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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全民公敵(六)

  丁長樂的失蹤讓東方廌有些措手不及,她的公文包不再井然有序,文件裡再也不會有貼好的彩簽,也沒人安排好日程提醒她上庭時間。有些萬能膠般的人物總是失去後才知道珍貴。但聶飛的官司迫在眉睫,使她無法分心去管其他事。

  她現在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打敗唐既白。父親死後,這幾乎成了她的執念。如果不是這個目標支撐著她,她不知該如何度過這些渾渾噩噩的日子。

  「無良律師為名利不擇手段!」

  「一屍兩命,天理不容!」

  法庭門口聚集了一大堆示威民眾,還有等著圍堵她的記者。司機擔憂的看了一眼外面群情激憤的人。「東方律師,咱們要換個地方下車嗎?」

  「不用。就在這下吧。你先走,下庭再來接我。」

  東方廌提著公文包,還有那標配的紅底高跟走下了車。

  「是她吧?是她是她。」不少記者注意到這位氣勢不凡的女律師,紛紛提著機器朝她跑來。

  「東方律師,請問你出於何種理由替聶飛提起上訴?」

  「因為我的當事人得到了不公平的裁決。」

  「這麼說,即使聶飛三次開車往返碾壓一個孕婦,造成母子雙亡,你依然認為他無罪?」

  「我沒有這麼說。他的罪行從道德角度來說確實罪無可恕,但從法律層面來說,罪不至死。」

  「你為什麼要替一個罪無可恕的人做辯護?」

  「普通民眾習慣於站在受害者立場考慮問題,但律師是不能有預設立場。所以我不認為我有什麼錯。如果憑著百姓的一腔憤怒就可以隨意給人定罪,那司法者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可是司法者應該為百姓服務不是嗎?」

  「不是。我糾正一下,司法者是為司法服務,而不是人民……」

  「賤貨!」一枚雞蛋從人群中飛出來,砸在東方廌頭上,打斷了她的採訪。黃白混合的液體黏答答的掛在她的頭髮上。

  「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良心?為那樣的人脫罪!」有人帶了個頭,叫罵的人便愈加激烈。根本沒有關心她說了什麼。

  保安趕出來,護送東方廌走進了法庭。

  東方廌在洗手間冷靜地清理了頭上的蛋殼和蛋液。頭髮上的水珠順著髮絲噠噠滴在洗手台上,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反覆問自己,她這樣做真的對嗎?

  其實她並沒有人前所表現的那般肯定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這幾日全身是血的孕婦經常出現在她的夢裡。她知道聶飛一旦脫罪,對受害者家屬的傷害是毀滅性的。

  當司法與人性站在了對立面,東方廌第一次對自己信奉的信仰產生了懷疑。

  她剛走出洗手間門口,就有一方帕子遞到她面前。

  唐既白倚在牆邊問她。「你還好嗎?」

  她一把打掉了他手裡的方帕。「你不如問下自己,你待會輸了官司好不好?」

  「小廌,不要為了和我鬥氣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呵。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二審開庭,為了防止騷亂。法院採取不公開審理,整個法庭只有合議庭審判長,檢方和當事人及其辯護律師。

  「……被告聶飛犯罪事實清楚,證據鏈完整,並且自己已經認罪。檢方認為無減刑依據,應維持原判。」唐既白在陳述完案情後,提出如上主張。

  「審判長,請允許我再次盤問我當事人。」

  「允許。」

  「聶飛,你是否承認自己於2018年3月30日深夜兩點半駕駛一輛銀灰色賓利超速至120公里,並於鳳凰路與清河路交界處撞倒受害者彭慧嬌?」

  「我承認。」

  「請問你當時撞倒她後,是否有下車檢查過她的狀況?」

  「有。」

  「請詳細描述你當時所看見的場景。」

  「彭慧嬌被我撞飛,落在幾十米開外的地上,我跑過去只看到她整個臉都是血,已經認不出面貌,而且她的肚子很大,我意識到她是個孕婦。我當時嚇壞了,輕輕推了推她,她沒有反應。我在原地坐了幾分鐘,就回到了車上。」

  「你當時有沒有確認受害者是否死亡?」

  「沒有……我不敢。」

  「好的,謝謝審判長,我問完了。」

  輪到唐既白上場。「你回到車上以後做了什麼?」

  「我……我開車倒回去壓了她三次。」

  「畜生!你不是人!」彭慧嬌的丈夫在聽審席上悲憤的大叫,並朝聶飛擲出了一個不銹鋼水壺。聶飛不敢躲,水壺砸在身上,他也只能直愣愣站著。

  審判長輕歎了口氣,象徵性的敲了敲法槌。「請注意法庭秩序。」

  彭慧嬌的家人拉住她丈夫,於是法庭上只剩下連綿不斷的抽泣聲。

  唐既白繼續盤問聶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聶飛抱住腦袋,雙手深深插進頭髮裡。「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做出這種沒有人性的事。當時我看見她的眼睛在血水中迷糊的盯著我,我知道她看到了我的臉。我怕她找我賠錢,她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就算殺了我也賠不起啊!我爸死得早,還欠下一屁股債,我媽這些年一直在同時打好幾份工還錢,好不容才把我養大,但我到現在也只是個洗車小弟。我不敢想像她的家人找我們追債的樣子,我想也許我壓死她,就沒有人知道是我做的了。那個時候已經是半夜,根本沒人看到是我撞的。可我回家後沒忍住告訴了我母親這件事,她馬上勸我去自首,我們就去警察局報案了。」

  「所以你壓死她,只是因為不想賠錢?」

  「是……我的家庭承受不了任何債務了。」聶飛留下悔恨的淚水。別人不能理解他這莫名其妙的動機,只有他自己知道從小被討債的追到不敢出門的滋味。小時候他每天睡覺都要栓上三道門閂,母親回家還需要對暗號他才敢開門。每一天都要面對母親橫屍街頭或者丟下他離開的可能性。

  「為了一己私利,置兩條人命於不顧,破壞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審判長,我看不出被告有任何值得同情的理由,更不要提從輕處理的依據。」

  「審判長,我也認為被告不值得同情。」東方廌站起來接過唐既白的話說下去,所有人都詫異的看向她。「可是他的行為並沒有構成故意殺人罪。試問,一個人怎麼能故意殺死一具已經死亡的屍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