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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衛向書披麻戴孝飛赴進京,一路想著先皇留下遺命,召他回去侍候幼帝讀書,實有托孤之心,不禁感激涕零。他趕到京城已是正月底,玄燁持服二七日已滿,遵奉先皇遺詔釋服登基,改元康熙。

  幼帝原是同諸位阿哥同在上書房讀書的,從現在起每日就駕弘德殿學習。師傅除了衛向書,還有幾位專教滿文、蒙古文和弓馬騎射的諳達。衛向書進京以後才知道,太皇太后早已選了兩個年輕人同他一起侍候皇上,一個是翰林陳廷敬,一個是監生高士奇。陳廷敬是鰲拜向太皇太后舉薦的,索尼便舉薦了高士奇,太皇太后都恩准了。陳廷敬正是衛向書極為賞識的,高士奇他卻知之甚少。既然是太皇太后懿旨,他也沒什麼多說的。

  皇上雖是年幼,也還知道發憤,只是獨自讀書久了,漸漸覺得無趣。往日同阿哥們一塊兒讀書,既是玩在一處,又可比比高下,自有很多樂趣。如今師傅諳達一大幫,只圍著他一個人轉,慢慢就覺著枯燥乏味。

  有日,衛向書講的是歐陽修《朋黨論》,請皇上跟著讀:「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

  皇上跟著讀了幾句,放下書本發問:「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師傅,朕聽不懂。」

  衛向書道:「古人說得好,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皇上,跟著老臣讀吧,先讀熟了老臣自然會講的!」

  皇上發了懶筋,說:「朕今日不想讀書了!」

  衛向書忙說:「皇上不肯讀書,老臣吃罪不起啊!」

  皇上道:「朕這會兒想去學騎馬射箭,明日再讀書!太皇太后說了,聖賢書要讀好,弓馬騎射也要學好!」

  衛向書只道弓馬騎射,諳達自要教的,今日輪著是讀書。皇上哪裡肯聽,丟開書本就往外走。陳廷敬同高士奇侍立在旁,只是看著皇上撒氣,想幫衛師傅也幫不上。

  皇上出門去,叫上侍衛倭赫,說:「朕騎馬去。」

  倭赫請皇上稍候,飛跑出門牽馬去了。太皇太后囑咐過,皇上年紀太小,想騎馬只在乾清門裡頭轉轉,不准到外頭去。周如海等幾個太監也忙隨皇上出來了,生怕出事。衛向書同陳廷敬、高士奇也只得出了弘德殿,跟在皇上後面。

  倭赫牽了御馬來,抱著皇上騎馬。皇上還未能獨自騎,便由倭赫帶著。周如海連聲喊道主子悠著點兒,皇上卻嫌太慢了,搶過倭赫手中馬鞭使勁兒抽打。馬只在乾清門裡兜圈子,倭赫怕跑得太快摔著了皇上,便老是勒著馬韁。

  皇上沒了興趣,又嚷著要下來射箭。倭赫勒住馬,周如海過來要抱皇上。皇上卻朝一個小太監喊道:「張善德,你抱朕下來!」

  喚作張善德的小太監忙跑了過去,把皇上從馬上抱了下來。張善德才十三歲,力氣不大,那馬又高,差點兒摔了皇上。周如海便斥罵張善德該死。皇上偏護著張善德,反過來罵了周如海。

  倭赫拿起御用弓箭,拉如滿月啪的一聲,正中前頭的樹樁。皇上接過倭赫手中的弓箭,漲紅了臉也拉不太開。聽得一響悶響,箭不出五十步落地。皇上氣得把弓箭往地上一摔,道:「不射箭了,朕回去讀書!」

  倭赫道:「皇上不能讀著書想騎馬射箭,射著箭又想讀書。皇上年紀還小,能射這麼遠,了不得了。」

  皇上使著氣說:「我說不射箭了就不射箭了!」

  這時,一直呆立在旁的高士奇上前道:「皇上,奴才有樣東西想獻給您,既可練腕力,又可拿著玩兒!」

  皇上問:「什麼東西?」

  高士奇說著就從懷裡掏出個彈弓。那彈弓做得很是精巧,鐵打的架子,手柄上鑲著黃楊木。

  高士奇道:「回皇上,這叫彈弓,鄉下小孩很平常的玩意兒。」

  皇上接過彈弓,眼睛一亮,說:「宮裡怎麼沒有這東西?」

  高士奇笑道:「這本是鄉下孩子玩的,只是做得沒這麼好。奴才教皇上怎麼用。」

  高士奇拿彈弓瞄準樹上一隻鳥,啪的一聲,鳥中矢而落。皇上高興得直拍手,只道這個東西好玩。

  高士奇道:「奴才隨侍多日,見皇上腕力尚弱,挽弓實在勉為其難,便想起自己小時候玩過的彈弓,特地找匠人做了這個彈弓,孝敬皇上!」

  皇上笑道:「高士奇,朕很高興,朕讓太皇太后賞你!」

  高士奇低頭道:「臣能侍候皇上讀書,已是天大的恩寵!士奇不敢邀功。」

  有回又輪著衛師傅講書,他突然身子不好告了假,奏請太皇太后由陳廷敬頂替幾日。太皇太后恩准了。皇上見是陳廷敬講書,更是不想讀書,只道:「好了好了,衛師傅病了,我也正想玩哩!去,騎馬去!」

  陳廷敬忙說:「皇上不可如此。哪日讀書,哪日騎射,自有師傅、諳達們安排,不可亂了。」

  皇上生氣道:「讀書讀書,要讀到哪日為止!」

  陳廷敬說:「回皇上,俗話說,活到老學到老,還有三分沒學到。學無止境呀!」

  皇上畢竟還是小孩,道:「什麼學無止境,怎麼不見你們讀書?」

  陳廷敬道:「臣雖然中了進士,仍在翰林院讀書。臣除了侍候皇上讀書,就是自己讀書。士奇也是如此,他除了侍候皇上讀書,自己在詹事府聽差仍要讀書。」

  皇上道:「衛師傅教的,我實在讀厭了。能不能換些文章來讀?」

  陳廷敬說:「經史子集,皇上都是要讀的,慢慢來。」

  高士奇卻道:「皇上不妨說說,您最愛讀什麼文章?」

  皇上說:「我最近在讀詩,喜歡得不得了。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

  陳廷敬聽皇上讀的是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嚇得臉色大變,忙說:「皇上聰明異常,可您現在還需師傅領著讀書,不可自己隨便找書看。」

  皇上拍了桌子,道:「真是放肆!朕讀什麼書,還要你說了算。有本事的話,把這首詩說給朕聽聽!」

  高士奇卻搶先答道:「回皇上,這是曹植的《野田黃雀行》。」

  陳廷敬知道這話題不可講下去,厲聲道:「士奇!」

  高士奇卻是有意誇顯學問,道:「各代詩文,自有不同氣象。曹植是三國人物,那時的詩詞,多慷慨悲涼,氣魄宏大,自古被稱作漢魏風骨。」

  皇上歡喜道:「高士奇,你有學問。說說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吧。」

  陳廷敬勸道:「皇上,我們還是接著衛師傅教的書來讀吧。」

  皇上呵斥陳廷敬:「你別打岔!」

  高士奇又道:「這是曹植的鬱憤之作。曹植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就殺了幾個親兄弟,把曹植也貶了。曹植悲歎自己沒有能力解救危難的兄弟,就寫了這首詩。」

  皇上問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也是曹植寫的嗎?」

  高士奇忙拱手道:「皇上小小年紀,卻是博聞強志。」

  不料皇上說道:「曹丕為什麼要殺自己的兄弟呢?假如是朕的哥哥做了皇帝,也會殺朕嗎?朕幸好自己做了皇上。」

  高士奇這下可嚇著了,不知如何回答。太監們也嚇著了,周如海忙說:「皇上,您可不能這麼說話,奴才們還要留著腦袋吃飯哪!」

  陳廷敬也急壞了,忙說:「皇上,這人世間很多道理,長大之後自然明白,您現在只管讀書。」

  皇上道:「朕說不定還沒長大就被自己哥哥殺了,還不如不長大哩!」

  陳廷敬額上早已冷汗直冒,道:「皇上,那曹丕不施仁政,同室操戈,曹魏江山很快就覆亡了。這已是前車之鑒,歷代帝王早已汲取教訓。皇上不必擔心,只管讀書就是了。」

  皇上哼著鼻子道:「讀書讀書,只知道要我讀書!你的學問不如高士奇。」

  陳廷敬道:「讀書人認識文章,就像農戶認識莊稼,並不稀罕。」

  皇上笑笑,說:「哼,說你學問不如高士奇,你還不服氣!」

  陳廷敬道:「高士奇固然很有學問,但皇上只要發憤,不用到他這個年紀,詩文過眼,您便可知其年代,出自誰家。好比草木蔬果,見多了,熟悉了,都可知其類,呼其名,知道它長在什麼季節,是春華秋實,還是歲歲枯榮。」

  皇上道:「朕聽不進你這些話!朕要去找太皇太后,朕不想做皇帝,也不要哥哥們做皇帝,免得兄弟殺兄弟!」

  周如海撲通跪下了,陳廷敬、高士奇和所有侍衛、太監都跪下了。陳廷敬叩頭在地,道:「皇上,此話萬萬不能再提,不然在場所有人的腦袋都保不住!」

  陳廷敬回到家裡滿心惶恐,生怕今日這事傳到外頭去。這雖是高士奇惹出來的禍,可衛大人把講書的差事托付給他,追究起來他就罪責難逃。他覺著憋屈也沒處說去,只願菩薩保佑了。周如海是求了皇上,別把這事說給太皇太后聽,不然奴才們都會掉腦袋。可陳廷敬心想八歲幼帝的嘴哪裡封得住的?

  夜裡,陳廷敬獨坐書齋,撫琴良久。老太爺聽這琴聲,便猜著廷敬心裡肯定有事,卻不想去打擾他。聽得琴聲靜了,老太爺放心不下,去書齋看看。卻見陳廷敬正在作詩。

  陳廷敬見老太爺去了,忙說:「爹,您還沒歇著哪。」

  老太爺說:「看看你,就去睡了。呵,又有佳構啊。」

  陳廷敬道:「隨意塗鴉,見笑了。」

  老太爺過來看看,原來陳廷敬寫的是首詠史詩,喟歎劉邦初創基業的時候,天下英雄的豪邁之氣,末尾兩句卻是:儒冠固可溺,齷齪多凡庸!老太爺暗忖廷敬果然有心事。可陳廷敬自己沒說,老太爺也不會問的。

  第二日,陳廷敬照例去了弘德殿,衛大人仍是病著。卻見風平浪靜,啥事兒也沒有。這才放下心來,想皇上真的沒有把事情說給太皇太后聽。

  哪知周如海原是鰲拜耳目,昨日夜裡就把弘德殿的事原原本本報與他聽了。鰲拜聽了,知道事情全在高士奇身上,可畢竟責怪起來大家都會吃苦頭,便把這事瞞住了太皇太后。卻又不想讓這事輕易過去,就找了索尼。索尼聽了,氣得連夜把高士奇叫了去,罵得他狗血淋頭。高士奇只想這事肯定是陳廷敬告發的,自此心裡更是記恨。

  有了昨日之事,今日皇上讀書不再推三推四。陳廷敬讀一句,皇上就跟著讀一句。讀了不到一個時辰,皇上突然又不吭聲了。陳廷敬抬起頭來,只見皇上拉開彈弓,朝殿角啪地打了過去。立馬一聲脆響,殿西頭立著的大瓷瓶碎了。皇上自己也嚇著了,太監們早跪了下來。

  正在這時,鰲拜大步跨進門來,驚道:「臣叩見皇上!剛才是誰驚了駕?」

  沒誰敢吭聲,都低了頭。皇上也是把頭低著,手背在身後。鰲拜環視殿內,見打碎了一個瓷瓶,問:「誰打碎的?該死!」

  周如海忙望望鰲拜,又悄悄兒朝皇上努嘴巴。鰲拜立時明白過來,知道自己說了大逆不道的話,卻是只裝糊塗,問:「皇上手裡藏了什麼東西?」

  皇上拿出彈弓,極不情願地攤在手裡。周如海跑上去接過彈弓,交給鰲拜。鰲拜反覆看著這東西,問道:「這是哪裡來的?」

  高士奇忙跪下來,說:「奴才給皇上做的,皇上平時可用這個練練腕力。這叫彈弓,民間小孩的玩意兒。」

  鰲拜發火道:「大膽,誰讓你做的?」

  高士奇叩頭道:「奴才見皇上挽弓射箭腕力不足,特意做了個彈弓,好讓皇上平日練練。」

  鰲拜罵了高士奇半日,又望著陳廷敬說:「山西自古就是個出名相的地方,藺相如、狄仁傑、司馬光、元好問,都是你們山西人。如今衛師傅和你也是山西人,你要盡力侍候好皇上讀書。」

  陳廷敬道:「廷敬雖才疏學淺,卻願傚法先賢,忠君愛國,不遺餘力!」

  鰲拜呵三罵四好半日,這才回頭對皇上叩道:「臣來看看他們侍候皇上讀書是否用心,臣這就告退了。」

  皇上剛才聽鰲拜罵人,甚是害怕,這會兒卻道:「把彈弓還我!」

  鰲拜猶豫著,仍把彈弓還了皇上,道:「皇上讀書時只是讀書,學騎射時再玩這個東西。」

  皇上也不說話,只望著地上。鰲拜又朝殿內太監們罵了幾句,朝皇上叩頭走了。

  高士奇突然說道:「廷敬,山西可是人才濟濟啊。我聽說山西有個傅山,名聲很大。」

  陳廷敬聽出高士奇居心不良,心想他肯定早聽說自己同傅山有過往來,便道:「傅山人品、學問都很不錯,只是性格怪了些。」

  高士奇笑道:「傅山的反心昭然於天下,讀書人多有耳聞。您只說他性格怪了些,未必太輕描淡寫了。」

  陳廷敬道:「士奇,這裡不是談傅山的地方,我們侍候皇上讀書吧。」

  哪知皇上聽了卻是不依,只問:「傅山是誰?」

  陳廷敬說:「一個很有學問的人。」

  皇上道:「先帝說天下最有學問的人都來考進士了,傅山考中了嗎?」

  陳廷敬回道:「皇上,讀書人各不相同,有的喜歡考進士,有的喜歡浪跡江湖。皇上現在只管讀書,傅山這個人,您日後會知道他是誰的。」

  皇上道:「朕看你倆神色很不對勁兒,難道這傅山是說不得的嗎?他到底是個有學問的讀書人,還是江洋大盜?朕記得先皇說過,人心如原草,良莠俱生。去莠存良,人皆可為堯舜;良滅莠生,人即為禽獸。朕相信不論什麼人,只要讓他明白聖賢的道理,都會成為好人的。」

  陳廷敬驚歎皇上小小年紀,居然能把先帝這話原原本本記下來,便道:「可喜皇上能記住先帝遺言。皇上只好好兒讀書,這些道理都在書中。」說到讀書,皇上又不高興了。

  陳廷敬想今日鰲拜在弘德殿裡很失大臣之體,實為大不敬。皇上讀書的地方,大臣怎可在那裡呵三罵四?

  回到家裡,翁婿倆長談至半夜。老太爺道:「聽你這麼說,鰲拜果然有些驕縱。」

  陳廷敬說:「輔佐幼主之臣必須是干臣,而干臣弄不好就功高蓋主,貽禍自身。自古輔佐幼主的大臣,大都不會有好結果。往遠了說,呂不韋輔佐嬴政,最後怎麼樣?遺恨千古!」

  老太爺道:「是呀,睿親王多爾袞輔佐先皇順治,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是人死之後,還被褫爵籍沒,牌位都撤出了宗廟。天下人都知道多爾袞蒙著千古沉冤,只是不敢說!若是那抱有野心確想篡逆的,就更沒有好下場了。」

  陳廷敬說:「鰲拜大人屢屢示恩於我,可我實在不想同他靠得太近。四個輔政大臣,鰲大人名列最後。可他的性子卻是凡事都要搶在前頭,難免四面樹敵。我估計四個輔政大臣,今後最倒霉的只怕就是鰲拜!」

  老太爺說:「鰲拜祖上世代功勳,他自己又身經百戰,驍勇異常,軍功顯赫。單憑這些,他就不會把別的人放在眼裡。只因性子粗魯,屢次被參劾。不然,他的身份地位早在其他輔臣之上。」

  陳廷敬道:「我擔心的是他最後會把皇上都不放在眼裡。」

  皇上覺得弘德殿的日子甚是難熬,可轉眼間他已是十歲了。這時的皇上懂事不少,再不同師傅們鬧性子。這日,鰲拜進了乾清宮,直往西頭弘德殿去。張善德已長到十五六歲,早同大人一般高了。他見鰲拜來了,忙道:「輔臣大人您請先候著,待奴才去奏報皇上!」

  鰲拜橫眼一瞪,張善德嚇得忙退下。太監們畏懼,低頭讓開。站在殿門口的倭赫見了,上前攔了鰲拜道:「輔臣大人請稍候!」

  鰲拜扇了倭赫一掌,道:「老夫要見皇上,還要你們准許?」

  倭赫眼都被打花了,也不敢拿手揉,低頭道:「大人您是輔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奴才知道的這些規矩,都是您教導的!」

  鰲拜吼道:「老夫教導過你們,可沒人教導過老夫!」

  索額圖猛地從弘德殿裡衝出來喊道:「誰在外頭喧嘩?」見是鰲拜,忙拱了手,「啊呀,原來是輔臣大人來了!你們真是放肆!怎麼在輔臣大人面前無禮!快快奏報皇上,輔臣鰲拜大人覲見!」

  這時周如海慌忙跑出來,喊道:「輔政大臣鰲拜覲見!」

  鰲拜進殿,跪地而拜:「臣鰲拜向皇上請安!」

  皇上知道剛才是鰲拜在外頭吵鬧,卻只作沒聽見,道:「鰲拜不必多禮,起來坐吧。你是朕的老臣了,朕准你今後不必跪拜。」

  鰲拜聽了,只道:「臣謝皇上恩典。臣多年征戰,身上有很多處老傷,年紀大了跪著也甚為吃力。」

  衛向書、陳廷敬、高士奇都向鰲拜施了禮,口稱見過輔臣大人。鰲拜環顧左右,見侍衛們竟然未向他施禮,心中大為不快。

  皇上道:「鰲拜,你終日操勞國事,甚是辛苦。朕成日價讀書也煩,但是想著你們那麼辛苦,朕也就不怕苦了。」

  鰲拜道:「老臣沒別的事情,只是多日不見皇上,心中十分想念。鰲拜謝皇上體諒!外頭有人說老臣全不把皇上放在心上,多日沒向皇上請安了。老臣今日叩見皇上,只有衛師傅跟陳廷敬、高士奇看見了,這幫小兒都沒瞧見哪!」

  索額圖頓時慌了,忙指使左右:「你們真沒規矩,快快見過輔臣大人!」

  侍衛們這才拱手施禮,道了見過輔臣大人!皇上畢竟年幼,見了鰲拜心裡有些懼怕,胸口不由得怦怦兒跳。鰲拜又道:「衛師傅,皇上年幼,讀書辛苦。拜託您悠著點兒。皇上想散散心,你們就侍候著皇上玩玩吧。」

  衛向書道:「皇上讀書很用功,練習騎射也沒放鬆。」

  鰲拜笑道:「老臣這就放心了。老臣盼著皇上早日學成,那時候老臣便可回到老家,養幾匹馬,放幾頭羊,過過清閒日子。」

  皇上卻道:「鰲拜不可有此想法。朕皇祖母說了,四位輔政大臣,都是愛新覺羅家的至親骨肉,這個家始終得你們幫著看哪!」

  鰲拜叩道:「臣謝皇上跟老祖宗垂信,感激不盡!皇上只管用心讀書,臣告退。」

  皇上喊道:「索額圖,送送輔臣大人。」

  索額圖送鰲拜出了弘德殿,侍衛同太監們只略略低頭。鰲拜便站住不動,橫眼四掃。索額圖忙說:「你們真是無禮!恭送輔臣大人!」侍衛同太監們只好齊聲高喊恭送輔臣大人。鰲拜這才哼了聲,大步離去。索額圖回頭見張善德正在身後,便同他悄悄說了句話。張善德聞言大驚,嚇得直搖頭。

  衛向書見剛才皇上實是受驚了,便道:「皇上,今日書就讀到這裡吧。請諳達侍候皇上去騎馬如何?」

  皇上卻道:「輔臣大人怕朕讀書吃苦,可他處理國事還辛苦些。衛師傅,接著講新書吧。」

  索額圖向張善德使了眼色。張善德只作沒看見,仍木木地站在那裡。索額圖朝他瞪了眼睛,張善德這才上前說道:「皇上,鰲拜說是來探望皇上,卻在這裡咆哮喧嘩,大失體統!」

  索額圖卻立馬罵道:「狗奴才,你竟敢在皇上跟輔政大臣之間故意挑撥!」原來剛才張善德那些話是索額圖教他說的,卻又來罵他。

  張善德嚇壞了,忙跪了下來,說:「奴才該死!可奴才怕皇上嚇著,實在看不下去!」

  皇上笑道:「朕是那麼好嚇唬的嗎?你們都想得太多了,輔臣大人都是為著朕好。陳廷敬,朕聽說你是鰲拜保舉來的。你說說朕是去騎馬呢,還是讀書?」

  陳廷敬道:「回皇上,讀書、騎射都很重要,這會兒皇上想讀書,那就讀書吧。」

  皇上說:「衛師傅,朕依你的,這會兒就不講新書了。可朕也不想去騎馬,只想聽些歷史掌故,就讓陳廷敬講吧。」

  衛向書點頭道:「遵皇上旨意。史鑒對於治國,至關重要。」

  陳廷敬便說:「臣遵旨。不知是臣隨意講,還是皇上想知道哪些掌故。」

  皇上卻道:「你給我說說王莽這個人吧!」

  衛向書暗驚,道:「皇上,這段史事紛繁複雜,過幾年再講不遲。」

  皇上說:「歷朝歷代,皇帝、大臣多著哪,朕感興趣的倒也不多,值得細細琢磨的君臣更少。朕雖年少,王莽倒是聽說過的。朕就想聽陳廷敬仔細說說王莽這個人。」

  衛向書道:「皇上,過幾年再講這段史事,今日可否講講別的?」

  高士奇上回吃過苦頭,只是站在那裡不吭聲。

  皇上道:「真是奇怪了!朕想聽聽王莽這個人的故事,你們好像就忌著什麼。難道朕身邊還有王莽嗎?陳廷敬,說吧!」

  陳廷敬很是為難,望望衛向書。衛向書道:「陳廷敬,皇上想聽,你就講吧。」

  陳廷敬仍是遲疑,半日才講了起來:「西漢末年,天下梟雄蜂起,朝中朋黨林立,外戚爭權奪利,國家甚是危急。王莽倒是個能臣,替漢室收拾好了搖搖欲墜的江山,輔佐平帝劉衍。但是,王莽既是能臣,更是奸雄。他伺機暗殺了平帝劉衍,扶了兩歲的孺子嬰為帝,自己操掌朝廷。攝政不到三年,乾脆把孺子嬰拉下皇位,自己登基。」

  皇上問道:「漢平帝劉衍被殺,年歲多大?」

  陳廷敬說:「十四歲!」

  怎料皇上又問道:「朕今年十歲了,離十四歲還有幾年?」

  皇上問了這話,面前立時跪倒一片。衛向書連連叩頭道:「皇上,今日這話傳了出去,可是要人頭落地的呀!首當其衝的自是老臣。老臣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只是這些話如被奸人利用,難免危及君臣和睦,釀成大禍!」

  皇上問道:「衛師傅是怕有人等不到我十四歲,就把我殺了?」

  索額圖吼道:「陳廷敬真是該死!」

  陳廷敬雖是害怕,但既然說了,就得說透,不然更是罪過,便道:「皇上,剛才臣所說的雖是史實,但其中見識,臣並不贊同。既然皇上垂問,臣就冒死說說自己的看法!」

  衛向書著急道:「廷敬,你不要再說了!」

  陳廷敬卻道:「廷敬一人做事一人當,與衛師傅無干!王莽固然不忠,但他之所以膽敢篡漢,都因漢平帝懦弱無能!歷史有可怕的輪迴,光武帝劉秀光復了漢室,可是不到兩百年,又出了個曹操。曹操也被世人罵為奸雄,但如果不是漢獻帝劉協孱弱可欺,曹操豈敢大逆不道?」

  高士奇這回說話了,道:「王莽、曹操可是萬世唾罵的大奸大惡,廷敬您這樣說不等於替他們揚幡招魂嗎?您不要再說了。」

  陳廷敬誰也不理會,只對皇上說:「臣還沒有講完哪!」

  衛向書厲聲喊道:「廷敬,老夫求你了,不要再多說半個字!」

  皇上卻仍要聽下去,道:「陳廷敬,你別管他們,講!」

  陳廷敬說道:「皇上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必能成就一代聖明之君!單憑皇上以十歲沖齡,便能問王莽之事,可謂識見高遠。史鑒在前,警鐘縈耳,皇上當更加發奮,刻苦磨礪,不可有須臾懈怠!」

  索額圖道:「陳廷敬,你是不是在嚇唬皇上?」

  陳廷敬這才說道:「皇上,臣的話說完了。如果觸犯皇上,請治罪!」

  索額圖跪下道:「皇上,陳廷敬妖言蠱惑,萬萬聽不得!」

  皇上卻笑了起來,說:「不,陳廷敬說的話,朕句句都聽進去了!陳廷敬,你的見識非同尋常,朕賞識你!」

  陳廷敬忙說:「謝皇上寬貸不究!」

  皇上站起來,拍拍陳廷敬的肩膀,說:「你沒有罪,你今日有功!朕聽懂了你這番話,會更加努力的。陳廷敬,歷朝歷代,像王莽、曹操這種篡逆的故事,不止一二。朕命你把這些掌故弄個明明白白,一件件兒說給朕聽!」

  衛向書恐再生事端,只道:「皇上眼下要緊的是讀書,前朝掌故日後慢慢說也不遲。」

  皇上說:「讀幾句死書,不如多知道些前朝興亡的教訓!朕不想做劉衍!」

  陳廷敬道:「皇上明白這個道理,臣已十分欣慰!衛師傅說得是,皇上現在讀書要緊!」

  皇上道:「朕書要讀,興亡掌故也要聽。陳廷敬,朕要奏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會重重地賞你!」

  衛向書忙跪了下來,道:「皇上,老臣以為,今日弘德殿裡的事,誰也不得露半個字出去!陳廷敬固然說得在理,就怕以訛傳訛,生出事端。因此,太皇太后那裡,皇上也不要說。」

  皇上想了想,說:「准衛師傅的話。你們都聽著,誰到外頭去說今日的事兒,朕殺了他!」

  皇上午後散了學,周如海就瞅著空兒出去密報鰲拜去了。索額圖自然也會把這事告訴他阿瑪的。衛向書知道今日的事情最終都會傳出去,他不如自己走在前頭,散學就見太皇太后去了。

  鰲拜聽周如海說了弘德殿裡的事,勃然大怒,立即把明珠找了去,說:「明珠,陳廷敬是你向老夫引見的,你說他忠義可信。他居然同皇上講王莽篡漢的故事!這分明是在提醒皇上,老夫會成為王莽!陳廷敬居心何在!」

  明珠道:「要不要找陳廷敬來問個詳細?」

  鰲拜道:「還用問什麼?陳廷敬不光今日講了,日後還會講下去!這個陳廷敬,他同老夫離心離德!多虧了周如海,不然老夫還蒙在鼓裡!」

  明珠問道:「輔臣大人,此事您想如何處置?」

  鰲拜道:「讓陳廷敬永遠見不著三阿哥!」

  明珠道:「他是皇上了。」

  鰲拜沒好氣,說:「知道他是皇上!陳廷敬遲早會把這個皇上教壞的!先把陳廷敬從皇上那兒弄出來,再尋個事兒殺了他!這種忘恩負義的人,留著何用!」

  明珠道:「明珠以為此事還需想周全些。」

  鰲拜說:「老夫遇事不會多想,快刀斬亂麻!衛師傅也要換掉!」

  明珠道:「先帝跟太皇太后都很是信任衛師傅,只怕動他不了!」

  鰲拜道:「你不用多管!皇上身邊的人,統統換掉!周如海你留個心眼兒,給他們尋個事兒!」

  周如海點頭說:「乾清宮那幾個太監、侍衛,我已給他們把碴兒找好了!」

  鰲拜忙說:「哦?快說來聽聽。」

  周如海說:「侍衛倭赫等擅騎御馬,擅取御用弓箭殺鹿,按律當如何?」

  鰲拜驚道:「竟有此事?死罪!」

  周如海又說:「張善德那幾個太監把皇上的夜壺當痰盂使,往裡頭吐痰哪!」

  明珠聽著忍俊不禁,差點兒笑了起來,鰲拜卻說:「大逆不道!該殺!陳廷敬這個人也該殺,給個罪名,就說他居心不良,妖言蠱惑,離間君臣!」

  明珠忙道:「拿這個理由殺陳廷敬,只怕有些牽強。」

  鰲拜紅了眼,道:「管他牽強不牽強,先把他從皇上身邊趕走再說!衛向書縱容陳廷敬,也不得放過!不管了,就這麼定了!」

  那日皇上仍是在弘德殿讀書,聽得外頭吵了起來。索額圖正好侍駕,忙跑了出去。只見鰲拜領著很多侍衛進來了。索額圖忙問:「輔臣大人,您這是……」

  鰲拜並不答話,只領著人往裡走。索額圖見勢不好,厲聲喊道:「輔臣大人,你想弒君不成!」

  鰲拜卻反過來吼道:「索額圖,休得咆哮!驚了聖駕,拿你是問!」

  弘德殿的侍衛忙抽了刀,鰲拜帶來的人卻快得像旋風,立馬把他們圍住了。

  皇上出來了,喝道:「鰲拜,你想做什麼?」

  鰲拜叩首道:「皇上,臣今日要清君側!」

  鰲拜領來的侍衛立即宣讀文告:「乾清宮侍衛倭赫、西住、折克圖、覺羅塞爾弼等,擅騎御馬、擅取御用弓箭殺鹿,大逆不道!彼等御前侍衛在輔政大臣面前沒有依制加禮,言行輕慢,大失國體。內監張善德等事君不敬,褻瀆聖體,其罪恥於言表。陳廷敬居心不良,蠱惑皇上,離間君臣,十惡不赦!衛向書縱容陳廷敬,罪不可恕!」

  皇上逼視著鰲拜,大聲道:「鰲拜,你這是一派胡言!」

  鰲拜見局面已盡在掌握之中,便跪了下來,道:「臣不忍看著皇上終日與狼狐之輩為伍!」

  鰲拜手下的侍衛已把刀架在陳廷敬脖子上。陳廷敬想今日反正已是一死,便高聲說道:「輔臣大人,我蒙皇上垂詢,進講歷代興亡掌故,何錯之有?皇上十歲沖齡便懂得以史為鑒,有聖皇明君氣象,真歎為神人!我身為人臣,萬分欣慰。十歲的皇上尚且知道發奮自強,不赴劉衍後塵,難道真還有人想傚法王莽不成?輔臣大人受先皇遺命,佐理朝政,辛勤勞苦,遇著這麼聰慧的皇上,應感到安慰,何故動起干戈?」

  皇上問道:「鰲拜,你告訴朕,誰想做王莽?」

  鰲拜站起來,衝著陳廷敬吼道:「陳廷敬,死到臨頭,你還在調唆皇上!我這就殺了你!」

  陳廷敬脖子上那把刀立即就舉了起來。這時,衛向書大喊一聲:「不可!」一把推開陳廷敬,那刀僵在了半空中。

  鰲拜怒目橫視:「衛向書,你不要以為老夫就不敢殺你!」

  衛向書道:「殺了老夫,又何足惜!你要想想你自己!」

  鰲拜哈哈大笑道:「老夫有什麼好想的?老夫身為輔臣,今日是在清君側,替天行道!」

  衛向書說:「我擔心你如何向十歲的皇上說清楚今日的事情!皇上要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他還在父母面前撒嬌哩!你卻要他看著這麼多人頭落地!」

  鰲拜道:「做皇帝生來就是要殺人的,還怕見了人頭?書生之見,婦人之仁!」

  聽得衛向書這麼一說,皇上大喊一聲衛師傅,一頭栽進老人家懷裡,哭了起來。衛向書也老淚縱橫,抱著皇上。

  皇上突然止住哭泣,回頭道:「朕不怕看見人頭落地!鰲拜,我奏明瞭皇祖母,你的人頭也要落地!」

  索額圖喊道:「輔臣大人,你嚇壞了皇上,看你如何向太皇太后交代!」

  皇上卻喊道:「索額圖,朕這麼容易就被嚇著了?朕命你救駕!」

  索額圖大聲喊著救駕,可乾清宮的侍衛早換成了鰲拜的人,倭赫等御前侍衛已無法動彈。鰲拜吩咐手下侍衛:「留下幾個人護駕,把所有的人都帶走!」

  鰲拜不管皇上如何哭鬧,把衛向書、陳廷敬、倭赫、張善德等幾十號人全部押走了。

  鰲拜畢竟有些逞匹夫之勇,後邊的事情還得往桌面上擺,不然他也難得向太皇太后跟滿朝文武百官交代。索尼等大臣急忙請出太皇太后,各方爭來爭去幾個回合,倭赫、西住、折克圖、覺羅塞爾弼等侍衛、太監十三人處斬,衛向書仍充帝師,陳廷敬不得再在皇上身邊侍從,仍回翰林院去。張善德原是也要處斬的,皇上哭鬧著保住了,仍回弘德殿遣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