天說地,說現在,說將來,卻從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的來龍去脈與對方交代清楚。居然要從別人的嘴裡聽到對方的這些故事,程鳳台就忽然氣悶了。但是如果換做商細蕊,他一定會說:這有什麼了,我知道二爺的事,也都是從別人說的八卦裡。這有什麼可多問的呢?

  商細蕊很多時候,心裡可比程鳳台粗糙多了。

  台上已演到太后鴆殺了貴妃,軟禁了皇帝。皇帝被囚十年,抑鬱難當。當年的秋水長劍已不知去向,皇帝只得面朝瀛水,徒手長歎:

  ——碎首的申包胥今何在,誰見五百壯士來。丹墀下難覓松柏,金殿旁遍生蒿萊。來人吶!哪個為朕一問,十年瀛台,還有誰人志不改!

  不出所料,一直到這一句唱出口,下座眾人才確信商細蕊今兒這出要演的是個什麼驚天秘聞。台底下安靜得怪異。他們望著商細蕊,像是在窺視一個九重宮牆內塵封已久的秘密。

  范漣長長的喲了一聲,道:「商老闆這膽子可真大!還好!皇上在天津!」又笑道:「可也是真心的帥!這出一演,招口舌是非不說,還得招多少大姑娘小媳婦的癡心了!」

  說著這話,眼裡不懷好意地看著程鳳台,看他要不要吃醋。

  程鳳台笑道:「這話說得,好像他有多招似的。」

  范漣失笑:「多新鮮!你以為他是為什麼離開的平陽!」

  「不是被我姐夫擄走的?」

  「我是說之前,他還走過。商老闆三出平陽,頭一遭為的就是!」

  「哦?為的什麼?」

  范漣壓低了聲音:「為的姑娘。」

  程鳳台眉毛一挑,聞所未聞。

  「他把縣太爺的千金給招了,小姐把傳家寶當綵頭給了他。後來鬧出來,商老闆只得遠走他鄉去走穴,一直到小姐出嫁了才敢回來。」

  程鳳台哼哼兩聲:「可真看不出來……」

  范漣就愛說些程鳳台看不出來的事情,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耳語那樣的,道:「那姐夫你肯定更不知道,商細蕊為什麼離的曹司令府了。」

  因為之前的鋪墊,程鳳台不由得想到:「他招我姐姐了?給我姐夫戴綠帽子了?」

  范漣啐了他一臉:「你怎麼那麼會瞎琢磨呢?!不過也差得不是很遠。他是差點讓你姐夫當了便宜老丈人。」說罷立刻緊張道:「這可千萬不能傳出去,你姐夫的脾氣你知道。」

  曹司令家中三兒一女,女兒排行老三,今年才剛進大學唸書,比盛子雲還要小兩歲。按照那樣推算,商細蕊離開司令府的時候,曹三小姐才十三四歲,這還能鬧緋聞!

  程鳳台牙縫裡擰出一個字:「操!」

  范漣往椅背上靠去,最後為這場八卦下一個總結。「這事兒我知道的不細,就沒法兒說了。不過要因為避嫌,曹司令放走了商細蕊,倒是很說得通。」

  此時台上的戲也快要到了高/潮,忠臣獻妻為皇帝留得一絲血脈,皇帝詐死逃離出宮。台下的八卦不小,台上的八卦更大,居然八到皇帝老子頭上去了,看得人不時的倒抽涼氣,表情驚悚。范漣也默默不語,面露沉思。程鳳台是看過很多遍這些大逆不道的劇情了,並且可以預見明天報紙頭條將要如何大書特書,那時候,又該把商細蕊炒得怎樣紅火。

  程鳳台只隱隱的覺得心口酸溜溜,不大自在。沒想到商細蕊和那麼些人有過那麼些他不知道的故事。他決心好生盤問他。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潛龍記》的故事創意以及所有戲詞,皆由渝州夜來大人編寫。在此鳴謝渝州夜來為此文所做的傑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