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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虎子

八月初一。

夜月如鉤,光影幽幽。

月光透過紗窗,映進船艙,照著几案上的書卷,或攤或疊,而在凌亂的書案中央,姜沉魚正以臂做枕,昏昏入睡。

一本醫書被她的手肘碰到,從案頭滑了下去,落到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她頓時驚醒過來,揉揉眼睛,輕喚了聲:「懷瑾?」

房內靜悄悄的,無人回應。

再看桌上的沙漏,剛過丑時,半夜三更這種時候,懷瑾不可能外出,難道睡得太香,所以沒有聽見?

姜沉魚直起身,走向屏風後的內室,見懷瑾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倚在床頭一動不動。她不禁笑了笑:「怎麼坐地上睡了?懷瑾,醒醒,去床上休息吧……」手指剛觸及對方的肩膀,懷瑾就整個人撲地倒下。

姜沉魚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低呼出聲,臂上一緊,緊接著,頸上一涼,雙手已被反擰到身後,再不能動彈半分。

與此同時,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緊貼著她的耳朵悠悠響起:「虞氏,好久不見了啊……」

姜沉魚的心沉了下去——頤非。

遠遠的從書案處傳來的燈光照到她身後,勾勒出挾持者的面容,眉長入鬢,眼帶桃花,笑起來時只有一邊的唇角上揚,顯得邪魅又刻薄,不是別人,正是在程國內亂時遁水逃走的三皇子頤非。

沒想到他竟然在璧國的船上!

更沒想到他竟然跟著自己的船隻進了璧國的疆土!

他想幹什麼?

「怎麼?很驚訝?」頤非吃吃地笑,「頤殊在程國境內布下天羅地網抓我,卻不知我早已跟著你們的官船出了邊境。你不想知道我是怎麼上船來的麼?」

姜沉魚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回答道:「我只是驚訝既然你已經在船上潛伏了這麼久,又為什麼要在最後一夜功虧一簣出現在我面前?」

頤非「哈」了一聲,俯下頭,貼得很近,聲音低低軟軟,宛如情人的囈語:「當然啊……是因為……我想你了呀。虞氏,你可知道,這些天來,每日在暗中看著你和你那位了不起的侯爺大人出雙入對、眉目傳情的樣子,我可嫉妒死啦……」

姜沉魚面色微白。

頤非嘖嘖歎道:「連我這個局外人都如此嫉妒了,你說,萬一此事傳入你那位更了不起的夫君耳中,他,會不會比我更嫉妒呢?」

姜沉魚被刺激到,下意識地掙扎,頤非立刻加重力度,將她扣住,沉聲道:「別動!我可不想弄疼你!」

姜沉魚只覺視線開始模糊,連忙眨眼將淚意強壓下去。

「對嘛,這就對了,乖乖的,不要反抗。不然,不止是你,還有你的婢女,還有躺在隔壁間那個半死不活的暗衛,恐怕都有生命之憂。」頤非說著,伸出手撫摸她的臉,目光閃動道,「我就說區區一名藥女怎會有你這樣的氣度風華?只是我猜了無數種可能,就是沒想到,原來,你竟是璧國的皇妃。昭尹那小子真不懂得憐香惜玉,竟然派自己的女人出來出生入死,看來他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你啊。既然不在乎你,當初又為什麼非要從姬嬰那裡搶了你呢?」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來頤非在船上潛伏的這些天,已經把她的一切都探查清楚了。而此時此刻,被挾持,被侮慢,被頤非用那麼輕佻的語音說出她最不願意回想的過往,說不刺痛是假的,說不憤怒是假的。但,如果露出半分痛苦的模樣,恐怕就正遂了這個小人的心願吧。

姜沉魚打定主意,絕對不讓頤非如願,因此睜大眼睛平視前方,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見她這個樣子,頤非輕輕一笑,親暱道:「真倔強呢……不過,這麼倔強的你,還真是讓人喜歡啊……」說著,朝她面頰上吻了過去,嘴唇輕移,一點一點地、緩慢而色情地貼近。

眼看他的嘴唇就要移到她唇上,姜沉魚終於開口道:「你既然有求於我,就不得輕薄我。」

頤非的動作停了一下,挑眉:「什麼?」

姜沉魚繼續注視著前方,很平靜地一個字一個字道:「否則,今日我所受的羞辱,明日必定十倍百倍地要回來。別忘了,這裡是璧國。而璧國,是我姜家的地盤。」

頤非瞇起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最後,鬆開了手。

姜沉魚連忙轉身,後退幾步,靠到艙壁上,戒備地望著他。兩人久久對望,頤非忽然彬彬有禮地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請坐。淑妃娘娘。」

姜沉魚又盯了他好幾眼後,才伸手把旁邊的一把椅子拉過來,原地坐下。手在袖中,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在不停顫抖。一時間有點兒沮喪又有點兒氣惱,無論自己如何聰明,但因為身為女子,面對那樣的猥褻時,就完全處於了下風。

頤非睨著她,悠悠道:「看娘娘的樣子,恨不得殺了我似的。」

「不,我不想殺你。」姜沉魚故意陰森森地道,「我只想找十七八個人來,把你剛才對我做的事情全在你身上重做一次。」

「哦?那可是我的享受……」

頤非的話還沒說完,姜沉魚已補充道:「每個人都是兩百斤以上的大胖子,十年沒洗澡,剛從泥地裡滾過,還嚼著大蒜和生魚……」

頤非的眉毛揚起一個古怪的弧度,望著她,目光閃動似笑非笑。

「對了,還要全是男人。」姜沉魚說完這句話後,自己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頤非卻沒有笑,定定地望著她,輕輕道:「若你能如我所願,便讓你如此解氣了,又何妨。」

姜沉魚怔了一下。昏黃的光影裡,頤非站在厚重的帷幕旁,身穿灰布衣衫,做璧國的普通隨從打扮,不復從前風流張揚的模樣。而在摒棄了輕佻狂放的外相之後,不過也只是個單薄的十九歲的年輕人。

光從他身後照過來,勾勒出瘦瘦一道。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歎道:「你上錯了船,也求錯了人。」

「此話怎講?」

「你不應該上璧船。你若去燕,可借千軍;你若去宜,可賒萬銀;但你卻來了一無所有的璧。此其一。我父雖是右相,但手無實權;我雖是帝妃,但不受寵愛。你不去求別人,卻來求無權無勢的我。此其二。你兩樣俱錯,又怎能如願?」

頤非凝視著她,許久,才淡淡一笑,也拉過一把椅子懶懶坐下,悠悠道:「娘娘真的知道我所求者是什麼嗎?」

「除了皇位難道還有別的?」

「皇位?」頤非像聽見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姜沉魚不禁微微皺眉——這樣子笑,不會被外面的人聽見麼?看來不止是他,他那三個了不起的侍衛也一同來了,此刻就在門外把風,故而頤非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頤非邊笑邊道:「娘娘啊娘娘,枉你冰雪聰明,卻看錯了小王呢。小王要的,可不是皇位,不但不是皇位,我反而要以皇位為禮,求見一個人。」

姜沉魚腦海裡突然蹦出了一個答案,而頤非,很快就把那個答案說了出來:「我要請娘娘牽線,讓我見昭尹一面。」

流沙如水,沙漏的折光映得彼此的眉眼,明明滅滅。而臥室之內,一片靜謐,連呼吸聲都幾乎微不可聞。

明明是一瞬間就已明瞭的禁忌,但在確認時又無法肯定。牽一髮而動全身,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地問自己:這個忙是要幫,還是不要,是能幫,還是不能?

頤非為什麼會找昭尹,原因太簡單了——他只能找昭尹。

自從赫奕和彰華雙雙為頤殊捧冠後,四國聯盟就已宣告建立。如此一來,要說服赫奕和彰華改變陣營,明顯十分困難。只有國主沒有親自到場的璧國,可以算是這一結盟陣營中最薄弱的環節。想要破壞盟營,就得從此處下手。

而且,比起赫奕和彰華來說,昭尹明顯更容易說服。因為——

「娘娘在想——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找富得流油的宜王,不找雄才偉略的燕王,卻獨獨要找根基尚淺的璧王?」頤非支起一隻手輕撫自己的左眉,笑容裡,滿是嘲弄,「自然是因為——相比其他兩個皇帝,璧王要更貪婪。」

貪婪。

沒錯,就是這個詞。

想起那位少年君王總是笑瞇瞇但笑意從不抵達眼睛的臉,姜沉魚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

「早在去年,璧王就已和我大哥暗中通信,說好助他稱帝,並以八色稀鐵等物相贈。沒想到我那個不成材的哥哥,轉頭就把計劃告訴了頤殊,並把那鐵也送給了頤殊。」

姜沉魚想到了被潘方弄折的槍頭。

「我大哥一直以為頤殊是真心幫他,所以什麼都仰仗著她,結果反被頤殊利用,夥同你那位了不起的淇奧侯謀了他的勢力奪了他的位。如果我沒猜錯,淇奧侯此舉,璧王事先是不知的。」

姜沉魚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其實她隱隱也猜到過這種可能性,但見姬嬰始終一副胸有成竹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就放下了擔憂,然而此刻被頤非特地提出來,頓覺重重壓力,撲面而至。

頤非眨了眨眼睛:「所以,娘娘覺得,還有什麼人會比一個憤怒的帝王更容易挑撥?又有什麼人會比一個貪婪的帝王更加容易說服?」

姜沉魚素白著臉,沉聲道:「但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頤非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收了笑,帶著幾分郁靜地凝視著她。

姜沉魚繼續道:「正如你之前所說的那樣,淇奧侯是我的心上人,我為什麼要幫你去讓皇上因程王突然換人一事而遷怒我的心上人?」

頤非的瞳孔開始收縮,久久,方道:「這樣的話,你還真的敢說啊……」

「我有什麼不敢的?」姜沉魚盯著他,冷笑,「你以為我為什麼好好的皇妃不當,偏要當一個隨時可以被犧牲的謀士?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以弱女之軀趕赴這場政治漩渦,九死一生?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要現在在這裡被你這樣輕薄刁鑽無禮地對待?」

頤非瞇起眼睛,聲音壓得極低極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間吐出來:「為了姬嬰?」

姜沉魚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是!所以,我不會幫你牽線,我不會做有損於姬嬰的任何事情。聽清楚了,我、不、會。」

頤非的目光掠向一旁地上的懷瑾。

姜沉魚立刻補充道:「就算你用我的貼身侍女和暗衛的性命來威脅我也沒有用。他們若因我而死了,我大不了把命賠給他們,但不會做的事情,我還是永遠不會做的。」

頤非的表情變得很古怪,因太複雜而難以解讀,盯著她,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光影裡,坐在椅上的少女眉目如畫,睫毛濃密,眼神清亮,唇角緊抿,柔弱卻堅毅,宛如夜明珠般閃閃發亮。

頤非的眼瞳由淺轉濃,最後輕輕一歎:「你叫姜沉魚,沉魚落雁的沉魚?」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你是庚子月丙丑日辰時三刻出生的。今年不過十五歲。」

姜沉魚覺得他問得奇怪,不由得暗自戒備:「你究竟想說什麼?」

頤非以手撫眉,微低下頭,肩頭聳動地笑了,邊笑邊搖頭歎道:「人生如棋,果然半點不假。去年春時,我曾與你父約見濱州,琴酒獻策讓我娶了他的女兒,彼時心高,不肯將就,若早知遇見的會是你……」

姜沉魚的臉騰地燒了起來,一方面固然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和頤非之間竟然還有這麼一層淵源,另一方面卻是被父親和頤非曾有暗中接觸這一事實所震撼。再細想自出使以來父親的態度,明明身為璧國的臣子,卻沒有跟著皇上一起幫麟素,也沒有跟著姬嬰幫頤殊,怎麼看都有點太置身事外了。如今看來,莫非父親意屬的皇子是頤非?而頤非之前不僅暗中取得了宜國的支持,也和父親談妥了某些條件?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自心頭冒出來,越想越覺得可怕,她抓緊自己的手,感到一種由衷的惶恐——命運,如此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啊……

她垂下眼睫,再開口時,聲音裡就帶了幾許疲憊:「所以,你之所以能那麼順利地潛伏在我們船上,是因為有我父親暗中幫忙?」

「呵呵。」頤非只是笑,但那笑,無疑已經證明了一切。

「所以,你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深夜過來找我,讓我帶你去見昭尹,因為斷定了我無法拒絕。」

「呵呵。」

「我如果拒絕,我父與你私通之事就會曝光,皇上知道了必定震怒,到時候我們姜家就成了第二個薛家。」

「呵呵。」

姜沉魚揪住自己的袖子,柔軟的絲綢在她指下扭曲變形:「我父行事一向縝密,但卻留了這麼大的一個把柄給你……看來,這不僅僅只是你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吧?」

頤非這一次,沒有再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輕軟,帶點憐惜。

姜沉魚的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到地上,光滑的柚木地板被陰影重重籠罩,就像她的人生,明明渴望曙光到了極點,但卻被各種各樣的東西牽扯著、纏繞住,不得解脫。

她的父親,看似懦弱,庸碌無為。

但一個真正無能的人,怎麼可能成為堂堂璧國的右相,一當七年?期間經歷過先帝暴斃、太子戰死、昭尹奪帝、薛家滅門等一系列風浪,看似毫無作為,卻始終四平八穩。

一個無能的人,又怎會秘密訓練那麼多暗衛,將勢力滲透到了每個國家的每個地方?

她的父親,其實遠比她所看見的、知道的、想像的更加厲害。

厲害到,此刻要用一個外人來逼她做出抉擇。

一想到這一點,心,就疼得難以遏制。

父親此舉無疑是要跟姬家作對,所以,他在逼她,逼她拋棄公子,全心全意地維護家族。

「這一天……」姜沉魚開口,聲音幽幽,「果然,來了呢……」

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那是多久前的擔憂,隨著時光沉澱成了詛咒,變成刻骨鮮明的劫難,來到了眼前?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她姓姜,名叫,姜沉魚。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命運。

這般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

旭陽從海面上破雲而出,晨曦在一瞬間,繽紛絢爛。

姜沉魚立在船頭,凝望著那火焰一般的晨曦,瞳仁中,跳躍著和晨曦一樣的光。

「小姐,回屋吧?」身邊的懷瑾如此道。

姜沉魚開口,聲音恍同夢囈:「曾經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為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為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懷瑾的模樣,已快要哭出來。

姜沉魚轉過身,正視著她,忽然笑了一笑,然後輕輕握住她的手道:「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姜沉魚轉過身,注視著絢爛的大海,一字一字道:「懷瑾,你看,陽光真美。」

陽光真美。

然而,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要焚燒一切的湮滅。

一記霹靂劃破長空,濃黑的雲層頓時裂開了一抹猩紅,緊跟著,大雨潑天而降。

姜沉魚掀起窗簾,仰首遠眺,身後懷瑾道:「海上的天真怪,早上還艷陽高照的,這會兒就下暴雨了。」

遠遠的江邊烏壓壓站了一群人,統一的青衣紅傘,顯得格外矚目。姜沉魚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取過案几上的卷軸,懷瑾連忙上前幫她將卷軸展開,裡面乃是一幅璧國的地圖。

懷瑾打量著地圖道:「我們馬上就到回城了。回城的現任城主可是衛玉衡呢。」

「衛玉衡?」

懷瑾掩唇笑道:「小姐不記得啦?他是五年前名震帝都的武狀元啊。『豈肯屈富貴,髮妻不相離』說的就是他。」

姜沉魚「啊」了一聲,頓時想了起來——

五年前,衛玉衡以十八歲風華正茂之姿,一舉奪得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同文狀元一起朝拜天子時,百官齊驚艷:他身穿紫衣,銀甲高冠,鳳目龍姿,硬是將週遭的一干文弱書生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那一年御花園中玉蕊瓊花盡數開放,盛景如雪,卻不及他在花叢中的拂袖一笑。

左相家的獨女宣琉對他一見傾心。左相便懇求先帝招之為婿。孰料錦陽殿前,衛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個字——有妻杜鵑。

宣琉對他癡迷,願以千金之貴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當衛玉衡攜其髮妻杜鵑晉見朝聖時,所有人望著那個女子,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因為——

她是一個瞎子。

荇樞歎曰:「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罷。罷。罷。」

這三個「罷」字,斷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癡念,成就了貧賤夫妻情比金堅的一段佳話。但是也為衛玉衡此後的官場失意,埋下禍根。荃、尹之爭中,左相尋了個借口將他下放,從此,衛玉衡再也沒能返回帝都。

不得不承認,但凡風雲人物,想要名揚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離開帝都的衛玉衡縱然英才尚在、義膽猶存,卻再沒能做出什麼大作為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姜沉魚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隻馳到江邊,緩緩靠岸。

岸上邊聲連角起,回城的迎賓之樂,竟與其他地方不同,充滿了肅穆蒼涼之意。

一人站在列隊陣前,見船隻著陸,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禮道:「回城衛玉衡恭迎諸位大使。」

雨幕陰霾,紅傘輕旋,傘下的男子頭一抬,眉一揚,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臉上,彈指剎那,雋永持恆。

大雨嘩啦啦地下著,四下裡,鴉雀無聲。

紫衣銀甲,天生絕代。

五年歲月,幾度春秋,官運低迷,前程黯淡,卻沒能損及他的風儀分毫。

他就那樣撐著一把紅傘,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仙客。

片刻後,一聲輕笑悠然而起,廣袖白衣的姬嬰步出陣列,回了一禮:「有勞玉公。」

這四個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鎖,剎那間,靜謐解了,失態化了,眾人的神也回來了。

姬嬰向衛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後,眾人便陸續開始下船,跟隨迎賓的隊伍前往驛所。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窪窪,極不好走,車輪不時陷入泥中,幾經周折,等到驛所時,眾人腳上全都沾滿了泥漿。

懷瑾忍不住低歎道:「看來玉公這幾年過得果然落魄啊……」

姜沉魚挑了挑眉:「此話怎講?」

「你看城中建築,大多都是十餘年的老建築,陳舊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濘難走,可見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無錢可做。」

「你焉知那錢不是被他貪污了的?據我所知,國庫每年可都有給各城撥銀助建。」

懷瑾搖頭道:「不會!玉公絕不會!一個寧可得罪左相也不拋棄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會做貪污那種齷齪之事的!」

姜沉魚見她難得一見的嚴肅,便笑了笑,不再繼續往下說,隨著人群走進驛所。說是驛所,其實不過是一排瓦房,比較老舊,幸好打掃得很是乾淨,庭院中還栽種了許多植物,鬱鬱蔥蔥,沐雨而開,為住所增色不少。

姜沉魚經過其中一排植物前時,輕輕「咦」了一聲。

江晚衣回頭:「怎麼了?」

「菊花蓮瓣。」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嬰和薛采等人也紛紛轉過頭來。

所謂的菊花蓮瓣,其實屬於蘭花的一種,因花瓣形似菊花而得名,乃蘭中瑰寶。而此刻庭院中的這株,顏色更是純正,花瓣起蝶,聯開多達二十瓣以上,更是極為罕見、稀中之稀!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輕撫了一下花葉,眼中滿是驚歎:「此花從來都是冬末春初開花,現在已是夏季,竟然還可以得見……」

「不止如此,」姜沉魚伸手一指,「看,那邊還有睡火蓮。」

不遠處的池塘裡,幾朵紫蓮嫣然盛開,花蕊是明艷的鵝黃色,越到邊緣,顏色越深,最後過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覺顏色斑斕,好不美艷。

菊花蓮瓣、睡火蓮,平日能得見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個地方看見,而且還生長在這麼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從圍牆外走過的行人們,做夢也沒想到,一牆之隔,便已是終身之憾。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此處園丁是誰?」

衛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間花草,全是內子親手栽種。」

四周起了一片驚歎聲——眾所周知,他的妻子是個盲女,而一個瞎子竟能種出無數巧匠愁破了頭都種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那麼夫人現在何處?可否許我拜見?」姜沉魚解釋道,「是這樣的,家母壽辰即至,又極愛蘭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衛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聲道:「病臥榻中,不便見客。」

「這樣啊……」姜沉魚難掩失望之色,只得後退幾步,隱沒在人群中。

姬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轉身繼續前行,於是一干人等跟著他緩步進屋。

屋內的宴席已經擺好,眾人依次入座,依照慣例,姜沉魚還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見她低頭斂目,有些悶悶不樂,便湊過身小聲道:「我等會兒尋個機會替衛夫人看病,帶你同行。」

姜沉魚聞言抬頭一笑。

那邊,衛玉衡斟滿了酒,敬向姬嬰道:「侯爺遠途歸來,玉衡謹代表邊境山城,敬侯爺一杯。」

「玉公請。」姬嬰回禮,將酒飲下,眉心幾不可察地動了一動,但轉瞬消逝,面色如常地笑道,「一別經年,翰瑜院中,玉公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棵海棠樹,也已長得有兩丈餘高了。」

衛玉衡原本正經有餘輕鬆不足的臉,因這句話而起了些許笑容,感慨道:「當初買來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說長不大。」

「我還記得言翁為了那棵樹與你打賭……」

「哈哈!言睿號稱當世第一智者,博聞強記,見識不凡,他認定的事物,本不會出錯。可惜,他萬萬沒有想到……」

「他萬萬沒有想到,不但有一個嗜花如命的武狀元,而且,這位武狀元還有一位精於花藝的妻子。在你們兩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樹愣是活了過來。」

「是啊……」衛玉衡說著,將目光微微放遠,他本就生得俊美不凡,此刻舒開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揚起了笑意,便顯得更加風度翩翩,「翁老打賭輸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將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簡之上。離京時,別的都可以丟下,唯獨那些書,怎麼也不捨得丟,只好雇輛牛車慢慢馱,為此還延誤了十日才到回城……內子至今還留著那些書簡,日日摸讀。」

姬嬰挑眉道:「若是我,延誤上十個月也是要帶上的,翁老親自刻的書簡,當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這麼一部了……而他自兩年前封筆遠遊後,就與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繫,也不再有新作問世,真是令無數人翹首以盼、扼腕歎息。」

「封筆?」衛玉衡吃了一驚。

「嗯。」

「為何?」

姬嬰沉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據說與其弟子葉染有關,但個中真由,無可得知。」

聽到葉染的名字,姜沉魚微微錯愕了一下。葉染是曦禾夫人的父親,雖是言睿的徒弟,卻是最不成器的一個,終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對這個徒弟,想必也是嫌棄之極的,沒想到末了,竟是因為他而封筆的?真是意外的消息……

衛玉衡卻並不怎麼驚奇,只是呢喃了句:「葉染……他還好麼?」

「葉公……」姬嬰的聲音轉為低沉,「已於去年仙逝了。」

衛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離了起來,默默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道:「也好。」

姜沉魚心裡好奇之極,只盼他二人再多談一些,誰料衛玉衡卻沒再往下細說,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們上菜。

菜餚端上來,很簡單的兩素兩葷,眾使臣一路上見慣了酒池肉林的宴請接待,此刻見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麼?

衛玉衡卻絲毫沒有羞愧之色,很鎮定地說道:「這些都是內子精心挑選的,侯爺嘗嘗看,可還合口?」

「好。」姬嬰提筷。眾人見他開動,便也紛紛動筷,結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嚇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餚,入口竟是齒頰生香,美味無比。

衛玉衡介紹道:「這道水煮煙筍,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筍所做。工藝不難,就是需要每年開春便上山摘筍,壓干後用煙火熏制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飪才能保持原味不損、生脆鮮香。」

姬嬰讚道:「好吃。」

「第二道魚香茄龍,就比較麻煩了,首先將茄子洗淨去皮,打上蘭花刀後在中間串一竹籤,然後浸入特別調製的鮮水中,一刻後取出瀝干,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鍋,炸到定型後撈出,待油八成熟時,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內嫩,抽去竹籤。最後還要調製魚香醬汁,摻入腰果末澆上。這才算真正完成。」

姬嬰笑道:「看來玉公不止嗜花,對食之一道也研究頗深啊。」

「另外兩道清蒸魚、鴛鴦錦菜羹,我就不多細說了,免得有搬弄之嫌。」衛玉衡這番解釋完畢,眾人頓時刮目相看,原本覺得寒磣簡陋的菜餚,立刻變得稀罕起來。大魚大肉天天都有,但這等極品佳餚,就跟屋外的奇花一樣,不可多得。一時間,讚歎聲此起彼落,吃得津津有味。

姜沉魚心中卻是無比明白:這位玉公,分明是劍走偏鋒,出奇制勝。他這麼做無非兩種理由,要不就是刻意投姬嬰所好,巴結上司;要不,就是真的山窮水盡,手無閒財,只能在味道上狠下工夫。再加上眾人在船上顛簸困頓了一個月,一直吃不到新鮮的蔬菜水果,此刻甫一下船,就能嘗到如此味淡鮮美的食物,自然覺得更加好吃了。

照她看來,第二種的可能性要更高於第一種。

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唏噓——若當年他不拒婚,現在,恐怕成就會更甚於潘方吧?但再看一眼屋外的花卉,和案上的菜餚,又覺得,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那位杜鵑夫人,實在是太有過人之處了……

接風宴在一片其樂融融的祥和氛圍中結束,衛府的下人們正要引眾人去客房休息時,江晚衣輕拈了下姜沉魚的袖擺,對衛玉衡道:「在下淺悉醫術,如不嫌棄,可否為尊夫人看看?」

衛玉衡怔了一下,才道:「侯爺的醫術冠絕天下,玉衡亦有耳聞,只不過……內子雖頑疾已久,但並無大礙,不敢勞煩侯爺金體……」

姜沉魚心中訝異:要知道江晚衣今非昔比,身份尊貴,雖然他自己並不想擺架子,但想要被他親自診治,須得是王侯將相之流。區區一邊塞小城的城主夫人,若非機緣巧合,是怎麼也不可能請得到這樣的神醫的,沒想到素來愛妻的衛玉衡,竟然想也沒想就把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給回絕了。

而江晚衣,顯然比她更吃驚,不解道:「不麻煩,於我只是順手之勞而已……」

「還是謝過侯爺美意了,真的不用了……」

正在推謝之際,一約摸五十出頭的灰衣老嫗快步行來,邊走邊道:「那邊的可是東璧侯江大人?」

衛玉衡看見老嫗,面色微變:「梅姨,你怎麼來了?」

叫做梅姨的老嫗匆匆走到江晚衣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夫人,有請江大人。」

江晚衣揚起眉毛:「你家夫人?」

衛玉衡苦笑道:「正是內子。」

「江大人,這邊請——」梅姨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江晚衣看向衛玉衡,衛玉衡露出無奈之色,後退了一小步,於是江晚衣便給姜沉魚使了個眼色,背起藥箱起身。

姜沉魚跟在他身後,走出大廳,心中疑惑:衛玉衡幾次推脫,顯見是不想讓江晚衣為夫人看病,沒想到杜鵑自己反而遣了僕人來請。

有趣。

看來,今夜留宿回城,還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