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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發瘋

絲竹聲聲,旖旎悅耳。琉璃宮中,歌舞昇平。

曦禾倚在金絲編織的白玉榻上,喝著冰鎮過的廿年陳釀,眼波慵懶。

舞池中有一紅衣的少年跳得極好,比得週遭的鶯鶯燕燕,皆為陪襯。

曦禾摘下頭上的珠花,朝少年擲過去,少年凌空一個翻身,穩穩接住,目光閃動道:「多謝夫人賞賜。」

曦禾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眉梢眼角,頗為妖冶。如此公然地眉目傳情,全然不顧旁人的存在,而一旁的昭尹也不生氣,見曦禾的杯子空了,還幫她把酒斟滿。

如此玩樂到差不多戌時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上長階,邊跑邊喊:「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住口!什麼地方,也敢大呼小叫?」隨身的大太監連忙過去訓斥。

小太監撲地跪倒,再抬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啟稟皇上,淇奧侯以及出訪程國的使者一干人等在回城遭遇程國叛逃皇子頤非的暗算伏擊,侯爺身中毒箭,不治身亡!」

「你說什麼?」曦禾一下子跳了起來,長裙拖得矮几上的美酒佳餚,就那樣稀里嘩啦地砸了一地。

隨著她這一聲驚呼,絲竹立停,歌舞頓止,大殿內一片寂靜。

昭尹斜瞥了曦禾一眼,不緊不慢道:「聽見了嗎?再說一次。」

小太監泣道:「皇上,淇奧侯抵達回城時,慘遭程三皇子的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了!其奴薛采目前攜了他的遺骨在殿外等候,要求面君!」

曦禾立刻衝了出去,她沒有穿鞋,雙足踩過地上的碎瓷殘片,被割出數道血口,但她卻好似沒有知覺地疾奔著,長髮和裙擺一蕩一蕩,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跪在門外等候的薛采,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個景象。

而下一刻,那團火焰就衝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整個人都幾乎提了起來,嘶聲道:「姬嬰呢?他在哪裡?叫他出來!叫他出來——」

薛采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地上。

曦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口箱子。她呆了一下,然後走到箱子面前,停住,盯著那口箱子,臉上的表情又是畏懼又是惶恐又是懷疑又是猶豫,最後,猛一咬牙,伸手將箱子啪地打開——

那張魂縈夢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就頓時呈現在了面前。

姬嬰閉著眼睛,表情祥和,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但是,卻只有一個頭顱。

曦禾怔怔地看著那個頭顱,退後一步、兩步、三步,啪地摔倒在地上。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從琉璃宮中走了出來,看見那口箱子,無不驚駭。

只有昭尹,面無表情地望著姬嬰的頭,一挑眉毛,厲聲道:「大膽奴才,你竟敢這樣處置姬卿的遺體?」

薛采叩拜於地,朗聲道:「回稟皇上,主人中的那支箭上有劇毒,除了這顆頭以外的其他部位,已經全都爛光了。」

昭尹張了張嘴巴,眼底略現心痛之色,正想說些什麼,就在那時,一聲長笑直上雲端。眾人驚駭地回頭,發現原來是曦禾夫人在笑。

「夫人?」一名宮人小心翼翼地試探。

曦禾坐在地上,仰天狂笑,眾人不知道她笑些什麼,又是迷惑又是驚恐。

有名宮女走上前,想扶她起來,卻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宮女發出一聲慘叫,連爬帶滾地逃開。

曦禾接著笑:「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小小聲道:「夫人……夫人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兒啊,去找太醫過來看看?」但眾人見昭尹在一旁冷眼旁觀不表態,哪裡敢擅自行動,便都只好跟柱子一樣地杵著。

曦禾一邊笑一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跑回寶華宮。

眾人只好也跟著她,衝進殿內。

之前跳舞的那些人因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又沒得到可以離開的准許,正在舞池中央交頭接耳,看見曦禾夫人回來了,剛想松氣,就見她歪歪扭扭地跑到紅衣少年面前,少年又驚又喜,臉上笑容剛起,下一瞬就被曦禾狠狠推到了牆上。

「夫、夫……人?」

曦禾雙手用力,開始脫他的衣服。

一旁的宮人們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攔阻:「夫人,不可!夫人,住手啊,你這是要做什麼啊?」

曦禾全都充耳不聞,用力脫下少年的紅衣,怔怔地盯著衣服看了半天,而被脫了外衣的少年也一頭霧水地站著,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舔舔發乾的嘴唇,訥訥出聲:「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一扭頭,又跑了。

眾宮人只好繼續跟著她。

只見她衝出宮殿,跑到箱子前,把手中的衣袍抖開,圍在頭顱上,邊圍邊道:「不冷,不冷,小紅,不冷。小紅,小紅……」

這世間最普通的兩個字,由她之口發出,竟是說不盡的纏綿,道不清的糾結。

薛采重重一震,想起那一日船艙中姬嬰對他說過的話:「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小紅……

雖然一直知道姬嬰有個刻骨銘心卻有緣無分的情人;

雖然知道那個情人稱呼姬嬰的暱稱就是小紅;

然而,此刻親耳聽到,親眼看見,那個情人竟然是這個人時,薛采還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手縮入袖,摸到了姬嬰臨終前給他的扳指,只覺扳指在火辣辣地燒著他的手,一時間,整個人都發燙了起來。

而曦禾誰也沒看,誰也沒顧,只是把紅衣圍了一圈又一圈,聲如夢囈:「不冷了,對不對?小紅,我唱歌給你聽,我一唱,你就不冷了。」

然後她便開口唱了起來。

這是薛采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也是眾宮人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甚至也是昭尹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一直以來,紙醉金迷的曦禾夫人,從來都只聽人彈奏唱曲,因此,縱然眾人都知道她喜愛歌舞,卻真不曉原來她本人也會唱歌。

她專注地看著姬嬰的頭顱,很認真地唱著,歌聲清越脆亮,像拂過山谷推開千層綠浪的風;像淌過屋簷滴墜成珠飛濺起晶瑩無數的雨;像月夜下冉冉自湖上升起的霧;像被風鼓動飄逸蕩漾的紗。

她唱得比任何樂器都要美。

或者說,她的聲音,便已是妙絕天下的樂器。

她唱的是——

月起兮,水依依,

似璧兮,如卿儀。

疑是仙山雲遊子 懵懂落塵世。

溪流兮,雨習習,

倚小樓,靜聽雨。

依稀相識故人曲 道得萬年癡。

滄海有淚 幾人見?

總有瀟瀟 雨未歇。

春日正好 枝頭艷,

怎堪飄零 無人憐?

求來仙侶 采芍葯,

三生系得 今世緣。

天地浩闊 紅塵遠,

千載春秋 長相伴。

……

她一遍一遍反覆唱著,歌聲在宮殿上方飄蕩,久久不散。

薛采咀嚼著那句「求來仙侶采芍葯,三生系得今世緣」,一時間也不禁有點癡了。如果沒有猜錯,這首歌應該是姬嬰寫的,當年的姬嬰,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書寫這首曲子,又是以一種怎樣親暱的方式把這首歌教給了曦禾,其中情愫,不想而知。

一時間,眾人都被這美如天籟的曲子所震撼,靜謐無聲。

只有昭尹,眼中恨意漸起,最後上前一把抓住曦禾的手,叱道:「夠了!」

曦禾卻反手狠狠地推開他,把整個箱子都抱了起來,步步後退道:「不許你過來!你要搶走小紅的衣服,你要凍死他,不許你過來!」

昭尹呆了一下,繼而怒道:「你在胡說什麼,快把淇奧侯的遺骨放下!」

曦禾將箱子緊緊護在懷內,繼續後退:「這是我的,小紅是我的,你不可以跟我搶!」

「來人!」昭尹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幾名侍衛上前搶奪箱子,曦禾拚命掙扎,又撕又咬,就是不鬆手,侍衛們對她也不敢真的動手,雙方就那麼僵持著。

昭尹氣得夠嗆,罵道:「你們幹什麼吃的?給朕抓住她!」

侍衛們說了聲得罪,兩人上前抓住曦禾的胳膊,將她死命固定住,另一人硬生生地掰開她的手指,只聽「卡嚓」一聲,曦禾的指骨斷了。

昭尹面色頓變,跺腳道:「住手!住手!給朕住手!你們竟敢弄傷她!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侍衛們沒搶到箱子,又因為弄傷了曦禾而被皇上斥責,就又不敢動了。

正在束手無策之際,一聲音細細軟軟地冒了出來:「皇上,讓臣妾試試看吧。」

昭尹回頭,就看見了姜沉魚。

將落未落的夕陽下,姜沉魚穿著一身淺藍紗衣,烏黑的長髮柔順地梳在腦後,雖然面帶倦容,但眼波明亮,纖塵不染,竟似從天而降的仙姝。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昭尹腦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但立刻就又被焦慮所取代,點頭道:「好,你來試試。」

姜沉魚緩步走向曦禾,對侍衛們說道:「放開她吧。」

侍衛紛紛鬆手。

曦禾一得到自由,就立刻抱著箱子往後退,戒備地盯著姜沉魚,面色極為惶恐。

姜沉魚笑了笑,輕啟朱唇,一開口,竟然也唱了起來:「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她唱的正是曦禾剛才所唱過的曲子。

一字不差。

聲線雖不及曦禾美,但音調更準。如果說曦禾的歌聲是牡丹傾國天下驚艷的華美,那麼,姜沉魚的歌聲則是檀香棋旁綠蟻新醅的清香,餘韻更長。

曦禾睜著霧濛濛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聽著,臉上戒備之色逐漸淡去。

姜沉魚一遍唱完,停下來,笑笑地看著她:「這首曲子真美。不是嗎?」

曦禾呆呆地看著她,不說話。

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聲音越發輕柔:「小紅困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曦禾呆呆地低頭去看手裡的箱子,這一看,視線就粘在了上面,眼中萬千悲傷,一瞬間,蒸成了水氣盈盈。

於是姜沉魚又朝她走了一步:「小紅有了衣服,不冷了,但他現在很困很睏,需要睡覺。把他給我,好不好?」

曦禾立刻警惕地抬起頭。姜沉魚攤開雙手,坦然一笑道:「放心,我不搶你的,只是讓他好好睡一覺。在小紅睡覺的時候,你可以在旁邊看著他陪著他繼續唱歌給他聽,好不好?」

曦禾半信半疑地把箱子遞給她,送到半途卻又反悔縮手,重新抱回懷內,拚命搖頭。

姜沉魚並不氣餒,繼續微笑著靠近:「這樣啊……我用其他東西跟你換?」

曦禾一邊緊緊地抱著箱子,一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儘管一直被外界評價為妖姬,但其實她的五官並不妖艷,這一刻,沒了平日的尖銳張揚、狂傲刻薄,余留下來的,便只有少女獨有的天真、軟弱,和怯生。

姜沉魚看著這樣的曦禾,心裡隱約升起了四個字——

我見猶憐……

罷了。

她黯然地垂一垂睫,強行抑下心頭那種莫名的酸澀痛楚,朝著曦禾又是一笑:「我用這樣東西跟你換,你把小紅給我,讓人帶他回去睡覺,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後的懷瑾把東西遞過來。

懷瑾連忙取下背上的包裹,輕輕打開,裡面是疊得非常平整的一件白袍。

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炙熱了起來。

姜沉魚從懷瑾手中接過白袍,緩步走到曦禾面前,什麼話也沒再說,只是平靜地把白袍遞了過去,然後就見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五官瞬間扭曲——那是一個人,在情緒醞釀到頂點後轟然崩潰的樣子。

「啪」的一聲,木箱落地,曦禾顫抖地抓住白袍。而侍衛們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飛身過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昭尹看了箱中的頭顱一眼,目光一痛,連忙別過臉,沉聲道:「拿去好生放置,準備厚葬。」

「是!」兩名侍衛連忙護送箱子離開。

而另一邊,曦禾將臉埋在白袍中,貪婪地嗅吸著袍上的香氣,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嗚嗚哭泣。

失態如此,昭尹又是氣恨又是憐惜,不由得走過去道:「別鬧了,快給朕起來……」手剛觸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連滾帶爬地躲了開去。

「你!」

眼看昭尹就要發怒,姜沉魚忙柔柔地喚了一聲:「皇上……」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閃爍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暗了下去,歎道:「罷了……來幾個人,扶夫人回宮,總不能讓她一直坐在地上。」

宮人們全都面有難色。曦禾那模樣,擺明了是拒絕任何人靠近,連皇帝都給她咬了,更何況是區區奴才們。而且都這樣了,皇上還不捨得傷了這位寵妃,他們出手輕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麼辦才好?

就在眾人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際,姜沉魚上前一步道:「我來試試看吧。」

眾人心中各舒口氣,對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幾分。

姜沉魚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視了她一會兒,見曦禾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顯然是真的悲傷到了極點,心中不由得又是憐憫又是悲傷,還有點似有若無的羨慕,最後凝結成了溫柔:「你……不幫小紅把衣服補好嗎?」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頭。

姜沉魚指指白袍:「衣服破了呢。」

曦禾像是這才發現衣服上還有個洞一般,呆呆地舉著雙手展開袍子,看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大洞,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什麼話都沒說,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捧著衣服就回殿了。

她一進屋,眾人也都紛紛鬆口氣跟了進去。

等姜沉魚走進殿門時,曦禾已拿了針線開始織補白袍,神情專注而平靜,夕陽從大開著的四壁窗戶照進來,疊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長髮和雪般的白袍兩相映襯,如此對比鮮明的兩種顏色,構成了一幅極為素雅的畫面,久久地留在了每個人心中。

昭尹忽然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姜沉魚略作沉吟,跟了過去。

其他侍衛太監們也紛紛跟上,不過倒是很有眼色地與二人保持著一段距離,沒有太靠近。

走了一段時間後,姜沉魚發現昭尹並不準備回御書房,而是漫無目的地在皇宮中行走,並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蕪,竟是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地方。

繼而姜沉魚發現,這裡原是鳳棲湖的盡頭。

作為璧國皇宮最著名的風景,鳳棲湖最美的地方是洞達橋,薛采曾在那裡用馬鞭驚嚇過曦禾夫人的馬車,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來,姜沉魚以為洞達橋便是鳳棲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這裡,才知道,原來湖的盡頭如此蕭條。

雖是夏天,草木卻稀稀落落,半綠半黃地耷拉著,幾間磚房東倒西歪,已經毀去了大半,顯見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偶有烏鴉自枯枝上飛過,發出啊啊的叫聲,平添幾分蕭索。

姜沉魚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來此地,是刻意?還是無意?如果她猜得沒錯,這裡……就是昭尹小時候的住處。

嘉平十一年,荇樞路過此處,聽聞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籟,一時興起,寵幸了那名浣衣局的宮女,事後也沒給名分,不料那名宮女就此珠胎暗結,十月懷胎,產下一名皇子。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樞遺忘,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問津。

十年後,宮女病死,有人將此事通報上去,被羅橫無意看到,告知荇樞,才始知還有一位皇子。當下命人將昭尹接回。但那時候的昭尹,因為自小缺衣少食的緣故發育不良,且目不識丁,跟其他皇子簡直是天與地的差距。

誰也沒想到那個瘦弱粗鄙的孩子後來會成為一國之帝。

就像誰也不會想到這位英姿煥發的帝王竟然會有那樣的出身……

而此刻的昭尹注視著夕陽下半紅半藍的湖水,無喜無悲,眼眸沉沉,神色平靜。

涼風從湖上輕輕地吹過來,湖面上泛開層層漣漪,他負手而立,陽光將他的面頰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千秋帝王夢。

古往今來,那麼那麼多的人想當皇帝。但當上皇帝,是不是就圓滿了,無憾了呢?

昭尹,這位年僅二十的帝王,十三歲時迎娶前長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關注的皇子搖身一變,成為帝位的強勁競爭者,但當時薛家的勢力尚不足以與王氏抗衡,因此,十四歲時,他又在姬府門前當街下跪,懇求姬忽為妃,姬老侯爺這才應允了這門親事,從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強力後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樞病危,本欲將皇位傳給太子荃,昭尹與薛懷、姬嬰商謀後,於十月十日夜發動兵變,殺死昭荃,逼荇樞改立自己為帝——那就是有名的雙十之變。次年昭尹登基,改國號圖璧,並選納姜氏長女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輔佐下,坐穩了帝位。

圖璧四年,他又逼薛懷謀反,將其家族連根拔起。

可以說,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厲風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並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雖然姬嬰之死是父親授意,但若沒有昭尹點頭,父親還是不敢走這一步險棋的。那麼現在昭尹這副雖然平靜但說不出悲傷的表情,又是為了什麼?

是惋惜姬嬰的痛逝?還是郁惱曦禾的癲狂?

如果說他要剷除薛家,是因為薛懷功高蓋主,已經威脅到了他的皇權。可姬家卻沒有啊——起碼,目前來說,還沒有。為什麼他竟會默許父親那個瘋狂的舉動?為什麼他要姬嬰死?

難道說……真的是因為……曦禾?

姜沉魚瞳色漸深,雙手慢慢握緊,心底一個聲音撕開重重迷霧冷酷卻又堅決地響起——不信!

她姜沉魚不信,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的男人,會色令智昏,為了一個女人而犧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這樣的昏君也許會是吳王夫差、會是紂王子辛、會是幽王宮湦,但獨獨不會是他——璧王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魚的眼神由熱轉冷,微低下頭,垂睫看地,陽光將影子拖拉得長長,再然後,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降臨了。

但昭尹,卻一動不動,無意離開。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姜沉魚想了想,開口道:「皇上,夜涼了,回去吧。」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這聲音驚醒,回過頭,臉帶驚訝,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表情,隨即就恢復了平靜。

「嗯。」他點了點頭,轉身先行。

華燈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宮牆之內,但他們行走的這一段路,卻與各殿恍如兩個世界一般,遠處的溫暖、喧囂,都透不過來,顯得格外淒清。

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昭尹的背影,單衣難掩消瘦,細細一道,忽然間就領悟到了某個事實: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見過的男子裡,最瘦弱的一個呢……

就在她出神之際,昭尹忽然開口道:「你幾時回來的?」

姜沉魚呆了一下,連忙答道:「剛進宮門,就被領著去寶華宮拜見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聲,停了停,才又緩緩道:「此次出宮……感覺如何?」

姜沉魚眼底泛開許多情緒,許久,才回答道:「世界之大,非一宮、一都,甚至一國……可比之。」

昭尹沒想到她的回答竟是這個,吃了一驚,再轉過頭來看她時,眼中就帶了許多探究:「怎麼說?」

姜沉魚慎重地選擇措辭:「臣妾自懂事以來,受夫子教導,受父母告誡,受周旁一干人的影響,一直以為,做好一個會女紅、擅廚藝、知詩文、懂禮節的大家閨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宮,才發現,女紅、廚藝、詩文,甚至於以往所學的那些禮節,都變成了無用之物。它們並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寵愛,也不能讓我成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臣妾都在自問——我應該學些什麼?我又應該做些什麼?這樣的我,所存活的意義是什麼?」

昭尹笑了笑:「你想的真多。」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顏悅色的表情,因此,雖是責備之語,卻又含著幾分親切的揶揄之氣。

姜沉魚便也跟著笑了笑,繼續道:「但是此趟出宮,去了以往從沒去過的地方,見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有的活得很開心,有的活得不開心,有的很積極,有的不積極……那些畫面就像刺繡上面的針腳,一針一針交織在一起,逐漸拼成了圖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麼?」昭尹明顯來了興趣,眼神亮亮地看著她。

姜沉魚沒有賣關子,很痛快地答道:「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來。

「所謂的利人,便是對他人有利。再說得通俗點,便是你的存在對別人來說,是有益的。」

「說下去。」

「皇上,你覺得老虎為什麼總是獨處呢?」

昭尹想了想:「唔……因為強大?」

「那為什麼比老虎更強大的人類,卻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問倒,不過,姜沉魚馬上就做出了解釋:「因為,人類啊,是要互相保護、互相關愛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創造萬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種族。」

昭尹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因為認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萬人,但是到了漢初,原來的萬戶大邑只剩下兩三千戶,甚至出現了『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的局面。三國鏖戰,戰火連綿,赤壁後人口僅剩90萬。再看唐武宗時,國有496萬戶,到得周世宗時,僅120萬戶……可以這麼說,每次戰爭,令人口驟減的同時,也導致了那段時期的經濟、文明,全都變成了空白。當人類不再互利互助時,當人類開始自相殘殺時,社會就停滯向前,甚至後退了。因此,作為浩浩歷史長河裡的一分子,哪怕再怎麼微不足道,我也應該於人有益,於世有益——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深吸口氣,低聲道:「你……長大了,沉魚。」

眼前這個侃侃而談,渾身散發著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梳著墮馬髻,將自薦書呈到他面前的少女了。當時的姜沉魚,也許只是大膽而已,而如今的姜沉魚,卻有了更高層次上的智慧,儼然等同於第二個姬嬰。

想到姬嬰,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個原本屬於忌諱的問題就那樣脫口而出:「姬嬰他……走得好麼?」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他,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動,不說話。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道:「怎麼了?」

姜沉魚的睫毛微顫了一下,然後才開口,用一種異常鎮定從而顯得有些冷酷的語氣緩緩道:「淇奧侯的臉,皇上不是已經看到了麼?」

昭尹一驚,姜沉魚的第二句話緊接而至:「至於他為什麼會走,皇上與臣妾應該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這句話明顯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輕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現,正要訓斥妃子失禮,卻在看見她的臉後又是一驚——

兩行清淚毫無聲息甚至毫無生氣地就那麼直直從眼睛裡湧了出來,姜沉魚分明在哭,卻不是悲傷,更像是一種憐憫。

而那種憐憫,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氣,繼而瀰漫起的,則是同等的憐惜。

——因他不能為姬嬰而哭,所以看見姜沉魚哭,就彷彿自己的悲傷也跟著她的眼淚被釋解了一般;而又因為其實他和她出於一樣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閃爍著,慢慢地伸出了手……

姜沉魚顫顫地接住。

兩人的手就那樣輕輕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涼,不像姬嬰那樣永遠暖暖的,能讓人感應到一種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這卻是當今天下璧國最權威最高貴的一隻手。

姜沉魚凝望著自己與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湧動著讓人難以解讀的情緒,片刻後,抬起頭,對昭尹嫣然一笑。

於是昭尹也笑了笑,拉著她繼續前行。

姜沉魚低聲道:「皇上……」

「嗯?」

「師走死了。」

「嗯。」昭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關於那兩名暗衛的境況,他自然早已從其他途徑裡知悉:據說那個為了保護姜沉魚而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的倒霉鬼,在床上苟延殘喘了一個月後,最終還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掛了。

「你還要暗衛嗎?那再給你兩個好了。」

姜沉魚仰頭道:「皇上還會讓臣妾出宮嗎?」

昭尹反問:「你想出宮嗎?」

姜沉魚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想。」

昭尹看著她,又笑了,用帶了點寵溺的語氣道:「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過,確實不該關著你。這皇宮……實在是太小了……」

姜沉魚從他話中察覺到了點什麼,不由得問道:「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嗎?」

昭尹目光微變,瞬間就陰沉了起來:「不。朕,不去。」

雖然他面色不悅,但可以感覺到,他並不是因為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而生氣,更像是因為無法回應那樣的問題而對他自己生氣。

昭尹……好像……從來沒有出過皇宮吧?

在他縱容她外出歷練的同時,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擁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這一點的姜沉魚,心中一時間,不知是何感覺。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說道。

姜沉魚呆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是。」

昭尹所謂的「跟」,並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時,都是站在一側的暗室裡旁聽。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經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選新人的時候。昭尹這麼說,分明是意指她會成為其中之一。

這……算不算是被認可了呢?

姜沉魚唇邊浮出一絲苦笑,本該高興的事情,但因為造就其走上謀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變成了十足的傷心。

想當初,千般逞強,萬般執念,皆為那人。

而如今,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鬆了昭尹的手,當昭尹驚訝地回頭時,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跟前:「沒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請皇上責罰。」說罷,屈膝跪下。

昭尹接過冊子,打開看了幾眼,挑眉道:「程國的冶煉術……你是在變相地求朕賞你麼?」

「沒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職……」

「得了吧。」昭尹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眉梢眼角都笑開了,「頤殊那個女人人盡可夫,擅織綠帽,朕還真捨不得糟蹋了江愛卿和潘愛卿呢。」

姜沉魚聽他如此評價頤殊,明知刻薄,但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如此邊走邊談笑間,已到瑤光宮,昭尹鬆開手道:「你遠途歸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魚叩拜了,轉身踏進宮門。才進門,就對上一雙眼睛,心頭頓時一顫。

因為背光的緣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姜沉魚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姐姐?」

那人緩步走出陰影,廊前的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在素白無血的臉龐上,照得她的眼神越發幽怨——果然是畫月。

「姐姐?」姜沉魚下意識就去握她的手,卻被她用力揮開。姜畫月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就快步離開了。

這時握瑜才從屋內神色緊張地走出來,低聲道:「大小姐來了有半炷香的時間了,剛要走,就看見……」

姜沉魚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姐姐必定是聽說自己回宮了,聯繫之前所謂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莊靜養」的傳聞,所以擔心她有沒有康復,匆匆過來想探望,沒想到卻正好撞上皇上親自送她回宮,還一路牽手相談甚歡的模樣……

於是,原本的擔憂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會用那樣充滿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時間,心頭惆悵,百感難言,而這時,握瑜說了句讓她更難平靜的話:「還有小姐……老爺也來了,正在屋內等候。」

姜沉魚轉過頭,就看見盤龍雕鳳的門柱內,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質樸,彷彿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書生,但當今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此人才是璧國真正的夜帝。

國之右相——姜仲。

她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