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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吉日

薛采籠緊身上的斗篷,跟著潘方走進秘道。

秘道本身沒什麼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燒燬,殘留下來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進去後,卻另有乾坤。正如杜鵑所說,這條從東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個人分別挖掘連貫而成,因此走到每條通道的盡頭時,就會發現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機,便在於通道與通道之間,交接點各不相同。有的在頭部,有的在中間,更有的需要往上跳,將頭頂上方的燈連同圓弧形石頂一起掰開,才能發現另一條的入口原來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尋找出口便要耗費許多時間。

最後一條通道明顯可以感覺到在向上傾斜,滿地泥濘,濕答答的。

盡頭處有一扇石門。

薛采照杜鵑所教的方法將門旁的暗格打開,拉住裡面的扣環三長兩短地敲了敲,然後對潘方說了句「憋氣」,「咯」的一聲後,石門緩緩打開,無數水流頓時湧入。

幸好兩人都事先做了準備,憋氣向上游,沒多會兒,就冒出水面。

原來秘道的出口處,乃是一口水井。

兩人沿著井壁爬出去,外面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曬著許多布匹,看樣子是家染布坊。不遠處的屋門沒有閉緊,被風一吹,吱吱呀呀作響。空氣中充盈著大雨過後的氤氳氣味。

潘方沉聲道:「我先進。」

薛採點了點頭。

潘方豎起手指數到三,一個縱身悄無聲息地躥了過去將門拉開——

門內的油燈頓時因為這股風力而搖晃起來,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著前方,臉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跡。

橫七豎八的屍體。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夥計,一十七人,無一生存。

潘方上前檢查了眾人的傷口,駭然道:「這些人雖然打扮成夥計的樣子,但骨骼強健,武功不弱。他們全死了。由此可見,殺他們的人,武功極高。」

薛采沒說什麼,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屍體前開始搜身,邊搜邊道:「衣服是舊的,起碼洗過三次以上,但裡衣卻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東承縣盛產的烏龍麻。裡衣和外衣之間無太多的磨損,可見他們的衣服剛換上沒多久。」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薛采直起身,望著一地的屍體,「這些人不是衛夫人安排在這裡等著接應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說他們是姜仲派來等在這裡埋伏侯爺的?」

「如果是衛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選這家染布坊作為出口,必定不是一兩天之內的事,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換夥計,也不可能一天之間全部更換,要知道,外面就是鬧市,這家店白天還是會打開門做生意的。如果夥計突然換了新人,街坊鄰居什麼的,會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夥計,也不可能同一天內十七人同時換上新的裡衣。所以,根據這兩點我推斷,他們絕對不是衛夫人的人。」

潘方點了點頭道:「不錯。會在行動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蹤的線索的,只有一種人——殺手。而換諸璧國朝堂,他們還有一個稱呼——暗衛。」

薛采推開內室的門朝裡面走去,裡面是臥房,看似沒什麼異樣,但血腥味卻極重,薛采吸吸鼻子,循著味道走到床邊,拉開床帳——果然,又是一堆屍體!疊元寶似的壘在床上,而且全被脫掉了外衣。

潘方檢查了他們的傷口,道:「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夥計。他們全都不會武功。看來他們是被外面那些人所殺。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假設?衛城主帶著侯爺從秘道出來,發現這裡的夥計被調包,於是衛城主殺了夥計,護送侯爺離開,所以才遲遲未能返回驛所?」

薛采「嗯」了一聲:「看起來似乎是這樣……杜鵑做事縝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會招募真正的夥計。」說到這裡,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喃喃道,「好奇怪……」

「什麼奇怪?」

「你數數。」薛采指指那堆屍體。

潘方數了數,床上一共是十八具屍體。

「為什麼裡面是十八人,外面卻是十七個呢?如果一共就來了十七名暗衛,沒有道理脫十八個人的衣服。如果脫了十八件衣服,說明應該有十八名暗衛需要喬裝打扮。那麼少了的那名暗衛去哪了呢?」

「有道理。」潘方點頭沉吟道,「會不會那名暗衛跟著侯爺一起消失了?也就是說,是他殺了外頭的十七人。」

「要一口氣殺十七人,可不是一般的武功所能辦到的……」

「是啊,我本來覺得是衛玉衡殺的那十七名暗衛,畢竟他可是武狀元,一等一的高手,但現在看來,卻又不像那麼簡單了……」

薛采踱了幾步,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了過去,他失聲「啊」了一聲。

「怎麼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點開裂了,因此稜角處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歎了口氣:「是主人的。」

天羅緞、紡銀絲、獨一無二的精絕繡工——當今天下,只有姬嬰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邊角上,染了些許血跡,縱然不能確定是姬嬰的還是別人的,但這個發現已夠讓人心驚。

薛采拿著布料,又開始四下搜索,最後被他找到極陰暗的牆角里,靜靜躺著的另一樣東西。如果說,薛采看見布料,還只是皺眉,如今看見這樣東西,則完完全全變成了驚懼——

那是一枚熟皮縫製的扳指。

邊角處都已被磨得起了毛,顏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認出原本是紅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細細搜尋,眼睛又亮,真難發現地上還躺著那麼一個東西。

潘方好奇道:「這也是侯爺的東西?」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萬分地肯定,主人寧可放棄一切,也捨不得這個扳指。」

「這麼重要?」潘方吃了一驚,「那……」

「扳指出現在這裡,說明……」薛采轉過頭,巴掌大的臉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亂——一個八歲孩子應有的正常的慌亂,「主人死了。怎麼辦?潘將軍,我們……怎麼辦?」

西院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

一對紅色繡花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碗濃湯,顏色黑綠,很是詭異。

聽聞聲響的杜鵑皺眉,問道:「是誰?難道我沒命令過,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入內嗎?」

那人發出一聲輕笑:「是我呢,也進不得嗎?」

「梅姨?」杜鵑一驚之後,更是疑惑,「你怎麼來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們放倒了嗎?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將軍那一記手刀還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兩個時辰都還站不起來。若非有人來救我,老奴也許就死在柴房那兒了。」

杜鵑的腦袋轟地一下炸了開來,意識到了不對勁。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親自從死囚中挑出來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惡貫滿盈的山寨頭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獄後,也一併被判處了死刑。她證實過沈梅的身份背景無虛,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貼身僕人。而且這四年來,此人也確實相當可靠,明裡暗裡都幫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縝密,雖是心腹,這次姬嬰之事,也沒有對伊明說。東院大火時,只是裝模作樣地讓梅姨去攔阻衛玉衡。聽聞她被潘方放倒,心裡還鬆了口氣,沒想到她現在又出現了,而且還出現得如此詭異。難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杜鵑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沉住氣,淡淡道:「今夜府中亂成一片,我的確是忘了你。回來就好。你帶著什麼進來了?是藥嗎?」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沒錯,老奴聽聞夫人得了急病,於是帶來了一副良方。」

隨著她的走近,湯藥味更濃,杜鵑垂下眉睫,沉聲道:「梅姨真是太客氣了。不過我覺得好多了,這藥已經用不上了。」

「咦,夫人這是哪裡話?越是病快好時,就越該下劑重藥,將病根徹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經帶來了,夫人好歹也喝一點。」梅姨說著,在杜鵑背上輕輕一按,將碗放到她唇邊。

杜鵑終於無法再粉飾太平,掙扎道:「大膽!你敢逼我喝藥?」

梅姨根本不為所動,臉上帶著一種甜蜜親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該吃藥。乖,別怕,這藥很甜的,一點兒也不苦……」

「放、放開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鵑雖然用力掙扎,但仍是被灌了許多藥下去,她的反抗逐漸變成了絕望,「為、為什麼?咕……為什麼?梅姨?」

梅姨灌完了藥,鬆開手,笑瞇瞇道:「夫人不用這麼害怕。不是毒藥。」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鵑尖叫一聲,從床上滾了下來,整個人開始不停地抽搐,慘叫道,「是什麼?這是什麼?」

「這只不過是給你的一點懲戒而已。」說這話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姜沉魚順著聲音回頭,就看見了門外的衛玉衡。

晚風吹拂,光影斑駁,他站在門口,衣訣飄飄,恍如天外來客。

這個時候他居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但是此刻的姜沉魚卻已經不吃驚了,或者說,天下再沒有可以令她吃驚的東西了。她就那麼淡淡地看著,看著淺笑溫文俊美颯爽的衛玉衡,也看著地上呻吟不止狼狽萬分的杜鵑。

杜鵑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衛玉衡的方向,驚恐道:「玉衡?你回來了?是、是、是你讓梅姨逼我喝那碗藥?為什麼?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懲戒我?」

衛玉衡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丟到了杜鵑面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緩緩落下,悄無聲息。

但姜沉魚鼻尖卻嗅到了熟悉的氣味——佛手柑。

杜鵑伸手在料上一摸,便驚恐地縮了回去,停一會兒,再顫顫地伸出手抓住該物,抖開。那是一件長袍,後背上破了一個大洞,還星星點點地染了些血跡。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而杜鵑已經尖叫出聲:「這是淇奧侯的衣服!他怎麼了?他怎麼了?我不是讓你護送他離開的嗎?為什麼他的衣服會被脫了下來,而且上面還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裡還有毒葵的氣味,怎麼回事?」

「很簡單。」衛玉衡用冷酷得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緩緩道,「我把他殺了。而這,是我的戰利品。」

「不可能!」同時叫出這句話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杜鵑。一個是姜沉魚。

衛玉衡陰陰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變成了仰天長笑,用一種近似瘋癲的聲音道:「五年!五年……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們垮台,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魚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什麼?」

「為什麼?」衛玉衡轉過頭來,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她,「當然是因為……」

一個時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擋在了上方。

狹窄的通道因火而變得很悶熱,姬嬰跟著衛玉衡走了一會兒,忽然停步,神情間若有所思。

衛玉衡回頭:「怎麼了?」

姬嬰的眼神有剎那間的發怔,最後笑笑道:「沒什麼,繼續吧。」

衛玉衡「嗯」了一聲,走到暗道盡頭,就要開門,姬嬰忽道:「等等……」

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一股白煙從門外直衝而入,站在前方的衛玉衡沒什麼,姬嬰卻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張臉都白了,痙攣著倒了下去。

衛玉衡冷冷地看著他。

姬嬰倒在地上,額頭冒出顆顆豆大的汗珠,一瞬間,就已渾身濕透。他睜大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看得出呼吸十分艱難。

衛玉衡道:「這煙的滋味如何?對常人無害,但對心疾者,卻是至毒。」

姬嬰一手摀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張到極致,似乎想抓住什麼。饒是如此狼狽的時候,依舊沒有如常人那樣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說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衛玉衡眼中閃過些許憐憫之色,但下一刻就轉成了嫉恨:「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要強忍著麼?嘖嘖嘖,姬嬰啊姬嬰,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烏龜。遇事縮頭,一聲不吭,說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幾步,抓住姬嬰的衣襟,將他用力拖了起來,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六個字,在狹窄的通道裡久久迴盪。

白煙逐漸散去。

姬嬰的臉,越發蒼白,瞳孔開始渙散,這會兒,便是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還給我……還給我……你把忽兒還給我……」衛玉衡的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嘶聲道,「你們為了榮華富貴,硬是拆散我和忽兒,將她送進皇宮。我為了見她一面,拚死考上武狀元,本以為若能當上御前侍衛,縱然此生結合無望,好歹能在近側保護,趕逢大典之時也能遠遠見上一面。我所求的不過如此,但你們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為婿,想斷了我對忽兒的念頭!我怎肯如你們所願,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們給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寧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聯同左相將我貶逐,讓我在這個窮山惡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衛玉衡有才有貌,文武雙全,對忽兒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憑我的才華,封侯拜相也未嘗不可,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硬是半點機會都不肯給我?為什麼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兒?為什麼非要她嫁給皇帝?我、我、我恨你們……」

衛玉衡說到這裡,激動的表情忽然變成了平靜,但在那平靜之下,卻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種憎恨:「所以,我對自己發誓,我要你們姬家不得善終。我要你們機關算盡卻成空。我要你死。姬嬰。」

姬嬰的表情很悲傷。

那是一種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所以無法解讀的悲傷。

那也是一種因為洞悉了一切卻又無能為力的悲傷。

那悲傷很濃很濃,卻是為了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後,他只能將雙眼一閉。

衛玉衡卻被他的這個動作刺激到,用力將他粗暴地拖出暗道,邊走邊道:「你以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嗎?你以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訴你姬嬰,你想死,還沒這麼容易!來人!」

染布坊裡立刻冒出了很多夥計打扮但卻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準備好了。」

「嗯。」衛玉衡點點頭,將姬嬰拋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嬰已經毫無抵抗能力,但他們還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腳緊緊綁住。

姬嬰微微睜開眼睛,氣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溫和而靈動。

「奇怪我為什麼還不殺你嗎?」衛玉衡走到姬嬰對面,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姬嬰淡淡一笑。笑容裡並無輕蔑、嘲弄的意思,彷彿此刻被五花大綁忍耐痛楚的人並不是他。但看在衛玉衡眼裡,這個笑容無疑是諷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臨頭,你沒什麼話要說嗎?」

「死?」姬嬰淺淺地喘著氣,笑容越發鮮明瞭起來,「我為什麼要死?或者說,我怎麼可能會死?」

衛玉衡嗖地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喪當場,你還覺得,你不會死嗎?」

「我死了,誰給你四國譜?」

這句話一出,就像一記霹靂,將衛玉衡劈了個正著,他重重一震,眼皮開始不停地跳動。

姬嬰吐字艱難,但神情看來卻更輕鬆了:「你若不帶著四國譜去見姜仲,他會放過你?」

衛玉衡手上用力,鋒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嬰的肉裡,鮮紅的血慢慢地流了下來。

姬嬰的眉毛微微地悸了一下,但依舊不肯發出任何呻吟聲。

「既然你知道,那麼識相的,就趕快把四國譜,還有連城璧都交出來!」

「你們沒有去我家找嗎?」

「哼,我們如果找到了,你還能在這裡苟延殘喘嗎?在身上嗎?」衛玉衡說著,開始搜身。但是姬嬰懷內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無別物。

衛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錢的扳指一眼,隨手扔掉。

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開著的窗戶飛進屋子裡,消失不見。

姬嬰目光一緊,閉上了眼睛。

若是衛玉衡能再細心些,就能發現他雙手在顫抖,不過就算看見了,也只當做是因為體內的劇痛而導致的正常反應而沒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麼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嬰呵呵地笑了起來,剛笑兩聲,就轉成了劇烈的咳嗽,這下,不止脖子,嘴裡也流出血來。

「說,你把那兩樣東西放哪了?只要你說,我就讓你少受點罪。」

姬嬰定定地看著衛玉衡,最後開口道:「酷刑對我無用。」

「你!」衛玉衡暴怒,收刀退後幾步,對夥計們使了個眼色。

兩個夥計上前,一人手裡拿著個圓筒狀的機關,另一人拿了個布袋,將布袋往姬嬰頭上一罩,再發動機關,又是一股白煙,盡數噴進了布袋中。姬嬰的身體,立刻瘋狂地抽搐了起來。

衛玉衡悠悠道:「這煙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有千萬把刀子在翻攪你的心呢?又像是幾百隻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氣都是對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會死……姬嬰,這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你可要好好體驗。」

一管白煙噴完,夥計摘掉布袋,露出姬嬰的頭,只見他眼中全是血絲,臉上也紅一塊白一塊,肌肉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模樣很是可怖。

「怎麼樣?還不肯說嗎?沒關係。我一共準備了十八筒毒煙,剛才用的兩筒都是淡的,後面會越來越濃,你可以一個接一個地嘗試,直到你願意說為止。」

姬嬰喘了很久,終於開口,卻只是說了一個字:「呸。」

衛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來人!給我接著用刑!狠狠噴!」

夥計們接二連三地輪番上去施刑。

噴到第六筒時,姬嬰暈了過去。

衛玉衡冷冷道:「潑醒他。」

一名夥計端著盆水走過來,姬嬰身旁的兩名夥計各自朝旁邊讓了讓,好方便他走過去潑水。但就在他們退開的一瞬間,夥計突然反手將水往他們身上一潑,趁二人躲避時狠狠兩記手刀,精準、快捷、乾脆,兩名夥計連聲都沒發出一個,就雙雙倒了下去。

衛玉衡一驚,一道黑影蛇般朝他頭頂躥來,他只得飛身後退,就在他的一驚一退間,只聽「丁丁丁……」一連響了十五聲,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衛玉衡瞇起眼睛,原本準備上撲的姿勢也停了下來,警惕地望著那名夥計,那夥計卻壓根兒沒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將姬嬰一手抱起,飛快地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道,沉聲道:「對不起,我來遲了。公子。」

原本昏迷的姬嬰慢慢睜開眼睛,看著該人,唇角揚起,似乎是笑,但卻越發虛弱了:「你果然從來沒讓我失望過,朱龍。」

那人正是他的貼身侍衛朱龍。

衛玉衡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目光在四周飛快巡視了一下:「為什麼你會找到這裡?」

朱龍答道:「印記。」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觀察過,姬嬰不可能有任何機會做印記給你!」

像是為了讓他死心,或是為了更進一步地打擊他,朱龍繼續回答了這個問題:「公子的印記,不是符號,而是氣味。」

「什麼?」衛玉衡一驚之後,恍然大悟:姬嬰身上有著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聞到了只會覺得這位公子哥兒生性風流愛乾淨,哪會想到其實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這種香氣,但因為很淺很淡,走過就散了,怎麼可能成為線索讓人辨認?

這位朱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連嗅覺,也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極限。

衛玉衡又向後退了一步,雙手慢慢握緊,衡量著面對如此對手,如果此時出手,會有幾成勝算。

姬嬰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龍的對手。」

「為什麼?」

「因為是我說的。」姬嬰躺在朱龍懷中,雖然虛弱得似乎隨時都會死去,但聲音卻極其堅定,「我——姬嬰說——你不是他的對手。」

「姬嬰」二字出口,整個世界乍然而沉,空氣彷彿也因為這兩個字,變得異常凝重起來。

眼前這個人,是頂著白澤之名長於強國的貴族;

是連當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說「再過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奧不知老夫矣」的絕世才俊;

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舉一動都影響時局的頂級人物。

而今,他說了一句「你不如他」,頓時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邊,讓他的結論變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再也不能撼動分毫——衛玉衡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還有,」姬嬰又補了一句,「像你這樣無能的失敗者,根本沒有資格娶我姐姐。不,連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衛玉衡徹徹底底地被激怒,尖叫一聲,就撲了過去。

朱龍一手抱著姬嬰,一手揮舞長鞭,輕輕鬆鬆就避開了。其實衛玉衡身為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武功並不比朱龍低多少。而朱龍又抱著姬嬰,受到牽制,情勢很不利,因此姬嬰故意激怒衛玉衡,令其心智大亂。

也因此,沒多會兒,衛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著氣,往後退開,原本激動的神情也逐漸平靜下去。

姬嬰暗道一聲不妙,緊接著就聽衛玉衡將手指放到唇邊吹了一聲很響的口哨。

姬嬰立刻道:「快跑。」

但朱龍剛抱著他轉了個身,就見染布坊的圍牆外頭冒出烏壓壓一圈的弓箭手來。原來姜仲行事縝密,更換了一批夥計還不夠,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們聽到信號,紛紛現身,寒凜凜的箭頭,齊齊指向庭院中央的兩人。

「你以為來了個幫手,就能逃掉了麼?」衛玉衡將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圍牆將自己的弓箭遞給了他。他接過弓箭,彎弓瞄準姬嬰,沉聲道,「今天,饒你再翅膀通天,也休想走出這個地方!」

面對無數支弓箭,姬嬰卻半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揚起唇角,輕輕地說了三個字:「四國譜。」

衛玉衡頓時臉色一白。

而在那一瞬,朱龍抱著姬嬰飛身躍上圍牆,踢翻其中兩名弓箭手,破圍而出。

弓箭手們正要射箭,衛玉衡連忙喊道:「留活口!」

弓箭手們嚇得趕緊偏力,原本對準姬嬰的箭支紛紛偏離了原來的準頭,擦著朱龍的身體射落。

衛玉衡恨得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這麼多人,卻拿區區兩個人沒有辦法,這是何等窩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國譜的下落還沒有問出來,姬嬰還不能死。於是他就仗著那點逆轉形勢逃之夭夭,可惡!可惡!

手中箭頭顫動,只要鬆開二指就能令這天下第一名臣命喪當場。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惡!可惡!

那邊牆頭,朱龍正要往下跳,姬嬰忽地「啊」了一聲,雙手下意識地朝後伸去。

「怎麼了?」

「扳指……」

「……」

朱龍心中萬個不願,但最終還是轉了回去,看準窗子飛身跳了進去。

衛玉衡本來都做好讓二人逃脫的心理準備了,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又回來了,手上一抖,弓弦繃到極致,不受控制地從指尖滑了過去,推動箭支,破空飛出。

不偏不倚,正中姬嬰後背。

而那時的朱龍剛跳過窗欞,「刺啦」一聲,姬嬰的長袍被掛木扯住,朱龍想也沒想,就順手一扯,乾脆將整件衣服都脫了下來,丟到窗外。

白袍在風中展開,宛如一道帷幕,將窗口遮住。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們紛紛衝進屋子時,只見屋內空空,沒有朱龍,也沒有了姬嬰。

衛玉衡撿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難看,半晌後,將袍子狠狠一揪,道:「他們逃不遠的。給我追!」

眾弓箭手連忙追出去。

之前遞弓給他的弓箭手遲疑了一下,上前道:「衛城主……」

「什麼事?」

「箭上有毒。」

「毒?」衛玉衡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朝手裡的弓看去。

「嗯。天下劇毒,見血封喉,中者立死,無解藥。」

衛玉衡心跳加驟,逼緊了聲音道:「也就是說……」

「淇奧侯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頭,聲音裡竟然帶著些許惋惜。

雨早就停了,但風聲嗚咽,天地間,一片肅殺。

半個時辰後——

薛采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見的是人去樓空的染布坊。

在內室的角落裡找到扳指的薛采滿心絕望,想要繼續追蹤,卻毫無線索;想要放棄,卻又不肯甘心。正束手無策之際,窗欞突然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躥了出去。

而薛采呆了呆,也跟著追出去。檢查發現,原來是一顆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欞之上,並沒有如尋常那樣的一撞之後就飛開,而是陷進了木頭裡。

四下一片漆黑,雨漸漸地停了,除了風聲,就再無其他。

是誰埋伏在暗中?又為什麼要擊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為了示警?還是威脅?

薛采正在滿腹狐疑的時候,只聽「咚」的一聲,又是一塊石子,毫無預兆地跳到了他們面前,陷入地中。

薛采和潘方對望一眼,齊齊朝石子飛來的方向衝了過去。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總在關鍵時刻出現,像引路一樣將二人帶離了染布坊,甚至帶離了鬧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采曾下令關閉城門封鎖出口,不讓人離開。可那擲石之人,卻知道另一條通道,沿著河岸穿過荊棘,竟有無人看管的一截斷牆,躍過牆後,便已在城外。

兩人追至此處,對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薛采畢竟年幼,追到後來,氣喘吁吁,逐漸不支,而潘方要照顧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最後,薛采索性停下腳步,往地上一蹲,邊喘氣邊道:「潘、潘將軍,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緊!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了。」

潘方為難道:「可是你一個人……」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們之心,早動手了。他引我們出來,必有所圖,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幹什麼吧。」

潘方素來不是婆婆媽媽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點頭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從懷中取出一枚煙火,「如遇危險,放火示警。」

薛采伸手接過,潘方便離開了,幾個跳躍,消失在前方。

薛采看著手裡的煙火,蹲了一會兒,待氣息平靜下來後,忽然開口道:「你可以出來了,朱龍。」

一道灰影憑空乍現,像煙一樣落到了他身邊。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紋了紅色三爪龍的朱龍。

薛采皺眉道:「我看到窗欞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這裡,難道說……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龍點了點頭,說了句「跟我來」便轉身帶路。

薛采不禁問道:「你為什麼要帶我們出城?還故意繞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為主人交代要先見你,稍後自會再帶潘將軍過來。」

薛采雖然奇怪,但沒再多問些什麼,跟著朱龍前行,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極盡泥濘,薛采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從頭到尾沒有喊過半聲苦,因此,當朱龍最終停下來時,看向他的目光裡,就帶了些許欣賞之色。

「你等一下。」說完,他縱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從顫動的枝葉上紛紛落下,薛采還沒來得及避開,就見朱龍抱了一人下來。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紅了,逼緊嗓音道:「主……人?」

眼前這個僅著裡衣,濕透的長髮蛇一樣狼狽地粘在身上,氣息荏弱得像是隨時都會死去的人,哪裡還像他的主人,那個笑傲風雲權傾朝野的淇奧侯?那個舉手投足都為世人所膜拜的白澤名臣?那個風華無雙翩翩出塵的絕世公子——姬嬰?

姬嬰雖然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死了,但這個樣子的他,卻比死了更令人難受。

薛采連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條手臂,赫然發現那整條手臂,都變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聲道:「是誰害的你?」

姬嬰的睫毛顫了幾下,原本閉著的眼睛緩緩睜開,看見他,便露出點歡喜的樣子來:「你來了?」

「這種關頭你不找江晚衣卻讓朱龍來找我?你是豬啊!」薛采邊罵邊轉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涼,卻原來是姬嬰拉住了他。

姬嬰的手沒有絲毫力量,他只要輕輕一動就能掙脫。

然而,被這麼荏弱無力的手拉住,薛采就立刻僵住了,再也邁不動步子。

他僵硬地轉過頭,看見臉色枯黃毫無生氣的姬嬰,仍是衝他在笑,一股無力的悲哀從腳底湧起,只能低低地說了句:「你啊……」

姬嬰用另一隻手輕輕掀開了自己的衣襟,薛采倒抽一口冷氣,只見他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頭,純鋼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著凜冽的寒光,照得人眼睛生疼生疼。而他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樣,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體,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經完全滲透進五臟六腑,神仙難救。如今他雖然還活著,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一想到眼前之人隨時都會死去,薛采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看見他這個樣子,姬嬰又笑了笑:「我本以為自己還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東西還沒有教給你,有很多事還沒來得及做。對不起。」

「我才不要你教!」薛采恨恨地垂下眼睛,聲近哽咽,「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會的我都會,你不會的我也會!再過幾年,我肯定比你強!你……你……你憑什麼現在就死掉?憑什麼不給我超過你的機會,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姬嬰緩緩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你聽著,小采。我沒多少時間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長年累月服食藥物而有了些許抵抗之力,現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撐到現在,就是為了見你一面。我接下去說的話很重要,你要好好地聽。」

薛采抬起眼睛。

「你有兩條路。第一條,去燕國投奔彰華,他是個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會好好待你。」姬嬰停了一下,見薛采睜著大大的黑眼睛,沒什麼表情,這才繼續往下說道,「第二條,拿我的頭顱去獻給昭尹。」

薛采咬著嘴唇,還是不說話,但眼睛裡卻蒙上了一層霧氣。

「兩條路都能讓你直通天梯,位極人臣,只不過一條簡單些,另一條,則十分艱難。」

薛采低聲道:「你憑什麼認為我的目的是要位極人臣?」

姬嬰溫柔地看著他,緩緩道:「因為……我瞭解你,一如你瞭解我。我們是一樣的人。我,你,還有沉魚,都是一樣的人。」

薛采臉上露出崩潰的表情,雙膝一軟,突然撲地跪倒在了地上。

姬嬰把目光投放到很遙遠的地方,輕輕歎息:「我們都成於家族,卻又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無自我,無善惡,無是非。我十四歲掌權,也就是那時候起,看到了光鮮外衣下的醜陋,千姿百態。堂叔貪污,表舅受賄,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無一個,是乾淨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撐下去,因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難道真忍心他們窮途末路?因此雖自知這毒瘤越大,危害越廣,卻不能動手剷除之。我本以為時機成熟,可以靜下來好好整頓,但老天,卻不給我時間……」說到這裡,他將目光轉回到薛采臉上,用一種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報應到了吧。我一死,姬氏這個毒瘤也終於可以割掉了。」

薛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抓著姬嬰的手,像小動物一樣地顫抖。

姬嬰摸著他的頭,目光輕軟:「盛衰之理,雖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別無選擇,不是嗎?所以,小采,如果你選第二條路,就要為我做一件事情。」

薛采看著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嬰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這個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滅。

「其實以姜仲的實力,早就可以反控時局,但他遲遲不動手,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等姜沉魚長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朝野流傳——姬家,有一本四國譜。」

薛采抿了抿唇,開口道:「我知道。」

姬嬰笑了:「看,連你也知道。」

薛采沉聲道:「我爺爺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過。不止四國譜,姬家還有一塊連城壁。所謂的四國譜,是姬家自太祖以來便向其他三國密派出去的奸細,經過幾百年的累積掌握所得到的訊息,裡面所記載的任何一個秘密,說出來都足以驚動天下,引起政變。每個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傳、想要守護的秘密,而得知了該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這點操控他們。這,就是四國譜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嬰靜靜地聽著,沒有發表看法。

於是薛采繼續說了下去:「而所謂的連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預料到幾百年後家族的沒落,因此,就把大量財富和珍寶藏在了某個地方。那塊連城璧,就是打開藏寶之地的鑰匙。姬家有了這兩樣東西,就可以維持長盛不衰。」

姬嬰深吸口氣,用異常平靜的聲音道:「那麼,你信嗎?」

薛采沉吟片刻,最後慎重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

「因為……」薛采的眼眶濕潤了,低聲道,「如果真有那兩樣東西,你就不會這麼累了……」

這個答案顯然在姬嬰意料之外,他微張著嘴巴,有些驚訝,有些動容,還有一些別的情緒。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麼四國譜和連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勞,四處奔走,從沒睡過一場好覺,連養病的時間都沒有。你說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拋卻一切,跟著晚衣去某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靜養的話,是可以調養回來的!」

姬嬰垂下眼睫,靜默了一瞬間,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靈動卻又柔軟的東西,就那麼淺淺地看著薛采,道:「有的。」

薛采乍然一驚。

姬嬰扯出一絲笑容,卻更像是苦笑,低聲緩緩道:「四國譜、連城壁,都,確有其物。」

這下,薛采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嬰深吸口氣,朝薛采俯過耳去,說了幾句話。

薛采原本就睜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驚駭而變得更大。

姬嬰說完,喘著氣恢復成原來的姿勢,沉聲道:「我本想明年開始施行改革之舉,但現在看來,時機需要往後再拖十年。十年後,一切,就拜託你了。」

薛采站著一動不動,彷彿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復族之時,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們活著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姬嬰說著,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當日受沉魚所托救你,現在看來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我很高興……雖然我一生於國於家,都無真正建樹,但我畢竟,為圖璧,為天下,為蒼生,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沉魚。」

「不、不……不……」薛采顫抖著,抬起霧濛濛的眼睛,令他整個人顯得非常無助,「不要死不行嗎?求求你,不要死!姬嬰,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嬰聞言呆了一下,復長歎:「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來,氣急敗壞道,「你們求著我的時候,都不把我當孩子,取笑我時,卻又說我是孩子。我哪裡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這樣的孩子?我告訴你,姬嬰,從我能走路時起,我就不是個孩子!我沒有乳娘哄我睡覺,沒有同齡人跟我玩耍。別的孩子還在流鼻涕玩彈珠的時候,我就已經進宮獻藝取悅先帝了;別的孩子還在哭著背書歪歪扭扭地寫字的時候,我就已經代表一個國家去討好另一個國家了;父母誇我聰明,於是要我光耀門楣;姑姑誇我堅韌,於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託給了我——你憑什麼?全天下與我何干?你又憑什麼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脫了,憑什麼我要繼續活著承受一切?你們!你們!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大人們……我恨你們!我恨!我好恨!」說到這裡,仰起頭哇哇大哭。

姬嬰看著他哭,也不勸阻,只是默默地看著,眼底始終流動著一種介於歡喜與悲傷之間的複雜情緒。

暗幕逐漸散去,天邊透出薄薄的光。樹林裡風聲嗚嗚,彷彿也跟著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歲。

這孩子甚至不能稱之為少年。

然而,他卻經歷了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歷的事情,成就了一萬人都不能成就一個的輝煌。

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使燕,名動四國,七歲全家滅門,貶身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況只是個稚齡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人生,殘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嬰望著哭得淚流滿面的薛采,眼底的複雜情緒最終被憐惜所覆蓋,最後低低一歎,吃力地伸出手臂,將薛采摟入懷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得更凶。

姬嬰輕輕拍著他的背,動作極盡溫柔。

一旁的朱龍,眼眶也紅了起來,偷偷抹淚。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其實很短,但於在場的三人而言,卻像是一輩子那麼漫長。

薛采終於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強行止住了眼淚。

姬嬰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聲,寒著臉說道:「你還有什麼遺言,趕快一併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沒說完就死了,到時候變鬼再來煩我!」

姬嬰失笑出聲,又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沒有了。」

「沒有了?」薛采瞪著他,「你沒有其他未了的心願了嗎?」

「未了的心願?」姬嬰看向遠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當全了了。」

「那麼放不下的牽掛呢?」

姬嬰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間就寂寥了起來,沉默片刻,才道:「朱龍,把他們都叫來吧。」

「是。」朱龍應聲而去。

薛采吃了一驚——怎麼?此地還有別人?

沒多會兒,三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跟著朱龍出現在視線中,走到近處,齊齊拜倒:「主人。」

姬嬰「嗯」了一聲。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們已在路上,很快就會趕來。」

「無所謂了……」姬嬰拉住薛采的手,將他推到眾人面前,「找你們過來,是要宣佈一件事,你們三個也對那些沒來的傳令下去——從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澤的繼承人。」

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見新主。」

薛采咬住下唇,腳步輕挪,像是想要後退,但最終還是朝前邁了出去,就那樣以荏弱的童子之軀站在年長他許多的大人面前,開口道:「起……起吧。」

「謝新主。」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嬰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轉頭吩咐朱龍:「把我抱到那邊的山崖上去。」

「是。」朱龍立刻抱著他朝山崖走過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後,一方山崖高聳,站在崖頂,整個回城盡收眼底,而更遠的地方,鬱鬱蔥蔥,隨著光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是鮮明,呈展出一種大自然獨有的壯闊美麗。

姬嬰將頭自朱龍懷中抬起,望著遠處的風景,像是癡了一般。

身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現在飛車趕往宜國,也許還來得及……」

姬嬰搖了搖頭。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雖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經全部封鎖,我們回不去了,但去燕國,還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聲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無不可解的毒!我們這就去接江神醫,再去找翁老,齊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開的!」

「主人!不能放棄啊!」

「主人!求您了!我們走吧!先離開璧國!姜仲勢力再大,皇上權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國,就什麼都不是……」

「主人……」

這些哀求,姬嬰全都恍若未聞,逕自問朱龍道:「那邊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毒發作得太快,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姬嬰瞇了瞇眼睛,「不過,我能想像得到它的樣子……圖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氣候宜人,紅園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開了,美不勝收……美不勝收……」

薛采想起一事,連忙從懷中摸出那枚扳指,遞了過去。

姬嬰顫顫地接過扳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萬緒紛紛湧動,然後,將扳指慢慢貼到唇邊,保持著那個親吻的姿勢,一動不動。

三人的哀求還在繼續。

薛采忽然道:「你們別再說了,沒用的。」

三人一呆,悲痛地抬頭看他。

薛采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離開姬嬰,緩緩道:「因為……他鄉非故國。」

他鄉非故國。

所以,別說姬嬰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機會,他也不會走。

雖然知道璧國充滿危機,雖然知道姜仲要追殺他,皇上也放棄了他,但是,他還是不會就此逃亡別國。

人生之中,有些堅持,有些依戀,也許在旁人看來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頑固,卻也是異常珍貴的。

姬嬰遙望著晨光下的山巒,親吻著他最心愛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鬆的,柔軟的,也是最最真實的。

他在想什麼?

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個製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輕熱情的他,曾經深深、深深愛過那個嬌俏美麗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後借口買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娶她,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了別人?是否想起最絕望的時候想過拋棄一切,帶著她遠走高飛,卻硬生生地被人破壞了計劃,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是否想起了再相見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涼冰涼?

……

這一切,除了姬嬰自己,沒有人知道。

永遠沒有。

便連朱龍,所看見的也不過是染布坊中,姬嬰放棄了安全逃脫的機會,固執地要回去撿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飛來,就那樣射進了他的後背,直穿而出。

如果當時那枚扳指沒有被衛玉衡扔掉……

如果姬嬰當時沒有回去撿那枚扳指……

如果衛玉衡的箭上沒有毒……

只要其中任何一條沒有成立,結局就不會如此。

這枚扳指,烙刻了姬嬰對曦禾的思念的同時,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對姬嬰的怨念?所以,才在最關鍵的一刻裡,用最可怕的方式,毀滅了姬嬰。

禍水!禍水啊……

朱龍心中深深歎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姬嬰會一直親下去的時候,姬嬰卻突然朝薛采看過來,最後,把扳指慢慢地遞回到了薛采面前。

雖然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枚扳指他曾經開口要過,當時姬嬰沒捨得給,如今,臨終之際送給他,也算是圓了他當年的遺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讓他如何去接對姬嬰來說那麼重要的一樣東西?

薛采搖了搖頭。

姬嬰又將扳指往他面前遞了遞。

薛采還待搖頭,姬嬰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無比晶瑩的液體,滾落為珠,自那張秀雅無雙的臉上滑落,天地頓時遙遠,萬物頓時消失,只剩下眼前的這麼一張臉,一滴淚,哀絕浮生。

薛采大駭,不敢再拒,乖乖地平攤開手。

姬嬰拈著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剛到中途,就無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滾了幾個圈,隨之響起的,是朱龍和其他三人的痛哭聲:「侯爺!主人!侯爺!主人……」

薛采連忙轉身做出一副專心撿扳指的樣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樣子。

不敢看那人死時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鬆手的一瞬,是悵然是留戀是悲傷還是解脫……

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臉,旭日從遙遠的海平線那一端,升了起來。

薛采看著這輪比之以往顯得更為艷麗的太陽,目光閃爍,瞳仁由淺變濃,手心攥著那枚扳指,緊緊攥住。

扳指上彷彿還殘留著那個人的體溫。

但那個人,永遠地離開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魚,在衛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馬車,隨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眾叩拜,呼聲重重,她平視前方,面容沉靜,一步一步,儀態萬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臥榻間,酒興所至,翩然入池與群姬共舞,琉璃宮中,一派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那一天的姬忽,據說詩興大發,赤足散發,提筆直接往牆上揮毫,該詩稿自宮內流出,為眾文人爭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間陪同妻子遊園,對著一盆蘭花細細賞析了一番,氣候正好,景致正妙,夫妻恩愛,其樂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沒有上朝,將自己緊閉書房之中,滴水未進,書房外,惶恐難安的太監們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華,在彈琴時琴弦突然斷了一根,他怔怔地盯著琴弦看了半天,最後一挑眉,嘿嘿笑道:「從你店裡買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堅實,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這個奸商吧,赫奕。」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折時突然打了個噴嚏:「唔……是誰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嗎?身為一個帝王,長得還這麼英俊,惹了這麼多相思,真是罪過啊罪過……」

那一天的頤殊,梳頭時發現鏡子裂開了,頓時摔鏡大發雷霆,並賜死了兩個宮女。

那一天,據說是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

【第四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