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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皇上打算駐蹕高家西溪山莊,高士奇早已密囑家裡預備接駕。高家對外密不通風,卻暗地裡忙乎兩個多月了。這日聖駕臨近,高士奇領著兩個親隨快馬趕回杭州。阿山得信,忙領了眾官員出城恭迎。高士奇在城外下了馬,換轎進城。並不先回西溪山莊,逕直先去了餘杭縣衙。

  高士奇一路並不怎麼說話,到了縣衙才開口說道:「皇上過幾日就到,駐蹕寒舍,我先回來看看。」

  阿山擦著臉上的汗,道:「真是萬幸啊!劉相年督建行宮不力,皇上要不是駐蹕高大人家裡,下官這腦袋可得搬家啊!」

  高士奇知道劉相年就是當年陳廷敬推舉的廉吏,便四下裡望望,笑瞇瞇地問道:「劉相年是哪位呀?」

  阿山忙道:「回高大人,卑職本已派人叫劉相年來迎候高大人,他卻推說要督建行宮,不肯來。」

  高士奇臉上不高興,說:「還建什麼行宮?皇上不是早就讓你不要建了?」

  阿山不知如何作答,支吾半日,道:「劉相年說是督建行宮,其實是故意在那裡拖延工夫。下官以為,皇上不讓建是一回事,劉相年故意怠工,卻是大不敬啊!」

  高士奇搖手道:「不說這個劉相年了,去,看看東西去。」

  原來高士奇心裡惦記著收羅來的那些珍寶,定要自己過目才放心。進了庫房,高士奇說:「那些奇石、美玉,我就沒工夫看了,我只看看字畫。」

  衙役打開一幅古書法,高士奇端詳一會兒,點點頭:「這是真跡。」

  李啟龍忙喊道:「這是真的,放那邊去!」

  師爺接過古書法,放到屋子另一處。

  高士奇一件件兒看著,真的假的分作兩間屋子存放。這時,衙役展開米芾的《春山瑞松圖》,高士奇默然半日,道:「假的!」

  李啟龍甚是吃驚:「假的?」

  高士奇笑道:「老夫差點兒也看走眼了。」

  李啟龍大惑不解,卻不敢多說。看完字畫,高士奇說:「不管真的假的,分門別類,統統送到西溪山莊去。真的明兒進呈皇上,假的等老夫有空時再長長眼,免有遺珠之憾。」

  阿山忙吩咐李啟龍派人把字畫送到西溪山莊去。餘杭縣衙的師爺在後面同李啟龍輕聲嘀咕:「老爺,張鄉甫家的東西,不可能有假的呀?高大人怎麼說《春山瑞松圖》是假的呢?」

  李啟龍忙搖頭說:「不要說了,相信高大人的法眼吧。」

  高士奇正在家裡預備接駕,阿山急匆匆登門拜訪。原來阿山突然奉接上諭,皇上要檢閱錢塘水師,命速在江邊搭建檯子。上諭特囑此事需同高士奇商議。高士奇急得臉色發青,因皇上明日駕到,臨時搭台談何容易!

  高士奇說:「制台大人,此事就得請您盡心盡力了。搭這檯子事關皇上安危,必須有個可靠得力之人才行。」

  阿山道:「高大人,劉相年只要願意幹事,他最能應急。只是這回吩咐給他的所有接駕差事,他都故意拖延。」

  高士奇笑道:「劉相年是當年陳廷敬大人推舉的廉吏,人才難得。不能讓他因為接駕的差事不辦好,落下罪名。這搭檢閱台的差事,就讓劉相年辦吧,也算給他個立功贖罪的機會。」

  阿山知道這搭台之事實在倉促,保不定就會出麻煩,卻道:「高大人如此體恤下屬,卑職應向您學著點兒。」

  高士奇很是仁厚的樣子,說:「我們都是替皇上當差,都不容易,應相互體諒才是!去吧,我們叫上劉相年,一道去錢塘江看看。」

  這時,有個衙役急急跑來,同阿山耳語。阿山頓時臉色煞白:「啊?劉相年簡直反了!」

  高士奇忙問:「什麼事讓制台大人如此震怒?」

  阿山低頭道:「回高大人,劉相年居然把聖諭講堂的牌子掛到妓院裡去了!」

  高士奇跺腳大怒:「啊?這可是大不敬啊!要殺頭的!這個劉相年,怎會如此荒唐?可憐陳廷敬大人向來對他讚不絕口啊!快快著人把他叫來!」高士奇非常惋惜的樣子,搖頭歎息。

  阿山派去的人飛快趕到清河坊,卻見劉相年領著幾個衙役,正在滿堂春張羅,門首已掛上聖諭講堂的牌匾。過往百姓有驚得目瞪口呆的,有哈哈大笑的。有個膽大的居然高聲笑道:「這可是天下奇聞呀!今兒個妓院改講堂,說不定哪日衙門就改妓院了!」劉相年只作沒聽見,儘管吩咐衙役們收拾屋子。

  這邊正忙著,總督衙門的人進屋傳話:「劉大人,詹事府高大人、制台大人請您去哩!」

  劉相年只得暫時撂下聖諭講堂的事,急忙趕到河邊,拜道:「卑府劉相年拜見高大人跟制台大人!」

  高士奇輕聲兒問道:「你就是劉相年?」

  劉相年道:「正是卑府。」

  高士奇猛地提高了嗓門:「你真是膽大包天了!」

  劉相年仍是低著頭,道:「回高大人話,卑府不知做錯了什麼。」

  高士奇氣得發抖,道:「你怎麼敢把妓院改成聖諭講堂?這可是殺頭大罪!」

  劉相年卻沒事兒似的,說:「卑府如果該殺,滿朝臣工及浙江官員個個該殺!」

  高士奇氣得嘴唇發顫,說不出話來,拿手點著劉相年,眼睛卻望著阿山。阿山道:「劉相年,高大人對你可是愛護備至,剛才還在說,讓你在江邊搭檯子,預備皇上檢閱水師,也好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卻不識好歹,對高大人如此無禮!」

  劉相年抬眼望了望高士奇,又低下頭去,說:「回高大人,您聽下官說個理兒。蘇杭歷朝金粉,千古煙花,哪一寸地方不曾留下過妓女的腳印?若依各位大人的理兒,這地方又豈是聖駕可以來的?你們明知杭州是這麼個地方,偏哄著皇上來了,豈不個個都犯了大不敬之罪?」

  高士奇直道不可理喻,氣得團團轉。劉相年卻是佔著理似的,道:「滿堂春的妓院開不下去了,卑府花銀子把它便宜盤了下來,改作聖諭講堂,省下的也是百姓的血汗錢。不然,再建個聖諭講堂,花的銀子更多。」

  李啟龍也正好在場,插了嘴道:「高大人,制台大人,您兩位請息怒!參劉相年的折子,由我來寫。我明人不做暗事,劉相年目無君聖,卑職已忍耐多時了。」

  劉相年瞟了眼李啟龍,冷笑道:「李知縣,您做官該是做糊塗了吧?以您的官品,還沒資格向皇上進折子!」

  高士奇仰頭長歎,悲天憫人的樣子,說:「好了好了,你們都不要吵了!眼下迎駕是天大的事情。我同陳廷敬大人同值內廷,交情頗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們背地裡罵我徇私也罷,劉大人我還是要保的。相年哪,搭建檢閱台的差事,還是由你來辦,你可得盡力啊!」

  劉相年知道此事甚難,卻只得拱手謝了高士奇。阿山萬般感慨,道:「高大人真是宰相之風啊!劉相年如此冒犯,您卻一心為他著想。」

  高士奇歎道:「制台大人,我就是不珍惜劉相年這個人才,也得替陳廷敬大人著想。劉相年如果真的獲罪,陳大人可是難脫干係!好了,不要再說了。此處搭檯子不妥,我們再走走看吧。」

  沿著江堤往前再走一程,但見江水湍急,浪拍震耳,高士奇道:「此處甚好!」

  劉相年急了,道:「高大人,這裡江水如此湍急,怎麼好搭檯子?」

  阿山似乎明白了高士奇的用心,馬上附和道:「風平浪靜的地方,怎能看出水師的威風?高大人,您真選對了地方。」

  高士奇並不多說,只道:「劉大人,就這麼定了,你好好把檯子搭好吧。」

  劉相年又發了倔勁,道:「高大人,這差事卑府辦不了!」

  高士奇望著劉相年,目光甚是柔和,道:「相年,我想救您。您已經淹在水裡了,我想拉您上岸,可您也得自己使把勁啊!再說了,皇上在杭州檢閱水師,這檯子不是您來搭,誰來搭?制台大人,我們走吧。」

  高士奇甩下這話,領著阿山、李啟龍等官員走了,留下劉相年獨自站在江邊發呆。望著高士奇等人的轎子遠去,劉相年知道這差事無論如何都只能辦好,便打馬去了行宮工地。

  劉相年多日沒來了,師傅們正在疑惑。劉相年開口說道:「師傅們,不瞞你們說,我不讓你們風風火火地幹,就是想等著皇上下令停建行宮。現在我知道了,皇上真的不准建這行宮。勞民傷財哪!建行宮可是要花錢的啊。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百姓的血汗啊。今兒我告訴你們,行宮不建了。」

  有師傅說道:「不建就好了,我們明兒可以回家去了。可是這工錢怎麼辦?」

  劉相年道:「工錢自然不會少你們的。但我劉某人還要拜託大家最後幫我一個忙。我因反對建行宮,得罪了人。他們想害我,故意命我在水流湍急的江邊搭個檯子,供皇上檢閱水師。皇上明兒就駕臨杭州,可現在天都快黑了。檯子要是搭不好,我的腦袋就得搬家。」

  師傅們聽了,都說這可如何是好?夜黑風高,浪頭更大,人下到河裡沒法動手啊!劉相年沒有說話,只望著師傅們。忽然有位師傅高聲喊道:「兄弟們,劉大人是個好官,我們再難也要通宵把檯子搭起來。」大夥兒安靜片刻,都說拼了性命也要把檯子搭好。

  劉相年朝師傅們深深鞠了一躬,道:「我劉相年謝你們了!」

  師傅們又道劉大人請放心,木料這裡都有現成的,大夥兒的手藝也都是頂呱呱的,保管天亮之前把檯子搭好。

  天黑下來沒多久,陳廷敬正從外頭暗訪回來,碰見百姓們讓衙役們押著,趕往郊外。衙役們打著火把,吆喝喧天。陳廷敬心裡明白了八九分,便叫劉景過去問個清楚。劉景過去問一位老人:「老人家,您這是去哪裡?」

  老人說:「迎聖駕!」

  劉景說:「深更半夜的,迎什麼聖駕?」

  老人歎道:「衙門裡說了,聖駕說到就到,沒個准的,我們得早早兒候著!」

  陳廷敬遠遠地站在一旁,等劉景回來說了究竟,搖頭道:「皇上說不讓百姓迴避,百姓想看看皇上,皇上也想看看百姓。可事情到了下面,都變味兒了!」

  珍兒道:「可憐這些百姓啊!」

  陳廷敬說:「他們得露立通宵啊!年紀大的站一個通宵,弄不好會出人命!劉景,你去說說,不必通宵迎駕,都回去睡覺去。」

  劉景走到街當中,高聲喊道:「鄉親們,你們不要去了!」

  百姓們覺得奇怪,都站住了,回頭望著劉景。劉景又道:「聖駕明兒才到,你們都回去睡覺吧!」

  師爺跑了過來,打著火把照照劉景:「咦,你是哪方神仙?誤了迎聖駕,小心你的腦袋!」

  劉景並不答話,只道:「迎聖駕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不見你們知縣老爺?」

  師爺笑道:「真是笑話,知縣老爺也犯得著陪他們站個通宵?知縣老爺正睡大覺哪!」

  劉景問道:「你們知縣老爺就不怕誤了迎聖駕?」

  師爺說:「不用你操心,只要有聖駕消息,知縣老爺飛馬就到!」

  劉景又高聲喊道:「鄉親們,你們都聽聽,知縣老爺自己在家睡大覺,卻要你們站個通宵,世上有這個理兒嗎?」

  有個百姓反倒笑了起來,說:「這個人有毛病,我們小百姓怎麼去跟知縣老爺比?」

  師爺更是笑了,道:「聽聽,你自個兒聽聽!百姓都明白這個理兒,就你不懂。」

  劉景不理會師爺,只喊道:「鄉親們,你們回去睡覺,明兒卯時大夥兒再趕到這裡,我同你們一塊兒去迎聖駕!」

  又有百姓笑道:「什麼人呀?你是老胃病吃大蒜,好大的口氣。」

  師爺笑得更得意了,說:「你聽聽,他們聽你的嗎?聽衙門的!好了,這小子想說的也都說了,你們愛聽不愛聽也都聽了。我們走吧,迎聖駕去!」

  張鄉甫也在人群裡頭,他便喊道:「鄉親們,我們聽這位兄弟的,他的話不會錯!又不是打仗,非得十萬火急,皇上也用不著夜裡趕路啊!」

  百姓們有的點頭,有的搖頭,鬧哄哄的。

  張鄉甫又道:「聽不聽由你們,我是要回去睡覺了!」

  師爺厲聲喝道:「不准回去!」

  張鄉甫又喊道:「這會兒皇上在睡覺,知縣老爺在睡覺,要我們傻等幹什麼?」

  人群騷動起來,開始往回捅。衙役們阻攔著,揮起棍棒打人。畢竟百姓們人多勢眾,衙役們阻攔不住。也有幾十個百姓膽小的,不敢回去,仍跟著衙役往郊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