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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虧欠

圖璧四年六月廿四——

月上中天,宮燈璀璨。

嘉寧宮內,熱鬧非凡。放目四望,燈紅酒綠,歌舞昇平。後宮的妃子美人全都聚坐一堂,為姜貴人的十九歲壽誕慶生。

主位之上,昭尹含笑而坐,顯得亦比平日裡開懷,甚至親自為壽星夾菜,直把已經受了大半年冷落的姜畫月感動得眼眶發紅,喜難自抑。

酒至半酣,田九忽然出現,在大太監羅橫耳旁輕聲說了幾句話,羅橫面色頓變,忙上前對昭尹耳語。姜畫月見此情形,心中一沉,不祥的預感,卻見昭尹端坐椅上,表情鎮定,絲毫看不出喜怒來,反是羅橫嘴唇一張一閉間,顯得極為焦慮。最後,昭尹抬起一隻手,示意他退下,羅橫急聲道:「可是皇上……」

昭尹又擺了擺手。羅橫立刻閉嘴,躬身退下。

姜畫月忍不住問道:「皇上,有事?」

昭尹的目光從前方歌舞處收回來,然後微微瞇眼,眉目彎彎地衝她一笑:「沒事。今晚,什麼都比不上愛妃的壽辰重要。」

姜畫月懸在半空的心這才落下,鬆口氣甜甜道:「皇上對臣妾真好……」一邊呢喃一邊將身子靠了過去。昭尹也不拒絕,伸手將她攬住,一同靠在描龍椅上看歌舞。如此明顯的恩寵,直把週遭所有陪襯的妃子看得咬牙切齒,暗暗心酸,不明白怎麼一夕之間,姜貴人就又開始受寵了。更有好事者忍不住想,為什麼這種場面曦禾夫人和姬貴嬪不來呢,若她們兩個來了,姜畫月就不可能獨佔風光了。但那兩人,一個聲稱玉體有恙,另一個三日前去了定國寺參佛遲遲未歸,直到壽宴終了都沒有出現。

宴畢,昭尹自然而然地留宿在了嘉寧宮中,卻在寅時一刻,悄然起身,沒有驚動身旁酣睡正濃的姜畫月,披衣走出房間。

門外靜悄悄的,宮人們都被打發去睡了,守夜的侍衛事先得了命令,見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禮,沒有發出聲響。

田九如同月夜下的一隻幽靈,站在夜風中靜靜等候,手上搭著件披風,見他走出宮門,幾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將披風罩在他身上。

昭尹邊走邊問道:「人呢?」

「都在百言堂候著。」

「讓你們久等了。」

「做奴才的,等候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更何況,主子是因為答應了淑妃娘娘的事才不離開的,小人明白的。」

昭尹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歡愉還是嘲諷,就那樣不可捉摸地進了御書房,然後又從側門一拐,走進一個密室。

密室四面無窗,卻佈置得極為雅致,玉案長長,旁置八把軟椅,每一把椅上,都坐著一人,模樣裝束雖然都各不相同,但俱是風華正茂的男子,最年長的不過三十出頭,而幼小的更是堪堪弱冠。見門開,八人紛紛起身叩拜。

昭尹揮了下手,快步走到案旁坐下,吩咐道:「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人先行出列,身穿寶藍色長衫,國字臉,五官平凡,一雙眼睛卻是精銳逼人,聞言便朗聲道:「皇上,屬下等人獲知最新情報——五日後,在程王壽宴上登基的人,將不是大皇子麟素,而是公主頤殊——而這一切,全是淇奧侯一手促成。」

昭尹微微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另一紫衣人出列,尖臉長腮,模樣刻薄,聲音也比第一人要高細:「先前,對於淇奧侯擅自趕赴程國一事,屬下已經覺得非常不妥。而他到程國後,果然肆意妄為,擅改乾坤,將我們苦心經營多年的計劃全部破壞!」

席間一十八九歲的綠衫少年淡淡道:「現在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什麼叫沒什麼不好?」紫衣人的口吻一下子變得激烈,轉身怒視著綠衫少年道,「不要忘記我們的初衷是什麼!並不止是要多開幾個港口,多納一點稅金,多那幾千幾萬的錢兩!在我看來,只要沒達到原來的目標,即意味著損失。而有損失,就是大大的不好!」

藍袍人點頭道:「不錯。頤殊為帝,表面上看是與我國親善,又是開放港口又是讓利關稅,但卻與我們當初的計劃相去甚遠——我們根本就不要什麼錢財秘技,我們要的,是三國混亂,是坐山觀虎,是漁翁得利,是以戰養國,是四海稱雄!如今,淇奧侯此舉,無疑是快刀斬亂麻,將原本再好不過的混亂良機迅速銷毀,這樣一來,燕、宜兩國也跟著佔了便宜,國力勢必繼續興盛,而程國也有了休養生息的佳期。」

一灰袍男子慢吞吞地開口道:「別忘了,女人為帝,是大禍端。」

綠衫少年不冷不熱地插話道:「提醒各位一點——永遠不要小看女子。」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更別小看頤殊。別且不說,光憑她能讓淇奧侯出手幫她——試問,換成在座諸位,有幾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紫衣人冷笑:「所以我才說此舉有問題!於情於理,淇奧侯都不應該扶植頤殊,可他偏偏就扶植了。而且,是在沒有知會聖上的前提下擅自決定的。他,究竟想的是什麼?」

此言一出,滿室俱寂。

異常詭異的安靜裡,昭尹隨手取了案上的一支毛筆把玩,眾人齊齊將目光對準他,等他表態,可他卻偏偏不表態,只是輕佻了下眉,道:「繼續說,別停。」

於是紫衣人只好繼續道:「皇上,並非屬下對淇奧侯有所偏見。他這些年來為皇上所辦的事也的確是盡心盡力。但,正因為他之前表現得太好,所以導致皇上對他的倚重也越來越多,給他的權勢也越來越大。放目四國,天下皆知璧國群臣,以淇奧侯為首;再看國內,百姓更是對他膜拜如神。他雖不掌控軍權,但如今的幾名大將,都是由他舉薦提拔;他雖不干涉文吏,但兩屆科考,都是由他主持……不知不覺中,他已門人無數,不知不覺中,他已施恩遍野,不知不覺中……他已成了,一枝獨秀啊。」

昭尹的眼角幾不可察地跳了幾下,但依舊默不作聲。

紫衣人深吸口氣,長歎道:「皇上,縱觀歷史,臣子權勢過大、聲望過高,必會導致動亂。當一個人被推到某個高度時,無論他的本意有多麼純粹,無論他的理想有多麼平凡,最終都抵不過『時勢』二字。想高祖劉邦當年不過一區區亭長耳,其父亦斥其『無賴』,誰能想他此後會一統中原,甚至擊敗戰神項羽?陳勝吳廣,本是貧農,卻可亡了大秦天下;太祖匡胤更是由禁衛軍長一路飛昇為殿前都點檢,最後黃袍加身,奪了後周的政權……皇上,這種歷史我們還聽得少麼?」

「注意你的言辭。」灰袍男子冷冷道,「項羽自驕,秦王昏庸,周主無能,豈可與吾皇相提並論?」

「好,不說古人。就單以前護國大將薛懷論,當年對先帝亦是赤膽忠肝,赴湯蹈火,對皇上更是盡心扶植,全力維護……結果,又怎樣呢?我們難道還需要第二個薛懷?」紫衣人說著,犀利如針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眾人表情各異。

綠衫少年沉默半晌,抬起頭,回視著紫衣人道:「你說了這麼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奧侯,目前為止,做錯了什麼?」

「他未得允許就偷偷赴程,此錯一;他不顧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亂,此錯二;他扶植了一個不笨的新王,此錯三。光憑這三點,就足以讓他死一百次。」說到這裡,紫衣人眼中忽然閃過一抹猥褻之色,冷笑道,「如果這三點不夠,我還能舉出更多來,裡面甚至包含了這樣一條——他與淑妃交往過密。據暗探回報,自從他與淑妃碰頭之後,兩人就形影不離。」

綠衫少年面色微白,終於無言。

千古帝王最忌諱臣子覬覦自己的東西,而且關於那位姜淑妃,從名義上說,原本就應該是淇奧侯的妻子,只不過中途被皇上一道聖旨給強行搶了。這種情況下,皇上的用意已經很明顯,做臣子的更當避諱才行,可他卻仍不顧彼此的身份與伊朝夕相處——真不知淇奧侯是真的太坦蕩,所以毫不顧忌;還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紫衣人見眾人沉默,可見都認同了他的話,於是就轉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屬下與淇奧侯並無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並非是故意針對侯爺。我們只是皇上的謀士,為皇上思慮最周全的帝術,防患於未然,是我們的職責之一。而我們大家一起商討後的結果,都認為——淇奧侯的權勢太大了。已經大到可以影響帝位。是時候削弱他了。否則,等他繼續壯大,恐怕到時候想再抑制,就來不及了。而且,皇上對侯爺的專寵,雖然目前還沒出現大的隱憂,但難免會引起其他朝臣不滿。上天降雨,講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總是只下一處,該塊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卻會因缺水而荒蕪。皇上要三思。」

昭尹將毛筆架在指尖,以拇指輕撥筆端,那毛筆便在他指尖飛旋起來,他一遍遍地做著那樣的動作,顯得專注卻又漫不經心。

紫衣人和藍袍人對望一眼,藍袍人開口道:「屬下知道皇上欣賞侯爺,侯爺的確是個百年不出的人才,屬下等也絕無那種『如此人才,非聖上所能駕馭』的意思。養虎時,一味飼喂並不能讓老虎真的對人言聽計從,什麼時候該賞肉,什麼時候該鞭子,兩相交替,才是馴獸之方。皇上給侯爺這隻老虎的肉已經太多,是時候該給個鞭子小懲一下,讓它不至於忘記,誰才是它的主人。這樣,他下回,才不至於再不事先知會一聲,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紫衣人補充道:「也就是說,其實扶植誰為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請示皇上。只有皇上點頭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點頭,他就絕對不可行!」

「喀」的一聲,拇指撥弄的力度發生偏差,導致毛筆從昭尹的中指上滑脫,就那樣掉到了長案上,骨碌碌地一直滾啊滾的,滾到案尾。

——正好從在座的八位謀士面前一一滑過。

八人目光閃動,對於這個很難說清是無心之失還是刻意之舉的狀況,暗自揣度。

然後便聽得一聲歎息,從弧線輕薄,卻又優美難言的雙唇間輕輕溢出,他們的聖上,終於將目光從筆上收回來,平視著眾人,緩緩開口道:「最後一次。」

八人互相對望。

昭尹站了起來,沒什麼表情地再次輕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在對他們發令,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最後一次。」說完,拂袖離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後,又過了許久,才有一個聲音打破寂靜,怯怯開口:「皇上說的最後一次,是……什麼意思?」

綠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說,這是他對淇奧侯的最後一次縱容與不追究吧。」

藍袍人擰眉:「也就是說……」

紫衣人陰森森地接下他的話:「也就是說,淇奧侯下次再犯這種錯誤之時,就是他的毀滅之期。」

堂中某支蠟燭哧地跳起幾朵燭花,令得光線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懸掛的烏木匾額上,綠漆陰文的「百言堂」三字,顯得莫名詭秘。

而這時,昭尹已走到御書房外的長廊上,抬起頭,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隻烏鴉恰好飛過,「啊啊」地叫了兩聲。

田九緊隨其後,聞聲手指輕彈,那烏鴉就發出一聲慘叫,從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處。

「小人這就去處理掉。」田九飛速上前正要拾撿,昭尹已一腳踩到烏鴉身上,面色平靜地走了過去。田九的身形頓時僵住,抬眸觀摩主子的表情,那張在月夜下顯得比往日更蒼白的臉,因為沒有笑容,而顯得不可捉摸。

「皇上?」他小心翼翼地開口。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淺淺的銀輝,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種難言的清愁。

他就那樣仰著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默立許久後,說了六個字——

「朕要去看曦禾。」

寶華。

兩個蝶體大字,雕琢於翡翠匾額之上,四角各鑲有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點綴著底下的紫檀高門與白玉石階。

拾級而上,彎彎曲曲七重璧廊後,是琉璃為壁、水晶為地的屋宇。縱已入夜,但依舊燈火通明,依稀有絲竹聲從大廳處傳來,聽不真切。

昭尹卻沒有往那邊走,而是沿著碧林小道拐了個彎,進了後院。相比前院的喧鬧,後院則一片靜謐。

兩位宮人正坐在迴廊盡頭的台階旁小聲說話,見他出現,俱是一驚,正待躬身行禮,他卻已掀了雪紡竹簾走進去。

月光從大開著的窗戶照入,映得滿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裡,一女子擁被而臥,長長的黑髮像瀑布一樣散在枕旁,她閉著眼睛,呼吸綿長。

昭尹走過去,腳步很輕,幾近無聲。

月光落在曦禾臉上,她的睫毛與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陰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靜而柔和。

昭尹坐到床邊,對她凝望半晌,眼底像有什麼東西化開了,變得深邃和柔軟。他伸出手指,輕輕撫摩著她的嘴唇,小心翼翼,遲遲停停。

於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點笑意出來。

昭尹目光閃動,也隨之笑了。

「別鬧……」曦禾嚶嚀,微側了側頭。

昭尹俯過身去吻她,曦禾一邊笑一邊無意識地揮手,呢噥道:「別鬧了……小紅。」

昭尹的動作頓時僵住。

月光如紗。

紗下的美人膚似象牙,五官明麗。尤其此刻,笑意深濃,縱然還未睜眼,縱然仍在夢中,但眉梢眼角,蘊了道不完的銷魂,揚起數不盡的風流,美得傾國傾城。

他維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地重新收回來。再看向床上的曦禾時,目光深處一片冰寒。

曦禾似乎意識到什麼,眉心微蹙,醒了過來。看見他,有點驚訝,又有點茫然:「皇上?」話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長,將她緊緊抱住。

曦禾下意識地掙扎,昭尹放輕了力度,但沒有鬆開。曦禾便不再掙扎,懶懶道:「今晚不是姜貴人的壽宴麼?你不在她那兒待著,跑我這兒來幹嗎?」

「朕想你了。」

「哈?」曦禾挑起了半邊眉毛,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譏諷。

昭尹將頭埋入她頸旁,深吸口氣,夢囈般地喃喃道:「曦禾……曦禾……朕的曦禾……」

曦禾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你知不知道朕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

曦禾撇了撇唇角:「難道不是在新進的宮女集體去拜會薛皇后的那天嗎?」

昭尹搖了搖頭:「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經見過你、知道你了。」

曦禾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表情頓時警惕了幾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得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昭尹說到這裡,鬆開手,將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離,見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無比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道,「你當時很專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但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曦禾露出厭惡之色。

昭尹沒有被她的表情氣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為什麼?」

曦禾沒有回答。

昭尹的目光透過她望向遠方,淡淡道:「朕自有記憶以來,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親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時興起臨幸了她,後來就忘了。同階的宮女對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諷,紛紛落井下石,總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對一切都逆來順受,大家把衣服丟給她,她也就乖乖地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腫得像饅頭一樣,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鑽心地疼,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廚房偷酒……」

曦禾定定地望著他,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怔住了。

她自去年入宮以來,受盡恩寵,可以說是後宮裡和昭尹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卻也是第一次聽昭尹說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月影婆娑,昭尹的臉因為背光的緣故看不清晰,只有一雙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斂起平時的陰笑後,反而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

「她喝完酒後就會變得很快樂,會一邊唱歌一邊洗衣服,她長得不算好看,但是歌聲卻美極了。每當我聽到她的歌聲,就會忘記我們有多麼不幸。可是,偷得多了,廚子們就發現了,他們用世上最難聽的話罵她,用東西丟她,她就拉著我拚命地跑啊跑,我不知道宮外的同齡人都是怎麼樣的,但是想來,那個時候的我,和街頭的小叫花子,其實是沒多少區別的。」

曦禾低聲道:「難怪你那麼喜歡姬忽……」

昭尹的目光流轉著,橫看了她一眼。

「姬忽的歌唱得很好,不是麼?」

昭尹揚唇輕輕一笑,搖頭道:「不……不,與那無關……姬、姬忽她……不一樣。她和你們,都不一樣……」

曦禾冷哼一聲,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昭尹握住她的手,繼續道:「我九歲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親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裡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沒有回來。於是我就出去找,結果發現她暈倒在河邊,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裡。我抓住她的手拚命搖,一直叫,她卻怎麼也不醒。我覺得好害怕,生怕她就這樣死掉離我而去。偶爾有宮女太監走過,我向他們求助,但沒有人來幫我,一個都沒有。最後我沒辦法,就回屋找了塊木板和繩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繩子綁好,一點一點拖著繩子拉回屋。從河邊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離,我拖了整整三個時辰。沒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燈光,從很遠的地方透過來,我一邊拖一邊發抖,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死了嗎?」

昭尹凝視著曦禾的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當時,沒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後來呢?」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聲,不再說話。

「那十天裡,沒有一個人來看她,當然,也沒有人來看我。太陽一點點地升起來,再一點點地落下去,影子沿著門縫一點點地移動,很慢很慢。我看著那些影子,恍恍惚惚地想為什麼我會遭遇那樣的命運,我是皇子啊,擁有當今世上最高貴的出身,為什麼會遭遇這樣的童年?為什麼太子荃他們可以錦衣玉食一呼百應,而我連拉娘親回家都沒有人施以援手?為什麼別的妃子病了有御醫專門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殘喘了整整十天,卻沒有一個人過問?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頭慢慢地握緊,聲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靜靜地看著他,表情複雜,半天才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昭尹很慢地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忽然陰森森地笑了起來。

曦禾心中一緊,每當昭尹這個樣子笑時,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霉了,不祥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後我終於知道了我為什麼會遭遇那一切、過得那麼苦,而那個原因其實很簡單,只有兩個字——想知道嗎?」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都拖了起來,然後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一個字一個字道,「姬、嬰。」

曦禾重重一顫。

「姬嬰!是姬嬰讓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嬰搶走了我本該幸福的人生!所以,當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禍首原來是他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監視他,去看看那個真正的天之驕子究竟過著怎樣一種和我截然不同的風光生活!」昭尹說到這裡,眼中忽然露出迷離之色,看著她,看定她,眸色再次變得很哀傷,「然後我就……看見了你。我看見了你,哦不,朕看見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見了你。」

曦禾的眼圈頓時紅了起來,沙啞著聲音道:「姬嬰怎麼對不起你了?」

昭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逕自道:「你當時已經是姬嬰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親同樣的方式,喝酒驅寒……那一刻朕覺得命運如此卑鄙,卻又如此慷慨。它搶走一個,再還朕一個。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曦禾倒抽口冷氣,顫聲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嬰……」

「三月廿九,姬嬰寫信給你,讓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卻遲遲沒有出現。你久候不至,生氣回家時,就發現你爹已經一紙賭契將你賣給了人販張。第二天你就進了宮……」

曦禾整個人都開始發抖:「是你安排的……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昭尹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是。」

曦禾想也不想就揮手打了過去。昭尹也不躲避,只聽「啪」的一聲,臉上頓時多了五道紅印。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床,氣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捂胸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拆散我和姬嬰?為什麼?他究竟搶了你什麼?他不是輔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嗎?他不是你最信賴依仗的臣子嗎?他……」

昭尹冷冷地打斷她:「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才輔佐我成為新帝的?」

曦禾一呆。

「你以為,姬家又是為了什麼不幫勢力最強的太子荃,不幫素有賢名的晉王,不幫才智過人的弘王,獨獨幫一個出身寒微無權無勢毫無特長的我?」

他每問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牆角,再無可退,最後一聲尖叫,滑倒在地。

而昭尹,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森寒如劍、如冰,如世間一切犀利的鋒刃:「那是因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紅欠我實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連你也賠給我。但是,即便賠上了你,他欠我的,也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姬嬰頂著一頭冷汗醒過來。

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彷彿隨時都會破膛而出,身體卻是完全靜止狀態,宛如沉在泥潭中,無法動彈。

他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但卻依舊感覺不到空氣的力量,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這時,床簾被人一把拉開,與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隻手將冰涼的藥瓶壓到他唇邊,苦澀的液體一經湧入,空氣彷彿也跟著湧進了鼻腔,窒息的感覺瞬間散去,他這才得以鬆緩下來。

入目處,是薛采眉頭微蹙的小臉:「你被魘著了。」

姬嬰喘息著,目光因剛剛經歷劇痛而有些渙散。

薛采將藥瓶收回去,突又回身,問了個問題:「小紅是誰?」

「嗯?」姬嬰微微一怔。

薛采睨著他:「你剛才叫了這個名字。」

姬嬰垂下眼睛,尚未表態,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說了。」說著,繼續前行。

就在他掀開擋風簾時,姬嬰開口道:「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名字可謂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質。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喚你時,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徵。然而,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揚,淺淺一笑,「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薛采靜靜地看著他,眸光閃爍。

姬嬰的眉毛蹙了蹙,繼而又舒展開來,神情帶了點難得一見的羞澀,顯得越發溫柔:「這個稱呼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歡紅色。」

這下輪到姬嬰驚訝:「何以見得?」世人皆知淇奧侯喜白,連聖上都以白澤相賜。

「當年右相壽宴上,我問你要一個扳指,你不肯給。那個扳指,就是紅色的。」

姬嬰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濃濃,一瞬間,染上悲涼。

耳鼓深處輕輕悸動,彷彿有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隔了一輩子那麼遙遠。那聲音說——

「我叫你什麼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樣太遙遠;也不要叫你姬嬰,那樣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樣太矯情……我要用跟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名字來稱呼你,這樣才能證明我對你來說,也跟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對你來說,是與眾不同的,對嗎?我的……小紅。」

「啊哈,你的眉頭皺起來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歡這個名字麼?為什麼呢?你不喜歡紅色?可是,紅色卻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呢。最最喜歡了。我用我最最喜歡的顏色,來稱呼我最最喜歡的你,這樣一想,你是否就會接受了呢?我的……小紅。」

「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但是每次看見你,心裡都暖暖的。當看不見你時,只要想著你,也就不覺得怎麼冷了。剪枝、折花、叫賣的過程原本枯燥漫長,但是,想著你的模樣想著你跟我說過的話以及又將要說什麼樣的話,時間,就變得好快,嗖地過去了。多麼神奇,為什麼人的生命裡,會出現這樣的奇跡呢?明明什麼都沒有改變,但只因為多了一個人,從此,每天的陽光都是新的,每天的空氣都是香的,看見的陌生人也都變得親切和順眼……你是不是傳說中的仙人,對我施展了不可思議的法術?從而讓我變得這麼快樂和幸福。我的……小紅。」

「我真高興你出身貴族,家世顯赫。咦,你好像有點驚訝,你不高興了麼?聽我說完嘛。我好感激上天對你這麼偏愛,讓你一出生就擁有這世間最好的東西——被出類拔萃的文士所教導,被上流風雅的文化所熏陶,它們令你學識淵博、視界開闊,謙恭雅量,站到了凡夫俗子們因缺乏條件而終其一身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上。你的出身成就了現在的你,所以我現在才會遇到這麼好的你,所以我好高興。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

那聲音盤旋著、迴繞著、重複著。一遍一遍,每個字的發音,都是那麼的清晰,而說話者當時臉上的表情,一顰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猶自鮮明。

這世間,最銷魂是「特別」二字。

當你遇到一個特別的人時,當這個人對你說的對你做的全與其他人不一樣時,就注定了她將成為刻骨銘心。

尤其是,那年那時,那般天真。

姬嬰沉默片刻,披衣下榻,推門,外面夜涼如水。

「這月光,照著程國,也照著璧國。」

面對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薛采半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淡淡接道:「但璧國的月光之下,才有主人牽掛的東西。」

姬嬰聽了之後,表情卻越發沉重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直視著薛采的眼睛道:「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

薛采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沒有牽掛的東西。」

姬嬰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才重新仰起頭望著天上的下弦月,喃喃道:「沒有也好。因為,一旦有了,就割捨不下了。一如我此刻,竟是如此……如此地想回家。」

他頓了一下,再次重複道:「我想回家了,小采。」

薛采的眼神閃爍了幾下,也跟著寂寥了。