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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第二日,杭州城外黃沙鋪道,聖駕浩浩蕩蕩來了。可離聖駕一箭之遙,竟有兩家迎親的,嗩吶聲聲,爆竹陣陣。皇上坐在馬車裡,探出頭來看看,好生歡喜:「朕怎麼淨看到娶親的?」

  張善德隨行在馬車旁,回道:「皇上,興許是日子好吧。」

  高士奇、阿山等官員肅穆而立,望著遠處獵獵旌幡。幾丈之外,百姓們低頭站立,沒人吭聲半句。陳廷敬混在百姓裡頭,並不上去同高士奇打招呼。高士奇也不會朝百姓們瞟上半眼,自然看不見陳廷敬。

  聖駕漸漸近了,高士奇等老早跪在官道兩旁。直到聖駕停了下來,高士奇才低頭拱手跑到道中跪下奏道:「奴才高士奇恭迎聖駕!」

  阿山也跪在道中,奏道:「奴才浙江總督阿山率杭州官紳百姓恭迎聖駕。」

  百姓們齊刷刷跪下,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陳廷敬身著便服,從百姓中走出,低頭走到聖駕前跪下:「臣陳廷敬叩見皇上!」

  高士奇早知道陳廷敬出宮多時了,並不怎麼吃驚。阿山剛才見著位百姓裝束的人直往前走,正擔心有人犯駕,不想此人卻是陳廷敬。李啟龍嚇一大跳,慌忙抬頭去看那人是誰,又想看看阿山在哪裡。索額圖見李啟龍左右顧盼,立馬叫糾儀官上前拎了他出來。

  阿山忙朝皇上叩了幾個響頭,道:「懇請皇上恕罪!餘杭知縣李啟龍為接聖駕殫精竭慮,剛才一時忘了規矩。」

  李啟龍早嚇成一攤爛泥,汗出如漿,不知所措。皇上道:「免了李啟龍的罪,仍舊入列吧。」

  李啟龍爬了起來,退列班末,叩頭不止。徐乾學正站在太子旁邊,悄聲兒道:「太子殿下,地方官員該到的都到了,我看了看只有杭州知府劉相年沒到!」

  太子說:「劉相年接駕不恭,皇阿瑪早知道了。」

  正說著,劉相年渾身濕漉漉氣喘喘地跑了來,悄悄兒跪在後頭。皇上抬頭看看,問道:「剛才來的是誰呀?」

  劉相年忙叩頭拜道:「臣杭州知府劉相年迎駕來遲了,請皇上恕罪!」

  太子怒斥道:「劉相年,你衣冠不整,像個落湯雞,這個樣子來接駕,這是死罪!」

  太子說著,回頭望望皇上。皇上見劉相年這副模樣,心裡自然不快。陳廷敬稟道:「皇上,劉相年預備皇上檢閱水師,領著民夫搭檯子,在錢塘江裡泡了個通宵,方才從河裡爬上來。」原來昨兒夜裡,陳廷敬知道了聖諭講堂的事,急忙叫劉景去找劉相年。劉景去了知府衙門,才知道劉相年到錢塘江搭檯子去了。

  皇上冷冷望了眼劉相年,回頭對眾官員說:「你們都起來吧。朕這會兒就不下來同你們敘話了,走吧。」

  官員們站起來,低頭退至道路兩旁。道路兩旁跪滿了百姓,皇上停駕下車,道:「鄉親們,你們都別跪著,起來吧。」

  百姓們又是高呼萬歲,卻沒有人敢起來。皇上又喊道:「起來吧。你們都是朕的好子民,朕見著你們高興。起來吧。」

  這時,張鄉甫把一個卷軸高高舉過頭頂,喊道:「杭州士子張鄉甫有詩進呈皇上!」

  太子接過卷軸,遞給皇上。皇上大喜,打開卷軸看了,臉色驟變。左右百官不知如何是好,大氣不出。不料皇上又笑了起來,口裡稱好。太子伸手去接詩稿,皇上卻沒有給他,只道:「好詩,好詩呀!朕先拿著,還要慢慢看。」

  張鄉甫仍是低頭跪著,並不說話。皇上卻道:「張鄉甫,抬起頭來,讓朕看看你。」

  張鄉甫慢慢抬起頭來,見皇上正對他微笑著。可皇上這微笑叫張鄉甫不寒而慄。皇上轉頭望著眾百姓,喊道:「大夥兒都起來,你們老這麼跪著,朕心裡不安哪。」

  阿山看看索額圖和太子,便叫道:「起來吧,皇上讓你們起來。」

  百姓們這才慢慢站起來,卻不敢拍膝上的泥土。

  皇上微笑道:「多好的百姓呀!阿山,請些百姓隨駕去西溪山莊,朕要賜宴給他們。」

  阿山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先替百姓叩謝皇上恩典!」

  阿山回頭吩咐李啟龍,悄聲道:「你去挑些人,挑乾淨些的,不要太多,十個就夠了。」

  又聽皇上說道:「對了,把張鄉甫得叫上啊。」

  皇上上了馬車,百姓們再次跪下,高呼萬歲。聖駕走過,李啟龍落在後面挑人。他頭一個挑的便是張鄉甫,道:「張鄉甫,皇上要賜宴給你!看樣子你小子走運了!」

  張鄉甫連連搖頭,道:「我不去。」

  李啟龍臉色變了,道:「你想抗旨?真是不識好歹!興許是皇上瞧上你了。你真要發達了,可別忘了我李某人啊。」

  李啟龍隨後又挑了十來個百姓,道:「你們隨本老爺到西溪山莊去,皇上要賜宴給你們。」

  挑出來的人個個半日回不過神來,喜也不知,懼也不知。只有張鄉甫自知凶吉未卜,滿腹心事。

  聖駕徑直去了高家西溪山莊,高士奇率全家老小跪迎,喊道:「臣高士奇率全家老小叩見皇上,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早已換過肩輿,下了轎來,往早先安放的龍椅上坐下,道:「高士奇,朕見你們家一團和氣,吉祥興旺,很高興。你高家可謂忠孝仁義之家呀!」

  高士奇伏身而泣,叩謝不止。皇上說了許多暖心的話,才道:「士奇起來,叫你家人都起來吧。」

  高士奇揩淚而起,叫全家老小起身,徐徐退下。皇上見罷高士奇家裡的人,再命阿山上前說話,阿山低頭快步上前,涮袖而跪,高聲唱喊:「西湖映紅日,錢塘起大潮。皇恩浩蕩蕩,東海揚碧波……」

  皇上忍俊不禁,笑了起來,道:「阿山,你有話就直說吧,憑你肚子裡那點文墨,說不來這些文縐縐的話。」

  阿山頓時臉紅,道:「臣阿山進宴兩百桌,進奇石、珠玉、古玩、古字畫若干,這都是浙江父老自願貢呈。」

  皇上笑道:「阿山,朕千里迢迢來杭州,你請朕跟朕的臣工們吃頓飯,還說得過去。你送那些珍寶、古玩跟古字畫幹什麼?真是百姓自願的?」皇上說著便望望陳廷敬,原是多年前陳廷敬就說過,大凡下頭講百姓自願的事,多半是假的。只是皇上心裡高興,並不想太認真了。

  阿山道:「百姓愛戴我皇,傾其所有進呈皇上都是心甘的。」

  皇上搖頭笑道:「你這話又不通了。百姓果真傾其所有,朕就眼睜睜望著他們餓死?」

  皇上說的自是隨意,卻把阿山嚇著了:「皇上恕罪!皇上知道阿山書讀得不多,不會說話。」

  皇上又道:「好了,朕並沒有怪你。高士奇,朕想到你家四處看看。」

  皇上去了高家花園,道:「南方就有南方的好處,你看這樹木花草,北方是長不出的哦!」

  高士奇笑道:「這些樹木花草今兒沐浴天恩,會長得更好的。」

  皇上哈哈大笑,說:「高士奇,朕想給你寫幾個字。」

  高士奇這邊忙跪下謝恩,那邊早有太監飛快拿來了文房四寶,放在小亭的石桌上。皇上連寫了兩幅字,一曰「忠孝仁義」,一曰「竹窗」。高士奇跪接了皇上墨寶,又是伏泣不已。

  皇上在這裡遊園子,賜字,陳廷敬、張鵬翮一班大臣也都跟在後面。劉相年品銜低些,總是站在遠處。張鵬翮見劉相年面色疲憊,心裡暗自感慨。皇上身邊正熱鬧著,張鵬翮便悄悄兒同陳廷敬說話:「皇上前幾日私下問我浙江官員誰的官聲最好,我對奏說杭州知府劉相年官聲最好。可今日我覺著皇上對劉相年好像不太滿意。」

  陳廷敬道:「張大人果然慧眼識珠。劉相年性子耿直,又不伍流俗,在浙江官場上得罪了很多人。」

  張鵬翮笑道:「我記得,當年是您在皇上面前舉薦了劉相年。」

  陳廷敬正想找張鵬翮聯手保劉相年,便說:「只可惜,劉相年這回可要倒霉了!」

  張鵬翮忙問是怎麼回事,陳廷敬便把阿山密參劉相年,徐乾學暗中派人向劉相年索銀子,高士奇故意選江水湍急處搭檯子諸事大致說了,卻瞞住了劉相年把妓院改作聖諭講堂的事。

  張鵬翮氣不打一處來,卻礙著這會兒正在侍駕,便輕聲說道:「我治河多年,沿河督撫道縣都有知曉,這個阿山官品最壞!徐乾學、高士奇也是不爭氣的讀書人!」

  陳廷敬道:「我雖然把沿途所見所聞都密奏了皇上,可並沒有想好要參誰。若依國法,可謂人人可參,少有倖免。可皇上會答應嗎?我讓皇上知道天下沒幾個清官了,我就完了;我讓天下人知道大清沒幾個清官了,天下就完了。」

  張鵬翮也低聲道:「陳中堂所思所想,正是下官日夜憂心的啊!我這些年成日同沿河督撫們打交道,可謂忍氣吞聲!我太清楚他們的劣跡了,可治河得倚仗他們,不到萬不得已不敢在皇上面前說他們半個不字!皇上也不想知道自己用的官多是貪官壞官!若依往日年少氣盛,我早參他們了。」

  沒多時,張善德過來恭請皇上用膳。西溪山莊大小房間、亭閣、天井都擺上了筵席。皇上在花廳坐下,太子胤礽在駕前侍宴,其餘臣工及隨行人員各自按席而坐。

  皇上舉了酒杯,道:「朕這次南巡,沿路所見,黃河治理已收功效,更喜今年穀稻長勢很好,肯定是個豐年。百官恪盡職守,民人安居樂業,一派盛世氣象。朕心裡高興,來,乾了這杯!」

  自然是萬歲雷動,觥籌交錯。皇上吃了些東西,身子有些乏了,先去歇著。

  宴畢已是午後,各自回房歇息。陳廷敬正要回房,卻見張鄉甫過來拜道:「中堂大人,您說打賭皇上會把畫還我的,什麼時候還呀?」

  陳廷敬心想這張鄉甫也真是倔,便道:「皇上剛到杭州,您的畫皇上都還沒見著哩。」

  張鄉甫說:「我聽說阿山大人這回收羅古字畫若干,真假難辨,都讓高大人一一過目。我就怕被他看做假的隨意丟了。」

  聽得這麼一說,陳廷敬就猜著張鄉甫的古畫八成是回不來了。米芾真跡甚是難得,高士奇哪肯進呈皇上?這時,又見索額圖正在不遠處同人說話,陳廷敬心裡忽有一計,道:「鄉甫先生,那位是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大人,此次皇上出巡一應事務都是他總管,您去找他說說。您只說自己進呈的畫是米芾真跡,應是今人難得一見的神品,千萬小心。」

  張鄉甫稍有猶豫,就去找索額圖。陳廷敬掉頭轉身往屋裡走,沒多時就聽得後頭索額圖罵張鄉甫好不曉事。陳廷敬頭也不回,回房去了。

  陳廷敬剛進屋,徐乾學進來敘話,問:「陳中堂,皇上派您下去密訪,可下面接駕照樣鋪張。您想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陳廷敬笑著敷衍道:「皇上差我先行密訪,並不想讓外人知道啊。」

  徐乾學笑道:「瞞得過別人,瞞不過皇上身邊幾個人的。」

  陳廷敬反過來問徐乾學:「徐中堂知道下面為何仍然鋪張接駕?」

  徐乾學顧盼左右,悄聲道:「索額圖指使太子沿途給督撫們寫了密信。」

  陳廷敬道:「事涉太子,可要真憑實據啊。」

  徐乾學搖搖頭,道:「不瞞您說,皇上早就察覺太子胤礽暗中交結大臣,著我派人暗中盯著。我已拿獲送信的差人,手中有了實據。」

  陳廷敬甚是吃驚,問:「徐大人想怎麼辦?」

  徐乾學歎道:「太子畢竟是太子,況且太子所做都是索額圖挑唆的。」

  陳廷敬琢磨徐乾學的意思,低聲問道:「徐大人意思是參索額圖?」

  徐乾學點頭道:「正是!參掉索額圖,我們都聽陳中堂您的!首輔大臣,非您莫屬!」

  陳廷敬連連搖手:「徐中堂千萬別說這話!我陳廷敬只辦好自己分內差事就行了,並無非分之想。」

  徐乾學情辭懇切,道:「我不想繞彎子,直說了吧,想請陳中堂和我聯手參倒索額圖!」

  陳廷敬想了想,說:「徐中堂,你我上折子參索額圖都不明智。」

  徐乾學不解:「為什麼?」

  陳廷敬道:「朝中上下會以為你我覬覦首輔大臣之位,這樣就參不倒索額圖。」

  徐乾學問:「您是怕皇上這麼想吧?」

  陳廷敬道:「明擺著,誰都會這麼想的!」

  徐乾學問:「您意思怎麼辦?」

  陳廷敬說:「有更合適的人。」

  徐乾學摸不準陳廷敬的心思,噤口不言。陳廷敬笑笑,輕聲道:「高士奇!」

  徐乾學一拍大腿,道:「對啊,高士奇!高士奇對索額圖早就是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啊!何況他只是個四品少詹事,別人不會懷疑他想一步登天。」

  徐乾學轉眼又道:「陳中堂,高士奇敢不敢參索額圖?他在索額圖面前就是個奴才,對索額圖既恨且怕,他恐怕還沒這個膽量啊!」

  陳廷敬說:「他沒這個膽,我倆就把膽借給他。高士奇巴不得索額圖早些倒台,你只要告訴他我倆都會暗中幫他,他必定敢參的。你和高士奇過從密切,你去同他說。」徐乾學連聲說好,出門而去。

  徐乾學走後,陳廷敬閉目沉思,腦子裡翻江倒海。劉相年那日告訴他徐乾學暗中派人索賄,他心裡便有參徐之意。今日更見徐乾學野心勃勃,日後必成大奸,他肯定會深受其害。不如現在就把他參了。阿山之劣跡實在叫人難以忍受,陳廷敬想此人不除也必禍及到自己。劉相年是他當年推舉的廉吏,如果讓阿山密參劉相年得逞,陳廷敬就有失察濫舉之嫌。高士奇也不能再容忍,卻用不著陳廷敬去參他,索額圖自會收拾他的。陳廷敬思來想去,決意自己不必出面,只叫劉相年參人。劉相年已身負諸罪,又是個豁得出去的人,他拚死一搏或許還可自救。

  陳廷敬再仔細想想,覺著料事已經甚為縝密,便讓劉景去請了劉相年。劉相年進門見過禮,陳廷敬便說:「相年,您做事也太魯莽了!」

  劉相年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問:「中堂大人也知道了?」

  陳廷敬道:「妓院改聖諭講堂,杭州城裡只怕人人皆知了,只有皇上還不知道。」

  劉相年也有些後悔,道:「此事確實做得荒唐,可事已至此又如何呢?我到底是為著省些銀子。中堂大人,還望您救救相年。」

  陳廷敬道:「您不如自救!」

  劉相年問:「如何自救?」

  陳廷敬道:「您去參阿山和徐乾學!」

  劉相年聽了,愣了半日,說:「我何嘗不想參他們?可人家是二品大員,我參他們是蚍蜉撼樹啊!況且我品銜不夠,如何參人!」

  陳廷敬說:「我想好了,您可以托人代奏。」

  劉相年望著陳廷敬,拱手而拜,道:「好,只要陳中堂肯代奏,我掉了腦袋也參!」

  陳廷敬搖頭道:「您我淵源朝野盡知,我替您代奏,別人會懷疑我有私心。您可找張鵬翮大人!」原來陳廷敬早算準了,張鵬翮肯定會答應代奏的。張鵬翮本身就是剛直耿介之人,他對阿山、徐乾學之流早就厭惡,只是他經過多年歷練,少了些少年血性,才暫時隱忍。如今劉相年危難之時相求,依張鵬翮平生心性,必定仗義執言。

  劉相年略略一想,點頭道:「好!我反正性命已在刀口上,管他哩!陳中堂,我這就去找張大人!」

  陳廷敬說:「好,我相信張大人會答應。相年,您不必把我們的話告訴張大人,免得他多心,反而不好。我自會暗中幫您!」

  劉相年走了,陳廷敬本想躺一會兒,卻沒有半絲睡意。他想自己躲在後頭密謀連環參人,是否太狠了些?狠就狠吧,這狠字是逼出來的。倘若再不下狠手,國無寧日,自己日後就不會有好果子吃。

  忽有公公過來傳旨,命陳廷敬覲見。陳廷敬不知皇上有何吩咐,急忙趕了去,卻見皇上正在賞玩字畫,索額圖、張鵬翮、徐乾學、高士奇一班大臣已在裡頭侍駕。

  皇上道:「杭州果然有好東西,你們倆也來看看。」

  張鵬翮道:「看古字畫,陳廷敬、高士奇是行家,我是外行。」

  陳廷敬留意看了,居然沒有米芾的《春山瑞松圖》,心裡便存了幾分疑惑。再仔細看了幾幅,真的全是贗品。心想高士奇簡直膽大包天,拿假字畫騙了皇上幾十年。

  皇上卻是十分高興,連連稱好。陳廷敬並不點破,只看時機再說。興許不需陳廷敬點破,只要高士奇參索額圖,索額圖就會說的。陳廷敬猜著索額圖已知道張鄉甫進呈了米芾真跡,皇上那裡未必就有。

  賞畫多時,皇上命大臣們退下,只把陳廷敬留了下來,道:「廷敬,你一路密訪,有些事情不必聲張,朕知道就是了。你看個折子吧。」

  陳廷敬接過折子,竟是浙江將軍納海的密奏,說的是冒充誠親王的歹人已經擒獲。那歹人喚作孟光祖,為鑲藍旗逃人,假冒誠親王招搖誆騙五年之久,所經數省竟無人識破,四川巡撫年羹堯、江西巡撫佟國勷、浙江總督阿山,或饋送銀兩、馬匹,或饋送珠寶、綢緞,都受了騙。

  皇上道:「孟光祖所經地方文武官員都有失察之責,待刑部詳細審問,必嚴追細究!」

  陳廷敬想來好生後怕,便道:「臣在杭州與劉相年偶遇,過後再細細奏與皇上。臣這會兒要說的是劉相年看出假誠親王有詐,跑來同臣商量。臣叫他設法穩住歹人再作道理,不曾想竟叫歹人跑了。臣未能及時緝拿孟光祖,也是有罪。」

  皇上道:「廷敬,你是有功的。幸得你及時密奏,不然歹人還要作惡多時。劉相年也算眼尖,唉,這個劉相年,朕這會兒不說他了。廷敬,此事甚密,暫時不要同任何人說起。」

  陳廷敬辭過皇上,回到房間心裡仍是七上八下。幸虧劉相年沒趕上送銀子,不然他同劉相年兩人都罪責難逃。皇上剛才說起劉相年便搖頭歎息,可見阿山參人的密奏皇上必定信了。陳廷敬心裡便多了幾分擔憂,怕自己連環參人之計失算。但箭已離弦,由不得人了。好在自己沒有露面,既可避禍,又能暗中助人。

  晚上,皇上命阿山覲見。原來高士奇參索額圖的折子,張鵬翮代劉相年參阿山和徐乾學的折子,都已到了皇上手裡。皇上心情極壞,卻不想在外頭髮作,都等回京再說。只想先召阿山說說,囑他凡事小心。

  阿山早在外頭恭候多時了,聽得裡頭傳出話來,忙領著兩個姑娘進去了。阿山見過皇上,朝後頭招呼道:「進來見駕吧!」

  皇上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碎步上前行禮。皇上異常震怒,斥罵道:「阿山,你這是什麼意思?美人計?你當朕是什麼人了?」

  阿山慌忙跪了下來,道:「皇上恕罪!」

  皇上拂袖而起,氣沖沖地走到外頭去了。皇上邊走邊吩咐張善德:「把索額圖、胤礽、陳廷敬、張鵬翮、徐乾學、阿山、高士奇都叫來!還有杭州知府劉相年!」張善德應了一聲,吩咐隨侍太監傳旨。

  阿山戰戰兢兢去了索額圖那裡,只道皇上發火了,如何是好!索額圖先問明白,才道:「你幹嗎嚇成這個樣子?興許是皇上不稱意,換兩個吧!」

  阿山哪裡再敢換人,只道:「索相國,還送人呀?卑職可是怕掉腦袋啊!」

  索額圖笑道:「聽老夫一句話,皇上也是人!」

  阿山問:「換誰呀?」

  索額圖說:「換梅可君和紫玉吧。」

  阿山說:「紫玉可是給索相國您預備的,梅可君是太子要的。」

  索額圖道:「只要皇上高興,老夫就割愛吧。太子也管不得那麼多了,這會兒要緊的是把皇上侍候好。」兩人正商量著,公公傳旨來了。索額圖同阿山忙去了高家客堂。

  皇上黑著臉坐在龍椅上,大臣們低頭站作幾行。皇上道:「朕一路南巡,先是看到黃河大治,心裡甚是高興。後來卻越看越不對勁兒,進入江浙,尤其到了杭州,朕就高興不起來了。白日裡你們看到朕慈祥和藹,滿面春風,你們以為朕心裡真的很舒坦嗎?」

  皇上冷眼掃視著,大臣們誰也沒敢說話。屋子裡安靜得叫人透不過氣,外頭傳來幾聲貓叫,甚是淒厲。皇上痛心至極,道:「朕臉上的笑容是裝出來的,朕是怕江浙百姓看了不好過!」

  皇上說著,拿起几案上的卷軸,道:「這是杭州一個叫張鄉甫的讀書人寫給朕的詩,頌揚聖德的,你們看看!」

  皇上說罷,把卷軸匡地往地上一扔。張善德忙撿起卷軸,不知交給誰。皇上道:「讓阿山唸唸吧。」

  阿山接過卷軸,打開念道:「欲奉宸遊未乏人,浙江辦事一……反了,簡直反了!」阿山沒有再念下去,直道張鄉甫是個頭生反骨的狂生。皇上卻逼視著阿山,喝道:「念下去!」

  阿山雙手顫抖,念道:「欲奉宸遊未乏人,浙江辦事一貪臣。百年父老歌聲沸,難遇杭州幾度春。這……還有一首,憶得年時宮市開,無遮古董盡駝來。何人卻上癲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反詩,反詩,皇上,這是反詩呀!」

  皇上怒道:「什麼反詩?罵了你就是反詩了?你不聽朕的招呼,大肆鋪張,張鄉甫罵你的時候把朕也連帶著罵了!」

  索額圖上前奏道:「啟奏皇上,臣以為應把張鄉甫拿下問罪。」

  皇上問道:「張鄉甫何罪之有?他說的是實話!」皇上敲著几案,「朕這裡有幾個參人的密奏,本想回京再說。這會兒朕已忍無可忍,索性攤開了。參人的,被參的,都在這兒,你們誰先來呀?」

  大臣們都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這時,高士奇突然上前,跪下奏道:「啟奏皇上,臣參索額圖!」

  索額圖頓時目瞪口呆,臉色鐵青,怒罵道:「高士奇你這個狗奴才!」

  皇上拍案罵道:「索額圖,休得放肆!高士奇你參他什麼,當著大夥兒的面說出來!」

  高士奇道:「索額圖挑唆太子結交外官,每到一地,都事先差人送密信給督撫,如此如此囑咐再三。阿山其實都是按太子意思接駕的!」

  胤礽立馬罵了起來:「高士奇,你這老賊!」

  皇上拍椅喝道:「胤礽,你太不像話了!」

  胤礽跪了下來,奏道:「皇阿瑪,高士奇憑什麼說兒臣寫密信給督撫們?」

  高士奇正在語塞,徐乾學上前跪下:「啟奏皇上,臣奉旨給阿山寫的密詔送到杭州的時候,太子給阿山的密信也同時送到了。臣已拿獲信差,這裡有信差口供,正要密呈皇上。」

  張善德接過口供,遞給皇上。皇上匆匆看了口供,抬頭問太子道:「胤礽,朕且問你,你從實說。如果抵賴,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到時候你別後悔。」

  胤礽低頭道:「皇阿瑪問便是了,兒臣從實說。」

  皇上問:「你是否給阿山寫過密信?」

  胤礽囁嚅道:「寫過,但兒臣只是囑咐阿山好生接駕,不得出半點兒紕漏。」

  皇上指著太子,罵道:「胤礽你真是大膽!你若不是別有用意,為什麼要寫密信給督撫們?他們是朝廷命官,只需按朕的旨意辦事即可,用得著你寫密信嗎?什麼好生接駕!你說得再輕描淡寫,督撫們也會琢磨出你的深意來!」

  胤礽期期艾艾,嘴裡只知道說「兒臣」二字。皇上氣極,喝道:「你不要再狡辯了!」

  高士奇知道終究不能冒犯太子,又道:「啟奏皇上,太子所為,都是聽信了索額圖的挑唆。」

  索額圖哭喊起來:「皇上,高士奇是存心陷害老臣呀!」

  皇上瞟了眼索額圖,道:「索額圖,沒人冤枉你。朕忍你多時了,只想看你有無悔改之意。前年太子在德州生病,朕派你去隨侍。你騎馬直到太子中門才下馬,單憑這條,就是死罪!太子交結內臣外官,朕早有察覺,都是你挑唆的!」

  索額圖只是哭泣,道:「臣冤枉呀!」

  皇上道:「索額圖閉嘴!朕現在還不想把你們怎麼樣,明兒朕要檢閱水師,朕仍要扮笑臉,你們也得給朕扮笑臉!要死要活,回京再說!」

  索額圖揩了把眼淚,道:「臣參高士奇!」

  皇上聽了,頓覺奇怪,竟冷笑起來,道:「朕還沒接到你的折子呢,你參高士奇什麼呀?」

  索額圖奏道:「高士奇事君幾十年,一直都在欺蒙皇上。當年他進呈皇上的五代荊浩《匡廬圖》原是假的,只花二兩銀子買的,真跡他花了兩千兩銀子,自己藏在家裡。這事陳廷敬可以作證!」

  陳廷敬萬萬沒有想到索額圖居然知道這樁陳年舊事,一時不知如何說話。皇上已驚得臉色發青,正望著他。陳廷敬忙上前跪下,道:「高士奇進呈假古董,臣的確有所察覺。但臣又想高士奇是玩古行家,臣只是一知半解,也怕自己弄錯了,倒冤枉了他,便一直把這事放在心裡。臣反過來又想,不過就是些假字畫假瓷瓶,誤不了國也誤不了君,何必為此傷了君臣和氣,就由他去了。臣未能及時稟奏皇上,請治罪!」

  皇上歎道:「陳廷敬到底忠厚,可朕卻叫高士奇騙了幾十年!」

  索額圖又道:「這回阿山在杭州收得古玩珍寶若干,真假難辨,都叫高士奇一一甄別。今日進詩的那個張鄉甫,說他家有幅祖傳的米芾真跡《春山瑞松圖》,被餘杭縣衙強要了來。臣早知高士奇一貫伎倆,去看了貢單,裡頭果然沒有這幅米芾真跡,說不定他這回又把假古董全都獻給皇上了。」

  皇上冷笑幾聲,道:「難怪張鄉甫詩裡說,何人卻上癲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朕本以為詩裡並無實指,原來還真是這麼回事。高士奇,高家,忠孝仁義呀!」

  索額圖接著又奏道:「皇上曾有御書平安二字賜給高士奇,高士奇就把皇上賜給他的宅子叫做平安第。他本應感念皇上恩德,卻大肆收賄。即使沒事求他,也得年年送銀子,這叫平安錢。若要有事求他,更得另外送銀子。這事臣早有耳聞,念他是臣舊人,皇上待他又甚是恩寵,臣就一直沒有說他。」

  皇上怒道:「索額圖,你如此說,倒是朕包庇他了!」

  高士奇跪伏在地,渾身發軟,半句話也不敢狡辯。一時沒人說話,張鵬翮忽又上前奏道:「杭州知府劉相年參徐乾學、阿山,臣代為奏本!」

  皇上心裡早就有數,大臣們卻是驚了。徐乾學和阿山兩相對視,都愣住了。皇上又冷笑道:「還說今兒是黃道吉日,杭州四處是迎親的!朕說今兒是最晦氣的日子!高士奇參了索額圖,順帶著也參了胤礽。索額圖反過來又參高士奇。劉相年這會兒一參就是兩個!劉相年,你自己上前說話!」

  劉相年上前跪下,問道:「皇上想知道杭州為何一時那麼多人娶親嗎?」

  皇上火冒三丈,道:「朕不想知道!」

  劉相年卻道:「皇上不想知道,臣冒死也要說。皇上南巡,便有隨行大臣、侍衛托阿山在杭州買美女,此事在民間一傳,就成了皇上要在杭州選秀。百姓不想送自己女兒進宮的,就搶著成親。阿山還預備了青樓女子若干,供皇上隨行人員消遣。」

  阿山把頭叩得梆梆響,道:「皇上,劉相年胡說,他自己犯下死罪諸款,臣已上了密奏,正要上前參他,他卻惡人先告狀!」

  徐乾學跪下道:「臣同劉相年素無往來,他參臣什麼?」

  皇上瞪了眼睛,道:「阿山、徐乾學,朕此時不許你倆說話。」

  劉相年又道:「那些青樓女子這會兒都在各位大人房間裡候著哪!」

  張善德本是輪不上他說話的,這會兒卻也奏道:「啟奏皇上,奴才手下有個小太監剛才說起,餘杭知縣李啟龍正往各位大人房間送女子,問奴才這是怎麼回事兒。」

  皇上怒不可遏,拍案道:「荒唐!阿山混蛋!你當朕是領著臣工們到杭州逛窯子來了!」皇上太過震怒,忽覺胸口疼痛,捫胸呻吟。胤礽嚇壞了,喊了聲皇阿瑪,想上前去。皇上抬手道:「胤礽不要近前!朕還死不了!」

  胤礽退了下來,跪在地上哭泣。大臣們都請皇上息怒,地上哭聲一片。張善德忙奏道:「皇上,您先歇著吧,今兒個什麼都不要說了。」

  皇上捫胸喘息一會兒,說:「朕這會兒不會死,劉相年、徐乾學和阿山有什麼罪,你接著說吧。」

  劉相年跪奏道:「徐乾學罪在索賄,阿山罪在欺君。阿山上了參劾臣的密奏,徐乾學知道後,馬上派人到杭州找到臣,只要臣出十萬兩銀子,他就替臣把事情抹平。臣頂了回去,一兩銀子也不給。阿山明知皇上不准為南巡之事再興科派,他卻仍在下頭大搞接駕工程,要臣在杭州建行宮。雖然暫時不向百姓要銀子,只要聖駕一走,仍是要向百姓伸手的。」

  徐乾學連連叩頭道:「劉相年無中生有!」

  阿山不等徐乾學講完,又叩頭道:「啟奏皇上,臣是否有罪,日後自然明白。臣參劉相年的折子已在皇上手裡,這會兒臣還要參劉相年一款新罪!」

  皇上渾身無力,軟軟地靠在龍椅裡,說:「今日可真是好日子啊!參吧,參吧,你們等會兒還可以接著參,看參到最後還剩下誰。劉相年還有什麼新罪,你說呀?」

  高士奇知道阿山想參什麼,搶著說道:「臣參劉相年只有一句話,他居然把妓院改作聖諭講堂!」

  皇上如聞晴天霹靂,一怒而起,吼道:「劉相年,朕即刻殺了你!」

  劉相年道:「臣並不是怕死之人,臣只是還想辯解幾句。」

  皇上道:「這還容得你辯解!來人,拖出去!」兩個侍衛上前,拖著劉相年出去了。大臣們忙請皇上息怒,龍體要緊。

  皇上道:「朕這次南巡,就擔心下面不聽招呼,特意命陳廷敬先行密訪。陳廷敬已把沿路所見,一一密奏給朕了。你們各自做過的事,休想抵賴!陳廷敬,朕想聽你說幾句。」

  陳廷敬知道有些事情暫時還不能說,皇上也特意囑咐過。他略加斟酌,道:「他們各自所參是否屬實,過後細查便知。但要參劉相年,還得加上一條,接駕不恭!劉相年因反對阿山借口接駕,向百姓攤派,阿山便命劉相年專門督建行宮。劉相年故意拖延行宮建造,豈不是接駕不恭?劉相年對臣說過,杭州有那麼多官宦之家、豪紳大戶,隨便哪家都可以騰出來接駕,何必再建行宮勞民傷財?他知道皇上崇尚簡樸,遲早會下旨停建行宮,因此故意怠工,為的是少花銀子。」

  皇上原以為陳廷敬真是要參劉相年的,聽這到裡,很是生氣,說:「陳廷敬,原來你是替他擺好。他縱有千好萬好,只要有這講堂一事,便是死!」

  陳廷敬奏道:「妓院改聖諭講堂,確實唐突。劉相年說杭州督府縣同城,縣裡有聖諭講堂,知府衙門何必再建?他說便宜盤下那家妓院,也是為著省些銀子。臣倒有個建議,全國凡是督府縣同城的,都只建一個講堂。」

  皇上聽陳廷敬雖說得有理,可劉相年把妓院改作講堂,豈可饒恕,便道:「陳廷敬,難怪你處處替劉相年辯護啊!朕想起來了,劉相年可是你當年推舉的廉吏!」

  張鵬翮心想陳廷敬再說只會惹怒皇上,自己叩頭道:「啟奏皇上,劉相年真是個難得的好官哪!只是他為人過於耿直,從來都不被上司賞識。阿山同高士奇為了害劉相年,置皇上安危於不顧,故意選了河水湍急的地方,命他一夜之間搭好檯子,預備皇上檢閱水師。好在劉相年有百姓擁護,他自己也在水裡泡了個通宵,硬是在急水中搭了個結結實實的檯子!臣懇請皇上寬貸劉相年!他實是難得的忠臣!」

  皇上仰頭長歎,道:「好啊,你們都是朕的忠臣啊!你們都是忠臣,你們都退下吧!」

  這時,一員武將低頭進來,跪下奏道:「臣浙江水師提督向運凱叩見皇上!臣倉促接到皇上檢閱水師的諭示,趕著安排去了,沒有早早來接駕,請皇上恕罪。」

  皇上正在生氣,只道:「你起來吧。」

  向運凱仍是跪著,道:「啟奏皇上,臣有一言奏告。」

  皇上問道:「你又是要參誰呢?」

  向運凱不明就裡,驚愕片刻,道:「皇上,臣並不是要參誰。臣奏告皇上,時下正是錢塘江起潮之季,能否恩准檢閱水師時日往後挪挪?」

  皇上道:「錢塘潮都怕了,還叫什麼水師?你們都下去吧。」皇上說罷,起身回屋。文武官員都默然拱手,望著皇上出門而去。

  外頭聽得皇上雷霆震怒,忙悄悄兒把那些青樓女子全都趕走了。皇上氣沖沖往屋裡走,仍是罵道:「混賬!王八蛋!朕待他們至誠至禮,他們還要貪,還要欺朕!朕連自己的兒子都靠不住!這就是帝王之家呀!」

  張善德跟在後頭,不停地勸皇上消消氣。皇上進屋坐下,捫著胸口道:「朕這裡頭痛呀!朕指望著君臣和睦,共創盛世,讓百姓過上太平日子。可是,他們為什麼要貪,要欺朕!」

  皇上說著竟落下淚來,張善德也跪地而哭。正在這時,裡間屋子傳出了聲聲琵琶,一個女子和著琵琶唱道:「西風起,黃葉墜。寒露降,北雁南飛。東籬邊,賞菊飲酒遊人醉。急煎煎砧聲處處催,簷前的鐵馬聲兒更悲。陽關衰草迷,獨自佳人盼郎回。芭蕉雨,點點儘是離人淚。」皇上止住眼淚,側耳靜聽。張善德想進去看個究竟,皇上搖搖手,不讓他進去。

  原來下頭把那些青樓女子都弄出去了,卻沒人想到皇上屋裡還有梅可君和紫玉姑娘。梅可君正幽幽怨怨地唱著,皇上背著手緩緩進來了。梅可君背對著門口,並不知道皇上來了。紫玉卻嚇得身子直往後退。皇上朝紫玉搖搖頭,叫她不要害怕。

  梅可君彈唱完了,抬眼看見紫玉那副模樣,方才回過頭來。梅可君事先已知道自己是來侍候皇上的,馬上跪下:「民女梅可君叩見皇上!」紫玉見狀也忙跪下,到底年紀小,不知該怎麼說。皇上並不生氣,便把梅可君和紫玉留下了。

  第二日,皇上乘坐肩輿,微笑著出了西溪山莊,起駕檢閱水師。山莊外頭早是人山人海。百姓們黑壓壓跪下,山呼萬歲。沿路上也站滿了百姓,只要見了御駕,立馬跪下。皇上知道這都是阿山做給他看的,卻仍是慈祥而笑。

  檢閱台黃幔作圍,旌旗獵獵,檯子正中早擺好了龍椅。皇上在黃幔外下了肩輿,走向檢閱台,坐了下來。文武官員分列兩側,垂手而立。抬眼望去,錢塘江上戰船整齊,不見首尾。船上水兵齊戴插花頭巾,肅穆而立。

  皇上道:「閩浙海洋綿亙數千里,遠達異域,所有外洋商船,內洋賈舶,都賴水師以為巡護。各路水師鎮守海口,巡歷會哨,保商緝盜,以靖海氛,至為關切。」皇上低頭望著向運凱,「向運凱,索額圖經常說你能幹,雖是漁夫出身,卻深諳水上戰術。朕想看看,操演吧。」

  向運凱上前謝恩,奏道:「臣謝皇上誇獎!錢塘水師共有大號趕繪船五艘,二、三號趕繪船各十艘,另有沙戰船、快唬船、巡快船、八槳船、雙篷哨船等各十數艘,水兵三千五百人。恭請皇上檢閱!」

  向運凱下令操演,錢塘江上頓時萬歲雷動,響遏行雲。皇上點頭而笑。又聽得鑼鼓陣陣,殺聲震天。岸上哨台旌旗揮動,忽見十來艘船划得飛快,眨眼間就把後頭船隻拋開一箭有餘。

  皇上問道:「那是什麼船?」

  向運凱奏道:「回皇上,那是巡快船,專為緝盜之用。皇上再往那邊看,正放著紙鳶的是大號趕繪船。」

  皇上又問:「放紙鳶幹什麼?」

  向運凱回道:「作靶子。」

  向運凱正說著,聽得鼓聲再起,巡快船上的弓弩手回身放箭,紙鳶紛紛落下。

  皇上微微而笑,道:「水兵多是南方人,練就這般箭法,也是難得。」

  再看時,江上船隻已各自掉頭劃開,很快近岸分成南北兩陣。又聽得鼓聲響過,各陣均有數十文身水兵高舉彩旗,騰躍入水,奮力前趨,游往對岸。

  皇上問道:「這是練什麼?」

  向運凱回道:「這是比水性。優勝者既要游得快,手中彩旗還不得沾了水。」

  文身水兵正魚躍碧波,又見各船有人順著桅桿猿攀而上,飛快爬到頂尖四下瞭望。又聽幾聲鼓響,桅桿頂上水兵嗖地騰空入水。皇上正暗自稱奇,卻見水兵頃刻間在十丈之外躥出水面,魚鷹似的飛游到岸。

  向運凱見皇上高興,奏道:「皇上,這是哨船偵查到敵船了,上岸報信兒。」

  這時,一位副將在旁朝向運凱暗使眼色。向運凱悄悄兒退下,問:「什麼事?」

  副將說:「提督大人,只怕要起潮了。」

  向運凱遠遠望去,果然江海相連處,一線如銀,正是潮起之兆,暗自擔心。

  皇上見他兩人在耳語,臉色有些不快,問:「什麼事不可大聲說?」

  向運凱上前跪下,道:「臣懇請皇上移駕,只怕要起潮了。」

  皇上笑道:「朕當是什麼大事哩!昨夜朕就說了,正要看看你們水師經得起多大風浪。倘若錢塘潮都抵不過,如何出外洋禦敵?」

  向運凱不敢再奏,退立班列。但見潮水越來越近,白如堆雪。江中水兵都是深諳潮性的,他們望見遠處白浪湧來,顧不得旗舞鼓響,紛紛翻身上船。船上水兵也不再聽從號令,划船靠岸。向運凱急令屬下指揮船隊繼續操演,不得亂了陣腳。無奈風生潮起,船隻又實在太多,頓時你擠我撞,叫罵連天,那船有在江中打轉的,有翻了個底朝天的。近岸船上水兵倉皇跳江,回游上堤。

  皇上臉色陰沉起來,罵道:「向運凱,這就是你的水師?」

  向運凱慌忙跪下請罪:「臣管束不力,請皇上降罪!」

  皇上訓斥道:「朝廷年年銀子照撥,你把水師操練成這個樣子!一見潮起便成烏合之眾,還談什麼卸敵!可見上上下下都是哄朕的!不如奏請裁撤,你仍回家打魚去吧。」

  皇上正在罵人,只聽得江上呼嘯震耳,潮頭直逼而來。大臣們都跪了下來,恭請皇上移駕。皇上卻是鐵青著臉,望著排空直上的潮頭,定如磐石。忽聽轟的一聲巨響,眼前恰如雪崩。侍衛們旋風而至,把皇上團團拱衛。潮水劈頭蓋臉打下來,君臣百多人全都成了落湯雞。大臣們跪的跪著,趴的趴著,哀求皇上移駕。

  皇上仍是端坐龍椅,望著江面。江上潮聲震天,雪峰亂堆,白龍狂舞。大臣們不敢再言,全都跪在地上。台上黃幔早已掀得七零八落,侍衛們忙著東拉西扯。等到潮水漸平,黃幔又把檢閱台遮得嚴嚴實實了。

  再看錢塘江上,已是檣傾楫摧,浮木漂漾。向運凱此時只知叩頭,嘴裡不停地說著臣罪該萬死。

  皇上怒道:「真是讓朕丟臉。下去!」

  向運凱把頭直叩得流血,道:「皇上,臣自是有罪。臣昨夜不敢參人,今兒臣冒死也要參人了。朝廷銀子確是年年照撥,可從戶部、兵部、督、撫層層剝皮下來,到水師已沒剩多少了。銀子不夠,打船隻好偷工減料,舊船壞船亦無錢修整,怎能敵得過狂風巨浪!」

  皇上眼睛裡佈滿了血絲,看上去甚是嚇人,道:「朕本想回京再說,看樣子只好快刀斬亂麻了。革去索額圖一等伯、領侍衛內大臣之職,交刑部議罪!革去阿山浙江總督之職,交刑部議罪!高士奇既然回了家,就不用再回京城了,就在家待著吧。念你隨侍多年,朕准你原品休致。」

  皇上降了罪的這些人都已是惶恐欲死,口不能言,只有高士奇跪上前哭道:「臣還想多侍候皇上幾年呀!」

  皇上鼻子裡哼了兩聲,道:「免了吧,朕手裡的假字畫、假古玩夠多的了,不用你再去費心了。這次在浙江弄到的那些字畫,無論真假,一律物歸原主!」

  高士奇退下,皇上又道:「徐乾學也快到家門口了,你也回去吧。」二號首長

  徐乾學跪在地上,驚恐萬狀,道:「罪臣領旨,謝皇上寬大。」

  皇上瞟了一眼陳廷敬,道:「陳廷敬,還多虧劉相年這檯子搭得結實,不然今兒朕的性命就送在這裡了。朕饒了他大逆之罪。可他說話辦事全無規矩,叫他隨朕回京學習行走。」

  陳廷敬便替劉相年謝了恩,並不多言。皇上心想陳廷敬密訪幾個月,沿路官員行狀盡悉掌握,他只是如實密奏見聞,卻不見他參人。可見陳廷敬確實老成了,大不像往日心性。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倘若見錯參人,難題到底都是出給朕的,朕又怎能把有毛病的官員都斥退了?輔國安邦之相,就需像陳廷敬這般。皇上哪裡知道,這回大臣們參來參去,都是陳廷敬一手謀劃!

  皇上抬頭望著天上的浮雲,又道:「胤礽回京之後閉門思過,不准出宮門半步!」

  胤礽哭道:「兒臣沒做什麼錯事呀!」

  皇上仍是抬著頭,聲音不大,卻甚是嚇人:「胤礽!你要朕這會兒當著臣工們的面,把你的種種劣跡都說出來不成?你太叫朕失望!」

  錢塘江此時已風平浪靜,水兵們正在打撈破船。皇上半日無語,忽又低聲說道:「還有個人,他的名字朕都不想提起。餘杭那個可惡的知縣,殺了吧!」

  黃幔外頭,遠遠地仍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他們自然不知裡頭的情形,只道見著了百年難遇的盛事。皇駕出了檢閱台,仍是威嚴整齊,外頭看不出一絲兒破綻。君臣們都已換上了乾淨衣服,坐轎的仍舊坐轎,騎馬的仍舊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